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熬不過今晚 (1)

趙寒灼不近情面的說,蘇梨知道他言下之意是什麽意思,也不再做無謂的辯解:“趙大人說的是,等朝中肅清,此事該如何處理,全憑大人說了算!”

蘇梨如此明事理,倒是叫趙寒灼有些詫異,未免多看了她幾眼,見她背脊挺直,言行舉止之間皆帶着幾分軍中将士的英氣,不由嘀咕了一句:“傳言倒也并非全然不可信。”

“大人方才說什麽?”

他聲音很小,蘇梨沒聽清,下意識的問了一句,趙寒灼卻不願再說,只拔高聲音對車夫說了一句:“停車!”

“籲!”

車夫拉了缰繩,馬車緩緩停下,蘇梨尚不知何意,就見趙寒灼輕飄飄的看了她一眼,只差在臉上寫幾個大字:還不下車?

“……趙大人保重!”

談完事就趕人下車,蘇梨也算是見識到了這位趙大人的冷漠無情。

趙寒灼沒有回應,又拿起那卷竹簡開始查閱,蘇梨掀開馬車簾子準備下車,餘光不經意瞥見街角轉角處停着一輛車馬,馬車只露出一截車輪,天還未大亮,看不清馬車全貌,卻見那車輪轉軸處隐隐有黃銅折射出些許微光。

遠昭國礦産稀少,黃銅此物只有皇家才能享用,不論這馬車為何停在此處,蘇梨斷然不能就這樣從馬車上下去。

思及此,蘇梨腳下用力,身體頓時前傾,栽下馬車,快落地時,她借巧勁在地上打了個滾,營造出一種自己是被馬車上的人踹下去的假象。

一番自導自演,不等車上的人作何反應,蘇梨穩住身形後立馬跪了下去,放才劍架在脖子上都能鎮定的人,此時已是一幅驚恐不堪,瑟瑟發抖的模樣。

“趙大人饒命,蘇梨也是擔心侯爺一時情急才會來向大人求情見想侯爺一面,侯爺這麽多年從未受過苦,若是可以,我更願意替侯爺受這番罪!”

蘇梨低着頭,說得那叫一個情真意切,連趙寒灼都不由得掀開車窗簾,饒有興致的看着她演戲。

當年他曾從旁人口中聽得三言兩語,說尚書府三小姐才華潋滟,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女子,那時他不以為意,今日一見卻是覺得傳言非虛,這位三小姐确實與尋常女子頗有些不同。

正想着,一記溫和沉穩的聲音自旁邊轉角處響起:“大理寺守衛森嚴,趙大人又向來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三小姐想見謹之,來求趙大人倒不如求朕來得快!”

話落,一個颀長的身影緩緩踱來,旁邊一人彎着腰,極恭敬地為他提着燈籠,燈籠昏黃的光暈所及,是用金絲繡着莽龍的鞋,以及掩藏在黑色披風下若隐若現的明黃色龍袍。

一聽這聲音,趙寒灼與那車夫就一并下了車,在蘇梨身邊跪下:“臣拜見陛下!”

“免禮!”楚淩昭伸手将趙寒灼扶起來,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臉上一片欣然:“寅時剛過,愛卿就到大理寺處理公務,委實辛苦,正是有愛卿這樣的肱骨之臣在,朕才踏實!”

“陛下過譽了,臣既在此位,這些便都是臣的分內之事!”

平素上朝,一年半載都不用說話的趙大人,破天荒的第一回 與楚淩昭面對面說客套話,語氣生硬到了極點,臉色更是嚴肅得堪比審問案犯,好在楚淩昭并未介意,鼓勵似的拍了拍趙寒灼的肩膀,便将目光移到蘇梨身上。

蘇梨的腦袋垂得更低,恨不得伏到地上去。

“當年三小姐退了謹之聘禮一走了之,衆人還嘲笑謹之一廂情願,方才朕聽得三小姐一番肺腑之言,倒是覺得你對謹之情深義重得很。”

“侯爺厚愛,蘇梨縱死也無以為報!”

