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從前慢
“子虛真聰明,今年也是第一名呢。”
“聽興趣班的老師說,子虛看了一遍就記住了!”
“哈哈哈,說是實驗小學的重點班,子虛的那些同學完全趕不上你啊。”
魏子虛踮起腳來關上房門,從紙箱裏抱出一只白刺猬,小心翼翼放在電腦桌的泡沫板上。“糖醋排骨,今天我們要一起幹一件很厲害的事哦。”被叫做“糖醋排骨”的小家夥“吱”了一聲, 親昵地蹭他手背,惹得小男孩笑起來:“哈哈癢,嗯,我也喜歡你。”
課本上的東西太簡單,只是學會那些很難被誇獎了。他趁爸爸不在,翻了幾遍爸爸的書櫃,找到一本沉甸甸的專業書,裏面的名詞和剖面圖令人眼花缭亂。小男孩相信,如果能學會這個的話,媽媽一定會驕傲地誇獎他。
麻醉過後,用圖釘把四肢固定在泡沫板上,為防止麻醉過早失效,他還細心地用透明膠和棉球把“糖醋排骨”的嘴巴封好。解剖刀四十五度角,切開真皮層時有些費力,哺乳動物的腹部果然跟青蛙和麻雀不一樣。鮮血滲入白色泡沫板中,特別髒,幸好他提前收拾好了電腦桌。剪斷肋骨,撥開肺頁,一顆通紅的心髒正奮力跳動。他準确将針頭插入左心室,現在可以注水了。
小動物們都很喜歡他,所以練習解剖的材料不難抓。“糖醋排骨”是小甜椒送給他的寵物,他非常重視,直到游刃有餘才展開工作。最漂亮的器官是心髒,但是噴的血太多會弄髒他家價格不菲的地毯,惹媽媽生氣。他懂事地先把血放幹淨,要訣是在心髒跳動時注水,在它還活着時自己把血排光。
他高高興興捏着那顆小心髒出門,“糖醋排骨”的腳爪還在不停抽搐。
“子虛?這是...什麽!子虛,你不要吓媽媽!”小心髒被扔到茶幾邊,正好落在地毯的白色圖案上,像媽媽的連衣裙一樣白得刺眼。從管腔流出的淡紅色液體,還是把地毯弄髒了。他對照着書實驗了那麽久,這是結果最好的一次。他那麽努力,那麽懂事,媽媽怎麽會沒注意到呢。
媽媽......
媽媽,你為什麽不誇誇我呢?
“你看,他是不是很像?”
第一天晚飯時間,朱腴笑嘻嘻地對她說。
林山栀擡頭看他,這個男人盤腿坐在床上,笑容軟糯,溫潤得像煮過頭的紅豆沙。确實像,不說話時像,笑起來像,這種毫無防備的樣子,也很像。原來朱腴比她更了解她喜歡的男人類型。
“你長得像我現在的男朋友,交往兩個月了。”
“哦哦。”魏子虛捧着杯子表示了興趣,仿佛完全沒聽懂這種語境下的調情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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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男人是地産公司員工,第一次來店裏是因為上司的要求。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林山栀在他複述要求時端詳着他的臉,腦中浮現出《洛神賦》中的句子。普通人用“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來自勉,可是好看的皮囊真的比不過美好的靈魂嗎?詩詞中用大段華麗的辭藻來贅述,畫師為他們調配出明豔的丹青筆墨,歷史上流傳下來的美人和好人,哪一個更多一點呢?
