18

趙芳敬也察覺自己的反應有些太過了。

畢竟現在的趙曦知,只是個“什麽都沒做”的少年而已。

可是一想到曾“經歷”過的那些,向來涵養極佳的趙芳敬竟無法按捺。

***

趙芳敬跟養真不同,他是個極睿智冷靜的人。

養真雖然“預知”到發生過的那些,但她潛意識裏仍然不太敢面對,只小心翼翼地當作是太真的一場夢。

可是趙芳敬不一樣,他知道那不是什麽夢境。

那都是真真正正曾發生過的。

先前在乾清宮跟皇帝說什麽打坐的時候心血來潮,其實也并非空口白話。

那日在京城王府內,他依舊的盤膝靜坐,突然間一陣暈眩,心血湧動。

他倒頭昏迷過去。

等醒來的時候,世事一場大夢。

他心跳加速,口幹舌燥。

渾身大汗淋漓,把道袍都濕透了。

不過是短短的半天時間,他已經歷了起伏跌宕光怪陸離的整整一生。

錢家莊的慘事,趙芳敬很快也想了起來。

跟這一世不同的是,在那一世界中,他在事發後敏銳地察覺了不妥,便叫手下仔細去調查。

果然就查出了錢氏兄妹并不是溺水而亡。

但當時縣官已經定案,王祭兩人也已經得意洋洋地回到京城。

趙芳敬并沒有将此事翻案。

錢氏兄妹是養真的好友,事發後養真一度閉門不出,假如再知道這樣的真相,只怕那孩子無法承受。

所以在某個細雨翻飛清晨,王祭跟葛三郎兩人給發現跌倒在京城大街的排衢溝內,兩個人身上多處有傷,口中酒氣濃烈,順天府判定此二人是醉酒之後互毆、扭打之中雙雙跌入溝渠身亡。

而趙芳敬打坐暈厥的那夜,算來正是前世案發的那天晚上。

次日醒來,當回顧到這一切後,趙芳敬急忙驅車出城。

那會兒他本來還對自己所知道的那些事情半信半疑。

直到聽聞王祭失足落水,錢家那兩個孩童卻給傳上公堂的消息。

竟然跟前世的經歷不太一樣!

趙芳敬沒有立刻就有所行動,反而叫心腹暗中調查。

才知道,在下大雨、王祭兩人投宿錢家莊的那夜,是養真一反常态地執意要人送了錢家兄妹回家。

就在那時候,趙芳敬突然意識到……養真也許跟自己一樣,都是經歷了“前世”而重生之人!

可這卻讓他犯了難。

最終思來想去,趙芳敬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不想這麽快就驚擾到養真,而在公堂上跟她相見,以及此後她半是試探地問自己的那些話,也證明了養真的确是在擔心他是不是也重生了。

趙芳敬擔心——如果養真得知這樣的真相,恐怕會跟自己“敬而遠之”。

而他恐怕也沒有法子保持現在跟她的和洽關系了。

倘若她年紀大一些嘛……或許這還不成問題,他有更迅速而直接的解決辦法。

但偏偏她還不到及笄之齡,所以他那個解決法子只能暫時擱置。

目前他所做的,就是替她擋下那些觊觎的目光,不再重複前世的錯誤老路。

可是從今兒養真進宮的情形看來,趙芳敬仿佛多慮了,也好像低估了那女孩子的聰明跟行動力。

****

趙芳敬緩了緩神兒。

對上趙曦知委屈的眼神,十三王爺終于重新展顏一笑。

趙芳敬當然很喜歡趙曦知。

一度有人說,三皇子的神采,言行舉止都是最像十三王爺的。

趙曦知的性情其實也還不錯,是個開朗熱血的少年,雖略略地有些沖動,卻并沒有什麽複雜陰暗的壞心思。

至少在宮廷中來說,趙曦知已經是很難得的好孩子了。

所以,當天師批了養真是鳳凰命,而皇後恰巧又有此意把養真許配給趙曦知的時候,十三王爺覺着,這應該是一門好親事。

養真若是給了三皇子,兩人年紀差不多,郎才女貌,或許,可以稱得上是天造地設。

那時候趙芳敬覺着給養真找了個極好的歸宿,他也終于能夠放心了,但是最後的事實狠狠地打了他的臉。

他把自己視若珍寶的女孩子扔進了一個充滿了痛苦折磨的牢籠裏,可笑當時他還一相情願地覺着——她得遇良人,能夠一生無憂。

那是趙芳敬生平所做的最為後悔的事情。

擡手在趙曦知的肩頭輕輕地拍了拍:“男兒有淚不輕彈,莫非說你兩句就受不了了?”

趙曦知深深呼吸:“可、可是……”

方才的十三叔實在是太過可怕了吧!