蘇梨斬釘截鐵的說,心裏還不确定楚淩昭到底有沒有相信自己剛剛演的這一場戲,本想再擠幾滴眼淚好顯得更具有說服力,卻聽見楚淩昭沉聲道:“我方才聽三小姐說恨不得代謹之受過,想來謹之那性子也的确是受不了寂寞,朕原本還想去牢中看看謹之,不如由三小姐代勞吧。”

“皇……”

不等蘇梨開口,楚淩昭扭頭看向趙寒灼:“趙大人,三小姐是奉朕的旨意去牢中陪逍遙侯解悶的,你可知該如何處理?”

“臣謹遵陛下旨意!”

“……”

蘇梨的眼皮狠狠跳了兩下,她演這一出只是為了不讓楚淩昭猜疑趙寒灼,沒想到會為自己惹來牢獄之災。

楚淩昭和趙寒灼還有事要說,車夫便先行一步将蘇梨送進了大理寺的牢房。

牢房只點着幾盞燈,昏暗不堪,牢頭都還睡着,唯有當值的獄守哈欠連天的在牢房巡查,甫一進去,一股潮濕腥膻的怪味便湧入鼻腔,蘇梨皺了皺眉,抿唇跟着車夫往裏走。

“拾哥,今兒怎麽晚了一刻鐘?大人呢?”

值守的獄頭迎上來問,車夫并未多言,伸手去拿他腰間的鑰匙,那人困極了,腦子不甚清醒,待車夫拿走鑰匙,那人才猛地抓住車夫的手厲喝:“趙拾,你打小就跟着大人,難道還不知道大人的規矩?怎麽還敢擅自帶人進來探視?叫大人知道,你這腦袋還想不想要了?”

被喚作趙拾的車夫沖着獄頭翻了個白眼:“這是大人的意思,讓開!”

他的聲音冷極了,獄頭打了個寒顫,目光在趙拾與蘇梨之間來回轉了許久才信了他的話放開手,同時不忘嘀咕:“真是奇了,守獄這麽久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被關進大理寺不戴枷鎖鐐铐的!”

“……”

巧了,我這也是頭一回奉旨陪坐牢!

蘇梨在心裏回了一句,跟着趙拾到了楚懷安所在的牢房。

如值班的獄頭所言,被關進大理寺的人,都得戴枷鎖鐐铐,哪怕是逍遙侯也不例外。

一間牢房不過方寸之地,只有角落裏鋪着一小堆雜草,楚懷安穿着白日裏那一身绛紅色衣服躺在草堆上,不知是迷藥的藥效還沒過還是心大,看上去倒是十分安然,不過因戴着手铐腳鐐,并不像在家那麽舒坦,眉頭便微微擰着。

趙拾開了鎖把蘇梨推進去,蘇梨踉跄了一下,剛站穩,便看見楚懷安睜開了眼睛,正幽幽的看着自己。

“吵醒侯爺了?”

蘇梨主動開口,楚懷安坐起來,身上的鐐铐跟着叮當作響:“你怎麽進來了?”

“天牢不比侯府,陛下怕侯爺待着太無聊,便讓我進來陪侯爺解解悶。”

蘇梨坦白回答,聽見這話,楚懷安眉梢微揚,掃了一圈,見蘇梨身上并無手铐腳鐐,确定她并不是被抓進來的,臉色緩和了些,沖蘇梨招了招手:“過來!”

蘇梨朝他走了兩步:“侯爺有何吩咐……”

話沒說完,手腕一緊,整個人便被拽了下去,鼻子撞到男人厚實的胸膛,頓時痛得眼底湧上水霧,蘇梨悶哼一聲捂住鼻子,楚懷安兩手合十,從頭頂将她整個人圈了個嚴實。

“皇表哥果然了解我,這天牢又臭又悶,雜草堆又硌人的緊,還是阿梨抱起來軟乎!”

這人身上還殘留着濃郁的酒香,這一抱,彼此的氣息便交纏在了一起,莫名的暧昧。

蘇梨沒有掙紮,只是将手抵在兩人之間,盡量保持距離。

楚懷安像得了什麽新鮮玩意兒一般,時不時在她腰上捏一下,蘇梨垂眸隐忍着,待忍不住要發火,臉頰忽的覆上一只大掌,那掌心燥熱,灼得她臉頰發疼。

“誰打你了?”