與其說他是林山栀喜歡的類型,不如說是她喜歡的意境。
不過,交往之後很容易就能發現,他內在真的比皮囊無趣得多。還好她不貪心,明白人總要有缺陷。有時想到他開心地不行,和朱腴也會多聊幾句。朱腴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頻繁賴在店裏的,她記不清了,這打扮入時的女人明明不懂字畫,卻能在這無聊的地方一呆幾小時。
最近,他突然不回她消息,去他公司找他,也被告知他提早下班了。朱腴趴在櫃臺上,看她不停檢查聊天軟件,緩緩開口說道:“山栀,你男朋友雖然臉長得好看,但是活兒不行啊,和我做時每次都秒射。”
她震驚地擡起頭,朱腴厚厚的粉底下面,挂着得逞一般的壞笑。
“唔,那還真是...要我早就絕交了。”魏子虛尴尬地附和道。
“呵...我也不知道,我們為什麽到現在還是朋友,可能我一直都沒學會強硬地拒絕別人。”林山栀灌下一口酒,沉默片刻。可是對她的恨意,在她死後統統疲軟得不真切。
“後來呢?”
後來,那個男人來找她,說公司要調任,七天後就要搬家到別的城市了。“我們還是分手吧,是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如果知道對她有愧疚,為什麽不把力氣花在請求她的原諒上,而是用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做結。枉費她費盡心思給他想好了理由,又苦口婆心說服了自己。她做好了承受一份凄凄切切、千回百轉的愛情的準備,卻不料愛情也能裝進塑料外賣盒,随叫随到,吃完就扔。真是方便快捷,與時俱進。
“後來我們和好了,雖然過程挺狗血,不過現在已經穩定下來了。啊,一直在講我的事,你一定聽得很無聊吧。”
“額?”其實魏子虛想說這就講完了,高潮部分着墨也太少了,但是把別人不愉快的經歷當成故事來聽還要求聲情并茂,不太禮貌,“怎麽會,你肯跟我講,我很高興。”睡意隐隐湧上來,魏子虛小小打了個哈欠。
林山栀看他打哈欠,自己也有點犯困,“打擾你挺久了,我回去了。這酒不錯。”魏子虛站起來送她:“那你明天也過來喝啊。”
“一定。”出魏子虛房門時,她扭頭看了一眼走廊盡頭的雕花古鐘。十一點四十五。沒想到聊了會兒天的功夫時間過得這麽快。
魏子虛靠着欄杆,目送她走下樓梯去。“令人羨慕的慢生活啊,”魏子虛搓搓下巴,“那就讓時間為她走得慢一些吧。”打開表盤,撥動分針,鐘擺後的黑暗中閃爍着一個小紅點,魏子虛定睛看去,“連這種地方都安了攝像頭麽?Director真是一個細致的人。”
他面對鏡頭,伸出兩個指頭怼着臉頰,擺了個土氣的剪刀手:“Cheese~”
回到房間,魏子虛突然意識到除了聊天好像也沒別的事做,畢竟他是個沒有電腦就不成事的男人。但很顯然,隔壁流井一定有別的消磨夜晚的方法。這麽說這房子隔音不錯,魏子虛沒聽見一丁點動靜。
他正準備睡下,突然傳來激烈的敲門聲,敲得他心口一緊。“請...請幫幫我...”是常懷瑾的聲音。魏子虛開一條門縫,常懷瑾喘着粗氣,大汗淋漓,急匆匆地說:“我學妹,莫晚向她,她不見了,樓裏上上下下我都找過了...我怕她,怕她被狼...”常懷瑾住在他左邊房間,整個二樓東側走廊只有他、流井和常懷瑾,她慌不擇路,畏畏縮縮地敲開了最近一人的房門求助。
魏子虛趕緊走出來,“你別着急,想想她有沒有說過今晚要去什麽地方,見什麽人之類的?”