趙曦知曾聽一些兵部的老人說過,說十三王爺少年時候去邊城,沖鋒陷陣從不退縮,手下不知收了多少敵人的腦袋,因為長得太好看,每次又都出手狠辣,血染戰甲,甚至給人起了個血衣修羅的诨號。

可回京後的趙芳敬素來只穿着飄然的道袍,整日又是與世無争,纖塵不染的模樣,讓趙曦知想不出他是怎麽個“修羅”的樣子。

沒想到今天卻見識了。

趙芳敬不等趙曦知說完,又道:“我把養真視若珍寶,從來舍不得她受半點委屈,所以,你不中意她也不要緊,只是不許想着欺負她,因為……她若是有半點難過,我就有十萬分難過,我是絕不容許的。曦兒,你可明白?”

趙曦知讷讷:“知、知道了。”他想起養真的樣貌跟那張極厲害的嘴,自然不敢再诋毀她,又聽趙芳敬這樣維護,竟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句:“人家說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十三叔……”

倒也想不出什麽合适的詞兒,何況又怕說錯了話,便不敢言語了。

趙芳敬聽着他那句“情人眼裏出西施”,卻哈地笑了起來,重又恢複了先前那副豐神俊朗,明光照人的模樣。

十三王爺揮了揮衣袖,飄然往外而去。

他已經讓過一次了。

事實證明那大錯特錯。

這次他絕不會再把自己珍視的孩子拱手相讓。

既然別人不能好好的珍惜,妥帖地照護她一生……那麽就讓他自個兒親自來!

****

且說養真跟謝氏出宮,上了馬車往回而行。

車輪滾滾,車廂外塵世喧嚣。

養真輕輕把面上污漬擦幹淨,唇角不由上揚。

以前的她,先是在喬家彷徨孤苦,夾縫裏生存,唯一能依靠的喬白又戰死。

偏偏來了個趙芳敬,竟給他寵的無可不可,這才欣欣然地又活起來。

像是一株花木終于開始勃勃生長的當口兒,突然間給連根拔起扔去錢家莊,簡直水土不服。

才終于有所起色,偏又遭遇錢家兄妹出事,如同給狂風暴雨一番揉搓,從此性格轉的內斂。

等後來嫁給趙曦知,養真越發處處恪守規矩,不敢放肆,畢竟她是十三王爺曾教養過的,千萬不能丢他的臉,且她也丢不起這個臉。

可大夢一場,忽然醒悟。

自己曾在乎的那些,何其可笑。

想到今日宮中種種,只覺着神清氣爽,差點笑出聲兒來。

忽然,謝氏迷迷糊糊地問:“你方才在宮裏,是不是……跟皇後娘娘告那個幾殿下的狀了?”

養真笑道:“哪有的事兒,我怎麽敢呢?”

謝氏疑惑地看她:“真的沒有?可我好像……”

因為養真的否認,謝氏心裏那些模模糊糊的經歷好像不真起來,她突然又道:“那咱們在出宮的時候,是不是見着了十三殿下”

養真道:“是呀。”

“阿彌陀佛,”謝氏松了口氣:“我以為也是我的幻覺呢。原來是真的見着了殿下。”

養真嫣然。

謝氏還在喃喃說道:“我怎麽隐約記得,十三王爺問你什麽來着,是問什麽了?”

養真笑道:“問咱們見皇後娘娘是否順利之類。”

謝氏忙問:“順利嗎?”

“當然。”

謝氏又念了聲佛,撫着心口道:“我的魂好像都丢了,竟完全不記得了,幸而皇後娘娘沒有怪罪,若是無知冒犯了,豈不是死罪……”

養真看着她懵懵懂懂碎碎念的樣子,便往她旁邊靠了靠:“太太。”

“嗯?”

“太太是好人,不會有事的。”

謝氏愣了愣,便握住了養真的小手,這一趟進宮對她而言雖說似豬八戒吃人參果,但是謝氏卻又知道,一切都有養真應酬得當。

她的眼中慢慢地有些淚光湧動:“要是你父親還在……看着你這般出落,定會很欣慰。”

養真聽提起喬白,心頭揪痛:“好好的怎麽又提起來,父親在天之靈,也會感激太太,當初若不是你照看,只怕我還活不到現在呢。”

“我當然要好生照看你,”謝氏眼中有淚光湧出,把養真抱住,“畢竟你是你父親唯一的骨血。”

養真低頭道:“話雖如此,我也知道有許多人說三道四,說太太本可以扔掉我的……有時候甚至連我自己都這樣想。”

畢竟她的母親來歷不明,又是在謝氏過門時候給送過來的。

若是個性情尖刻兇戾的主婦,自然容不下她,恐怕更會百般虐待呢。

“那是胡說!”謝氏卻陡然提高聲音,她目光閃爍地盯着養真,終于下定決心般說道:“其實……有一件事,我想也是時候該告訴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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