刮了一路的冷風,蘇梨原本已經不覺得疼了,臉頰被捂熱了以後,痛覺便又複蘇,甚至還衍生出兩分委屈來。

垂眸推開楚懷安的手,蘇梨淡淡的回答:“沒看顧好侯爺,叫侯爺受了牢獄之苦,夫人氣急,打了一巴掌,不礙事。”

“不礙事?”楚懷安挑眉,伸手在蘇梨臉頰上戳了戳:“事倒是不礙,可礙着爺的眼了!”

“……”

這人手上沒個輕重,蘇梨被他戳得臉頰越發的疼,又要去抓他的手,不防被扣住手腕,男人的臉色也陰沉下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手上細小卻密布着的傷口。

“這些又是怎麽來的?”

這些傷口數量雖多,其實口子并不深,将養個幾日也就好了,蘇梨沒想讓楚懷安知道,這會兒再遮掩卻又顯得故作矯情,便直言道:“我筆力尚淺,為祖母謄抄佛經前,先用小刀在木板上刻了一遍,手法生疏了些,受了點小傷。”

受了點小傷?這女人怎麽可以說得這麽雲淡風輕?十指連心,她難道就不疼?

“侯府的人是死絕了嗎?就找不到一個人使喚?”

楚懷安咬着牙一臉兇狠的質問,胸腔被氣得一陣陣發疼,抓蘇梨的手也用力幾分。

他們本就隔得很近,如今楚懷安步步緊逼的質問,兩人幾乎額頭相抵,只要蘇梨稍微擡頭,便能碰到他的下巴。

“本也不是什麽大事,況且,既是要給祖母的壽禮,自然不能假以人手。”

這算什麽狗屁理由?蘇家都把她送給他做粗使丫鬟了,難道她抄幾卷佛經,他們就會念着她的好?

楚懷安越想越生氣,扣着蘇梨的下巴迫使她擡起頭來:“蘇梨,你現在是爺的人,爺允許你這麽自虐了麽?”

許了呀!

不是還有一幅母子平安圖等着着墨麽?和那需要放血做顏料的圖比起來,這點小傷又算得了什麽呢?

蘇梨在心裏反駁,面上卻是半分未顯,乖順無比:“侯爺息怒,日後不會如此了。”

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明明這人已經态度溫良的認錯,楚懷安的怒火卻沒有半點被澆滅,反而燒得越旺!

滿腔怒火無處宣洩,懷裏溫軟的人也變得礙眼起來,楚懷安皺眉推開蘇梨,自顧自的翻了個身不再看她。

身體得了自由,蘇梨松了口氣,連忙起身走到另一個角落坐下,恨不得離他越遠越好。

之前為了謄抄佛經已經好幾日沒怎麽睡好覺,這會兒遠離楚懷安坐下,身體便放松了許多,周遭又靜谧得很,蘇梨很快有了睡意,尚未想明白為何會在來大理寺的路上遇到天子,腦袋已沉沉的昏睡過去。