“她,”常懷瑾臉色一白,“晚飯過後,她對我說:學姐,我們逃走吧。”
“啧。”魏子虛抓過外套穿上,“我去外面找找看,你先去她房間守着,說不定會自己回來。要是半個小時後我還沒消息,就挨個敲門動員大家一起找。”
“好,好的。”常懷瑾感激地點點頭。
夜黑如墨,洋館的燈光能照到一百米左右,再往前走就一片模糊了。今晚上月光也不好,魏子虛過了一會兒眼睛才适應黑暗。記得白天莫晚向就是往這個方向跑的,也不知道她已經走了多久,魏子虛小跑着追趕。快到高壓電網時,有個人影在前面緩慢挪動。魏子虛二話不說,沖上去就把她摁倒在地。
“啊!”莫晚向吓得尖叫,奮力掙紮。魏子虛就知道會這樣,要是拉她不住,被拖拽進了放電區域,自己也得陪她玩完。
“別害怕!是常懷瑾叫我來找你的。”
“嗚嗚...別殺我,別殺我...”莫晚向灰頭土臉,眼淚糊成淚泥,還在試圖向高壓電網移動。
“沒人要殺你!但你再往前走,就真的會死。而且把我也殺了!”魏子虛牢牢壓着她,被吓破膽的女孩果然不再移動,放聲大哭:“哇啊——憑什麽我要遇到這種事!放我走!我要回家!”
回老家嗎?魏子虛氣得想笑,“怎麽回,你有翅膀?”
莫晚向抽噎:“我,我不是來送死的...我白天看過,這電網很松散的,人一矮身就能鑽過去......”
魏子虛打斷她:“你以為自己是塑膠人嗎?你再往前走三步,跨步電壓立刻就要了你的命。”
莫晚向被他訓斥,縮了縮脖子,被罵回了一絲理性。小聲哭了幾分鐘,把氣喘勻,整理語言給魏子虛講道理:“這種電網我在電影裏看過,搞一身絕緣服,用鉗子夾着鐵絲開一個窟窿,走過去沒事的。我,我今晚就是來考察一下......”
“哦?”魏子虛看她不急着送人頭了,松開對她的鉗制,“哪種鉗子?什麽材質?頭部長度?絕緣服從哪搞?搞到手誰去試?”
“這...普通的鉗子就行吧?絕緣服...額,那些之後再商量...”
莫晚向現在發現這主意不靠譜,心裏燃起的一絲絲希望被澆滅,眼淚又從泥道道上滾落,“嗚...可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啊!就只是隔着這東西,就只有這麽一點點距離我們就自由了!我們在這裏面自相殘殺,沒有一個人發現!就僅僅是隔着這東西啊!”
魏子虛向高壓電網望去,三十米高的電網巋然不動,悠然自得。
那些細細的鐵絲外面,是俗世,是人間,是吃喝玩樂到麻木的日常。有的是人吃穿不愁還吆喝着社會倒退,來去自如還說負擔過大。那些普通的日子,回想起來,宛如天堂。
“你能回去的。”
“嗯?”莫晚向腫着眼睛看他。
魏子虛深吸一口氣,強壓下自己也想沖破這高壓電網的念頭,拳頭微微顫抖,靠過去,緊緊抱住莫晚向單薄的肩膀:“贏就可以了。”
他的聲音堅定不移,穩固地像一根鋼柱,支撐起她搖搖欲墜的心:“狼也是人,總會露出馬腳的。有這麽多雙眼睛盯着,我們很快,就能把所有狼處決掉,大家一起平安無事地回家。”
沒事的,沒事的。莫晚向睜着幹涸的雙眼。明明這個男人也在顫抖,卻一句又一句說着安慰她的話。接下來的每個深夜,每當她害怕地無法入睡,想到這個溫暖的懷抱,就能漸漸滋生出勇氣,去面對下一個恐怖的明天,或者再也沒有明天。
如果早知道是那樣的結果,她寧可從來沒有相信過這個男人。
“先去洗把臉,你也不想這樣子被你學姐看到吧。”魏子虛拉着抽抽搭搭的莫晚向進了洋館,在廚房洗洗幹淨,莫晚向徑直走向自己房間。房間門只能識別主人,所以別人從裏面沒法上鎖。 她推開門走進去,“學姐,我回來了,別擔——”
聲音戛然而止。
“怎麽了?”魏子虛跟着走進去。
房間裏,常懷瑾仰面倒在地上,雙目緊閉,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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