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孤獨

director将駱合做成了一張網。

通電之後,導線發出微微的藍光。具有科技感的藍色在駱合身體裏流淌,他被數據網絡貫穿,釘死在半空中。導線切入口很微小,所以他體表還維持着衣冠楚楚的樣子,看起來聖潔無比。

真是一張漂亮的網。

【教授?教授?】

【啊?這就死了嗎?】

【哧哧哧哧哧哧!有趣,真是太有趣了哧哧哧!我雖然是個信奉科學的守法公民,但現在真希望有起死回生藥或者複活天使啊。】

【那樣的話,就可以再殺死他一次了。】

音樂依舊喧鬧,像夜店裏近乎失控的青春。director這次特地消去了隔音,他和駱合的對話句句傳到衆人耳中。他死前如此平靜,和滿室浮躁的音樂燈光截然相反。這種對比就像是他和瘋狂攻擊他的那些“熱心人士”,甚至讓人覺得,連與他們溝通都是對他的侮辱。

魏子虛看着駱合的屍體。

尼采流傳很廣的一句話說的是,狂歡是一群人的寂寞。魏子虛想,駱合的死,是一群人的謬誤。

他長久地凝望着駱合的屍體。如同駱合曾長久凝望着他的窗臺。

那個男人有一雙耐看的桃花眼,桃花眼天生帶笑,減輕了很多他表情裏的刻板。但他時常板着臉,表情冷峻,眉頭間有淺淺的“川”字印。他很難信任別人,習慣性地懷疑一切。總是在警惕,總是在抗拒。

他最先發現了魏子虛的身份,和魏子虛料想的一樣。他覺得自己和駱合是有一種默契的,屬于狩獵者的默契。可惜魏子虛占到了先機,一開始就知道他們是敵對陣營。

屍體一動不動。點點血跡從他的薄毛衣裏面滲出來,毛線不太吸水,顏色由淺到深有一個漸變的過程。駝色毛衣開始被染成淺咖啡色,魏子虛望着他的這段時間,漸漸轉變成磚紅色。

岷則中午做飯的時候,不用給他單獨盛出一碗了。魏子虛突然想到。

他緊接着又想,上次那盤棋,沒有下完,有些可惜。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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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衆都散場了,只剩下魏子虛。

他和駱合的對話句句暗藏玄機,每個字都說得小心翼翼。駱合的每句話都被他反複揣測,連他講的唯一一個冷笑話都沒有捧場。他使駱合疲憊不堪,駱合何嘗沒有帶給他折磨。一句“像老朋友一樣”,他們兩個誰都沒有當真。

而現在,魏子虛确實感到倦意襲來,又夾帶蠢蠢欲動的興奮。他結下的網困住了優質的獵物,他無法像冷血動物一樣麻木,他抑制不住喜悅之情。駱合被釘死在網上,發出淡藍色的光。

他是如此迷人。

駱教授,和你下棋,真的很愉快。

駱教授,能殺死你,我很榮幸。

Director甚至想要起死回生藥,來繼續和駱合的游戲。魏子虛試想了下,如果再給駱合重活一次的機會,他一定不會參與這場游戲。他可能會在角落裏種幾盆花,安安靜靜地照顧他們,就像他說過的一樣。

那樣冷峻的男人,也會有機會變得溫柔起來嗎?

不過,接觸到他的本質之後,再看他斂起鋒芒的樣子,好像也很有趣。

駱教授,你說不敢做我的朋友,我卻不介意和你做朋友。

也不介意再一次殺死你。

可是,駱合終究是死了,再也不會醒來。

他的屍體漸漸僵硬,血跡也幹涸了。

他四肢伸展,吊在空中,無數導線将他射穿。他不會說出那些複雜又精準的判斷了,他的哲學思考可以終止了,他再也不是魏子虛的威脅,也不是好人組的保護傘,他被他想要保護的人親手摧毀。

魏子虛望着他,心裏有個聲音輕輕笑出聲。

你為他們做過這麽多,可是有誰感激過你嗎?

并不是所有的正義都披着善良的外衣,而邪惡常常善于僞裝。

他們依賴你的強大,又畏懼你的獠牙。你無縫可叮,于是他們将你掩埋。甚至連你的葬禮上,都只有你的敵人為你緬懷。

落單的狼岌岌可危,但是成群結隊的草食動物,卻總是觊觎領頭羊的地位。

而那匹狼最心儀的獵物,已經被他享用幹淨了。

DEATH THEATER落下帷幕,一切如故。這便是駱合死的那天。

駱合死的那天,所有人如釋重負。

駱合死的那天,魏子虛開始感到孤獨。

壁燈還是壞的。莫晚向在燈光死角裏待了将近一小時。

審判期間躲避在牆根,是她最有安全感的時間。因為審判結束後,各人的注意力又會分散開,開始在洋館內的生活。審判是強制參加的無法回避。她只有這個時間能脫離其餘人的行動,脫離DEATH SHOW的節奏。