她睡過去不久,一直背對着她的人翻過身來,撐着腦袋幽幽的打量着她。

天牢昏暗得緊,她身上又穿着一件黑色披風,這會兒抱着腿坐在牆角,看上去小小的一只,莫名的有些可憐巴巴。

白日醉酒後在尚書府發生了什麽他記不大清楚了,甚至連自己是怎麽被丢進天牢的都不知道,唯有此前那轎中翻湧的春色反複灼燒着他的心。

人人皆知蘇家有三位才貌驚絕的小姐。

大小姐蘇挽月,擅女紅,十歲便與當時還是大皇子的天子訂下婚約。

二小姐蘇喚月,擅音律,曾一曲名動天下。

三小姐蘇梨飽讀詩書,拜于遠昭國第一才子顧遠風門下,是遠昭國有史以來第一位女探花。

與天子定下婚約後,蘇挽月便經常進宮,不是陪當時的皇後聊天說話,就是在已故的太後膝下玩耍。

楚懷安記得那時她總喜歡穿一身水綠色紗裙,裙擺籠着層層疊疊的薄紗,行走間步步生蓮。

她性子端莊,行事謹慎,楚懷安進宮請安時雖常與她碰面,卻并未說過話,只是遠遠的颔首點過頭算是見禮。

後來,京中貴女中舉辦了一場才藝比賽,要選出京中第一才女,那一場賽事至今仍被人津津樂道,可楚懷安并不記得旁人如何,只記得那一天,蘇挽月穿了一身绛紅色對襟長裙,繡了一副栩栩如生的山河圖,豔驚四座。

他不愛看女紅,卻愛極了那日她眼中自信篤定的光芒。

當然,除此之外,那日她巧笑盼兮的容顏也在他心底紮了根,生了魔。

從很早的時候他就知道蘇挽月會是自己的表嫂,可他還是對她生了妄念,甚至還有掩藏在黑暗中早已腐臭的肮髒欲念。

他想要她,執念如狂,為了多看她兩眼,他成了蘇家的常客,甚至卑劣的利用蘇梨作為接近她的紐帶。

蘇梨的性子比蘇挽月活潑許多,許是跟着顧遠風求學的原因,行事也頗有幾分男子氣,很快便和他打成一片。

因對蘇挽月存着別樣的心思,楚懷安便下意識的将蘇梨當做妹妹,甚至還做過幾次蘇梨叫他姐夫的美夢。

後來,那夢碎了一地,蘇挽月風光大嫁,做了太子側妃,不久,蘇梨便鬧出了失身的醜聞。

當時他失意頹喪,整日借酒澆愁,根本沒有心思去查清真相為蘇梨證明清白,只想着讓人先下了聘禮,擡她入府護她周全,沒想到這女人性子如此剛烈,竟退了他的聘禮消失無蹤,等他清醒過來,早已失了她的音訊!

這五年,他過得醉生夢死,除了暗中讓人看護蘇挽月,也托了不少人情,讓人尋找蘇梨的下落。

他氣她公然退聘,惱她不告而別,可想得最多的,還是怕她一個人流落在外,吃了苦頭受了委屈。

她那樣倔強的人,恐怕連哭都會先偷偷摸摸找個隐秘點的地方以免被人發現。

思及此,楚懷安腦海裏又浮現出蘇梨那滿背縱橫交錯的傷,這女人如果真的許給了陸戟,堂堂鎮邊大将軍怎麽會護不住她?

心裏生出疑慮,楚懷安試探着喚了一聲‘阿梨’,見蘇梨睡得很熟沒有反應,楚懷安小心托着腳鐐手铐走到蘇梨面前。

蘇梨的睡顏恬靜,五官比五年前長開了些,即便沒有精心裝扮也能看出比當初更明豔動人,這明豔裏卻是幹淨純粹的清透,并沒有半點婦人的成熟韻味。

離得近了,楚懷安似乎能聞到蘇梨身上有股子沁人心脾的幽香,他不由得湊得更近,看到她微微敞開的衣領處露出一小節細白的脖頸,纖細的緊,也誘人得緊。

蘇梨離開以後,他從坊間搜得了許多下流畫冊,此時看着那截嫩白的脖頸,畫冊裏露骨妖嬈的畫面不合時宜的蹦跶出來,不住的提醒着他,眼前人的腰有多細,腿有多長。

身體燥熱起來,鬼使神差的,楚懷安朝蘇梨伸出手。

閨閣女子,手上都有守宮砂,若她并未和陸戟……

腦子裏魔怔了一般反複閃現這個念頭,然而手剛碰到蘇梨的手腕就被一把扣住,蘇梨猛地睜開眼睛,挺身坐起。

“是我!”

楚懷安低呼一聲,制止了蘇梨準備折斷他手腕的動作。

“侯爺這是做什麽?”

蘇梨皺眉,心底還殘留着被偷襲的餘悸,楚懷安被看得不自在,眼神飄忽的摸摸鼻尖,瞥見那一節白生生的手臂上還有兩排猙獰的血色牙印,臉色頓時一變:“這又是怎麽來的?你可別跟我說是我娘咬的!”

“夫人自然不會咬人。”蘇梨點頭,松開楚懷安,目光落在牙龈上,眸底的殺意一閃而逝:“不過是被狗咬了一口罷了。”

雖是五年未見,楚懷安卻還是能從蘇梨的語氣裏聽出她的反常,不由皺眉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與自己對視:“爺還沒親自動手跟你算賬,誰允許你把自己弄出這麽多傷的?”

他這話說得頗有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好像蘇梨手上那個牙印是咬在他身上的一樣。

不想讓自己再被虛無的假象迷惑,蘇梨偏頭轉移話題:“侯爺以醉酒輕薄貴妃的罪名抓進來的,難道就不擔心陛下震怒?”

提到正事,楚懷安的表情收斂了些,卻還是不以為意道:“子虛烏有的事,爺行得正坐得端有什麽好怕的?”

“侯爺醉成那樣,如何能篤定自己沒做過?”

蘇梨執着的追問,楚懷安看着她認真的表情,心底忽的起了逗弄之意,傾身湊到蘇梨耳邊,故意對着她的耳朵呼氣,邪魅的低喃:“爺若真要醉酒鬧事,絕不僅僅是偷條汗巾這麽簡單!阿梨想試試麽?”

“……”

蘇梨無語,剛要把人推開,又聽見楚懷安繼續道:“再者,若皇表哥真的信了這麽拙劣的栽贓陷害,也不會将你送進來給我解悶兒!”

侯爺既然知道是栽贓陷害,那知道害你的人是誰嗎?

蘇梨很想問這句話,可看見這人眉梢飛揚的模樣,話到了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來。

他愛慘了蘇挽月,五年前他不會相信自己,五年後,恐怕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侯爺英明!”

蘇梨不走心的誇贊,楚懷安嗅着她身上的幽香不肯離開,抓着她的一縷發絲把玩:“你才回京數日,想了什麽法子求得皇表哥讓你進來陪我的?”

“機緣巧合,陛下恩賜。”

蘇梨不想多說,若是讓這人知道自己從陸國公那裏拿了信物,卻是找趙寒灼這個閻王說軍饷貪污一事,恐怕又要鬧出不少風波來。

蘇梨如此含糊,楚懷安便誤會了,唇角上揚,勾着笑道:“阿梨果然還是關心本侯的!”

“……”

“那孩子是你帶回來騙爺的吧,你離京才五年零兩個月,那孩子看模樣至少五六歲,中間懷胎那十月呢?”

楚懷安興致盎然的猜測,漆黑的眼眸透着光亮,好像在期待着什麽。

就算孩子不是親生的,蘇梨沒有對陸戟以身相許又如何呢?他不是早就心有所屬了嗎?

“孩子在塞北喝馬奶吃羊肉,比京都嬌慣着長大的孩子要高一些也不足為奇。”蘇梨平靜的解釋,楚懷安并未說話,定定的看着蘇梨,好一會兒啞着聲音開口:“上次高太醫給你看傷,我似乎看見你手臂上有一個紅印,自來閨中女子手臂上都會點……”

‘守宮砂’三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一只纖細嫩白的手臂便遞到他面前,那手如白玉一般,在昏暗的天牢中折射着瑩潤的光,晃了楚懷安的眼。

“侯爺可是在說這個?”

蘇梨問,手臂又遞得近了些,楚懷安這才看清,那紅色印記并非什麽守宮砂,而是一個疤,疤印很圓,只有指甲蓋大小,楚懷安正疑惑着疤是從何而來,眼睛猛地睜大,那疤印中間竟有一個‘奴’字!

諸國交戰,若有俘虜被捕,便用燒紅的老鐵在其身上烙個印記,即便戰俘逃走,也會留下不可磨滅的俘虜烙印,成為一生的恥辱。

知道蘇梨入了鎮北軍,還對陸戟以身相許的時候楚懷安雖然震驚卻還能保持冷靜,可看清蘇梨這個手臂上的疤印以後,楚懷安整個人都被滔天的怒火籠罩。

他緊緊地抓着蘇梨的手,死死的盯着她,胸腔像被巨石擠壓,呼吸瘀滞,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軍中沒有女子,邊關常有外寇會擄劫良家女子到軍中淫樂,若攻下一城,城中年輕漂亮的女子恐怕都難逃被玩弄的厄運。

蘇梨若是被俘,那些人發現她是女兒身,恐怕……

“如侯爺所見,我被俘過,為了保命,我做了三個月的軍妓!”

此言一出,無異于晴天霹靂,在楚懷安耳邊炸開。

他看着蘇梨,耳朵嗡嗡作響,只看見她紅唇一張一合,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他感覺好像有一只大掌将他的心髒緊緊握住,只要稍微用力,就能将他的心髒捏爆。

這感覺,比蘇挽月新婚那日還要讓他震痛!

“我早已不是清白身,這是衆所皆知的事,侯爺何必……”

蘇梨的聲音戛然而止,心跳也跟着驟停,渾身上下的感官都集中在被磕得有些發疼的唇上。

男人殘留着酒氣的唇緊緊地貼着她的,短促的呼吸夾着熱氣撲在她臉上,她極力瞪大眼睛,卻因為隔得太近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聽見自己強有力的心跳。

嘭嘭嘭!

心髒的跳動沖擊着耳膜,蘇梨渾身僵直一動也不敢動,楚懷安也沒動,只簡單的貼着她的唇,良久,他終于退開,卻一把将她按進懷裏,一字一句的宣告:“我娶你!”

“什麽?”

蘇梨完全被這三個字驚住,是她剛剛說得不清楚還是這個人的酒還沒醒?她都已經淪落到這種地步,他竟然說要娶她?

深吸一口氣,蘇梨溫聲開口:“楚懷安!”回到京城以後,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楚懷安一僵,聽見蘇梨在他耳邊堅定地說:“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五年前不需要,五年後也不需要!”

說完,蘇梨推開楚懷安,表情莊重又平靜:“我既然選擇離開,無論發生什麽,都是我應該承受的,而且,就算沒有發生這些,我也不會嫁給你!”

她說不會,言辭雖然懇切,可這意思擺明了就是看不上他。

她聲名狼藉時,他擡着聘禮為她撐腰,她受盡折辱後,他也沒嫌棄許諾要娶她,如此仁至義盡最後換來的竟然是這麽句話!

楚懷安被蘇梨這一句話氣得心肝脾肺腎都揪着疼,然而還沒來得及發火,噠噠噠的腳步聲傳來,獄頭提着一個紅木食盒過來,敲了敲牢門:“二位,吃飯了!”

話落,打開食盒,竟是放進來三菜一湯,紅燒肉、鹽酥雞、拔絲芋頭、山雞野參湯,每一樣菜式都色香味俱全!

蘇梨看得詫異,正琢磨是不是楚淩昭下令讓獄頭多關照楚懷安一些,就聽見老頭語重心長道:“趁熱吃吧,咱這裏的飯菜可是四海諸國所有牢房中數一數二的,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能多吃一點就是一點。”

“……”

看這獄頭的意思還真是把他們當成死刑犯看了。

蘇梨起身把飯菜端過來,楚懷安還生着氣,坐在一邊連看也不看那些飯食,蘇梨沒管他,自顧自的拿起碗筷吃起來。

這些飯菜的味道果然很好,蘇梨大快朵頤,沒一會兒,這些飯菜就被她吃掉一大半。

喝下最後一口湯,蘇梨滿足的打了個飽嗝,把碗筷放到牢門外,便扶着腰在牢裏轉圈消食,楚懷安被她轉得心煩意亂,剛要發怒,卻見蘇梨一臉痛苦的捂着肚子彎下腰去。

“怎麽了?”

楚懷安一躍而起,鐐铐甩得叮當作響,蘇梨捂着肚子癱坐在地上,小臉鐵青全是冷汗:“好痛……肚子好痛……”

她斷斷續續的說,聲音發着抖,顯然已是痛極,楚懷安心底一慌,扭頭沖外面大喊:“傳禦醫!快給我把高大海那個死胖子找來!”

蘇梨蜷縮成一團,一只手死死的抓着楚懷安的衣擺,艱難的開口:“侯爺,飯裏有……有毒”

“噗!”

蘇梨吐了一口血,整個人昏死過去,臉色慘白沒有半分生氣。

那血不偏不倚,噴了楚懷安一臉,将他的視線染成一片血紅,方寸之間,只剩下昏死在他懷裏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這人就會變成一具冰涼的屍體。

“來人!傳禦醫!!!”

整個牢房都回蕩着撕心裂肺的呼喊。

一刻鐘後,有人買通獄卒下毒謀害逍遙侯的消息傳遍京都,龍顏震怒,朝堂也跟着震蕩起來……

從大理寺出來,難得出了個豔陽天,可暖烘烘的日頭照在身上,楚懷安卻只覺得遍體生寒,他身上的鐐铐還沒來得及解開,行走間咣當作響,震得人心神不寧。

跟着一起出來的獄頭臉都快皺成長條苦瓜,沒有聖旨赦免無罪,這可是頭一遭有案犯從大理寺牢裏出來的,可現在這情況,借他十個腦袋他也不敢攔着這位大佛。

好在跑出去沒多久,趙拾便駕着馬車迎來:“侯爺請上馬車,方才大人已經讓人快馬加鞭去宮中報信,陛下讓卑職護送侯爺進宮!”

到底是跟了趙寒灼多年,趙拾的語氣沉穩,比那獄頭老練多了,獄頭松了口氣,正要上前幫楚懷安解開鐐铐,卻見楚懷安抱着蘇梨跳上了馬車。

呵!

這鐐铐乃玄鐵打造,足有二十斤重,更何況還抱着個人,這逍遙侯的行動卻還如此敏捷,可見身手不凡吶。

獄頭暗暗心驚,趙拾已揮了馬鞭策馬狂奔。

今日日頭好,又臨近年關,許多人都趁着天氣好出來購置年貨,街上比平素要熱鬧許多,小販的叫賣聲也越發賣力,這些熱鬧落在楚懷安耳中卻像催命符一般。

他緊緊地抱着蘇梨,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覺得她的體溫在一點點流逝,冷得可怕。

他這前半生基本是在錦衣玉食的享樂中度過的,老逍遙侯離世時,他年齡尚小,并不知生死之別有多可怕,如今蘇梨就躺在他懷裏,叫他第一回 真真切切的體會了一把死別的滋味。

蘇梨剛離家出走那陣,他總是會夢見她,夢裏的場景多半相似,她一直在哭,夢境卻朦朦胧胧,聽不真切她說的內容,只覺得她哭得梨花帶雨,甚是讓人憐惜。偶爾夢見一次她深陷險境,他也會驚醒,醒來後總是安慰自己,這人并非尋常女子,總是能想辦法自保的。

這次蘇梨回來叫他意外又驚喜,得知她進了鎮北軍,又瞞下糧運使這麽大的案子,只覺得這五年她被磨砺得越發厲害,哪曾想回京不到一個月,她便會走到生死邊緣?

楚懷安越想越焦灼不安,一路不停地催促趙拾,趙拾把馬鞭揮得啪啪直響,好在他車技了得,即便在鬧事也沒橫沖直撞惹出什麽亂子。

一路到了宣德門,遠遠地侍衛便将宮門打開,待馬車奔馳而來,便高聲道:“陛下有旨,今日事出緊急,特許逍遙侯乘車馬入宮!!”

這一聲落下,其他的守門人也都依次跟着高呼,趙拾便沒有停車,根據守門人的聲音,馬車一路從宣德門,穿過重重宮門,到了紫朝殿。

紫仁殿乃太後寝殿,楚懷安身為外臣不得入後宮,到這裏給蘇梨診治倒也合情合理。

“籲~”

楚懷安拉了缰繩停下馬車,尚未完全停穩,楚懷安已抱着蘇梨鑽出,早已等候多時的宮人禦醫全都湧了上來。

“侯爺!”

楚懷安沒把蘇梨交給他們,迅速掃了一圈,在人群中搜索到熟悉的胖子,沉聲開口:“高大海!”

“臣在!”被擠在外圍的胖子連忙揮了揮手:“偏殿一切準備妥當,侯爺請随臣來!”

胖子說完也不磨蹭,邁着小短腿就往偏殿跑,楚懷安抱着蘇梨大步跟上,衆人面面相觑,聽着那鐐铐在地上摩擦的聲音只覺得發慌。

疑似給天子戴了綠帽子的罪臣成為本朝第一個坐着馬車在皇宮撒歡跑的人,陛下會殺逍遙侯嗎?顯然不會,逍遙侯會放過給他下毒的人嗎?顯然也不會!

遠昭國這天,恐怕晴不了多久了……

楚懷安沒有時間在意這些人亂七八糟的猜測,進到偏殿以後,他把蘇梨放到床上,高大海立刻上前診治,旁邊早有醫女捧着銀針、熱水候着。

楚懷安看了一眼,眸底閃過沉思,卻沒有多說什麽,強迫自己耐着性子等着結果。

高大海把脈時面色凝重,撐開蘇梨的眼睛看了看,又掰開蘇梨的下颚,見她嘴裏一片血紅,詫異的‘咦’了一聲。

“如何?”楚懷安立刻迫不及待的問,高大海搖頭,臉上的肉跟着顫了顫,從醫女手中拿了銀針刺破蘇梨的指尖,用裝着清水的碗接了一滴血。

“血珠呈黑褐色,可見所中之毒乃劇毒,然而具體是什麽毒還需花一刻鐘時間查驗一番,只能先想法子催吐,讓她将胃中的毒素吐出來些,再服用一顆百毒丸化解一些毒性。”

高大海吩咐完,立刻有兩個醫女上前給蘇梨喂藥,并扶起她準備催吐。

楚懷安像生了根一樣坐在床邊一動不動,高大海端着碗走了兩步又轉身不怕死的用小胖手戳了楚懷安一下:“臣需要了解一下中毒時的情況,侯爺請與臣一道去驗毒。”

楚懷安這會兒腦子亂得很,也沒計較他這以下犯上的一戳,又盯着蘇梨看了兩眼,這才跟着他走到偏殿的小房間。

小房間裏藥材齊全,高大海把碗放下,立刻拿了一個缽子搗藥,同時警惕的看了眼外面,沖楚懷安遞了個眼色:“蘇三小姐在牢中可吐了血?”

楚懷安臉上還殘留着方才被噴濺的血跡,這話問着未免有些多餘,然而這時候也沒有時間計較那麽多,楚懷安只能壓着脾氣點點頭,卻見那胖子張嘴伸出自己的舌頭,上下颚無聲的合上,做了個咬舌的動作。

楚懷安皺眉,不懂他這是什麽意思,高大海将搗成粉的藥倒進碗裏,就着口水在桌上寫了個‘假’字。

“……”

楚懷安腦子一懵,假的?這女人竟然拿中毒這種事騙他?這般想着,滔天的怒火直奔天靈蓋,然而還沒來得及發作,又聽見胖子啧啧出聲:“竟然還有斷腸草?這是真的想要侯爺你的命嗎?”

知道是什麽毒,高大海很快寫了解毒的藥方讓人去熬制,然而斷腸草為劇毒,蘇梨從中毒到毒發前後差不多已有一個時辰,情況并不算好,喝下一副解藥以後,蘇梨沒多久便開始發高熱,還在嘔吐。

高大海便一直守在她床邊監控她的情況,一旦發現不對便用銀針輔助幫她壓制毒性。

這樣反反複複一直到華燈初上,蘇梨才勉強穩定陷入昏睡。

胖子容易出汗,高大海身上的朝服更是被汗水浸濕染出一小片印跡,他稍微松了口氣,對左右的醫女叮囑道:“今晚至關重要,都給我打起精神來小心伺候着!”

“是!”

其他人小心應答,楚懷安一直站在旁邊看着蘇梨,聽了高大海的話,臉繃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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