不過洋館內的設施一連壞了這麽久,有些不對勁。這房子裝修是複古風,牆裏面大有洞天,不至于連一個壁燈都修不好。莫晚向仔細去看那燈,圓形燈罩很厚,是毛玻璃,看不清裏面出了什麽狀況。而且位置比較高,她踮起腳來夠不到。

音樂停了很久了,她才慢吞吞離開。

觀衆席只剩下了魏子虛。莫晚向想起昨天他扶着駱合去洗手間。也許他們關系很好,莫晚向想,就像她和學姐一樣。想到常懷瑾,她心裏一陣刺痛。

學姐死了,她只能一個人面對DEATH SHOW。可是學姐死了,那件事也就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了。

“光線暗了,你會覺得舒服些嗎?”

她經過魏子虛身邊時,聽到這句話。她驚訝地看向魏子虛,後者勉強沖她笑了笑。

原來如此,燈是每次審判開始前魏子虛弄壞的,這樣她就能躲進暗處去。想不到他在小地方也這麽細心。莫晚向點點頭,感激地說:“謝謝。”

莫晚向走後,魏子虛站累了,便轉身離開觀衆席,向大廳角落走去。

每次處刑結束,是洋館裏最安靜的時候。衆人各懷心事,四散開去。這是一段短暫的和平,讓人沉溺其中,帶着一種虛無缥缈的希望假象。

駱合的死可以說是他一手造成的。魏子虛很謹慎,每一個細節都精打細算,但他從沒自大到相信一切順利。DEATH SHOW有太多突發事件,每個人隐藏起來的一面危險重重,作為游戲來說足夠驚險,作為生活來說使人絕望。今天的審判和處刑分外漫長,魏子虛度秒如年。他也許是一個虛僞的人,但還是不夠麻木,無法對由他造成的死亡無動于衷。

他說過駱合總是把問題看的太複雜。在這方面他和駱合不相上下。盡管審判是按照他引導的方向走的,他還是覺得一切太過順利。有幾個人的表現不太正常。該說是過于偏激嗎?給魏子虛的感覺就像是,不只是他想要駱合死,他只是一個□□,正中某些人的下懷。

沒有那麽多狼,魏子虛清楚。那些人是跟他對立的陣營。

是私怨?可是在此期間,魏子虛沒發現駱合和任何人有聯系。

那麽只能是DEATH SHOW涉及到的利害關系,和其餘人之間更複雜的過往聯系。

魏子虛還需要維持老實人形象,不能盯得太緊,他只能無孔不入地跟其他人交流,來利用這些利害。當然,作為狼,他還有更直接的手段。對于不能理解的事,直接抹殺最為有效。

可是魏子虛不得不這樣做。除了存活下去,他還有更多目的。

魏子虛坐進圈椅,頭腦裏想着這些事,一時放空。等回過神來時,發現他又習慣性地坐在了他和駱合下棋時的位置。

桌面上擺着一副棋盤,黑白子收攏在凹槽裏,實木棋盤整齊地擺在那。

這麽一想,棋盤是魏子虛拿來的,兩次駱合都說要自己收,但他從來不知道該收到哪兒去。擺整齊了放桌子上,好像棋盤就會自己長腿回去原來的地方似的。魏子虛嘴角勾起來。你們哲學教授,也有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迷糊勁兒啊。

魏子虛視線盯着棋盤。

“Checkmate!”

一只手捏着白皇後,推倒了魏子虛的王。那只手修長有力,不管握筆還是手術刀都很合适。

于是魏子虛不滿地說:“明明是一起開始學的,為什麽你進步這麽快啊!”

“嘿嘿。”那個人笑着,低頭看表,“不早了,我下面還有實驗,先走一步。”他從學校休閑區的沙發椅上坐起來,從椅背拿起他的白大褂,一個扣子一個扣子地系好,只露出黑襯衣的領子。

魏子虛沒接話,自顧自地把白子重新擺好。

“怎麽?”那個人靠過來,戳戳魏子虛的臉,“生氣啦?”

“沒有。”魏子虛違心地說。

那個人看着魏子虛,用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神。他随後便笑起來,用那種魏子虛不能更熟悉的笑的方式。“魏子虛,不用那麽在意。”他在魏子虛耳邊說:

“游戲而已,總有人要贏的。”

“喂,”彭岷則站在魏子虛對面,見他盯着棋盤發呆,眉頭緊皺,伸手端走了棋盤,“不要再想他了。”

駱合差點煽動別人把他票死,他還在這追憶別人的好呢,讓彭岷則看得于心不忍。

魏子虛擡起頭,眼裏還帶着沒來得及收起的悲傷。“嗯。”他勉強笑了笑。

他沒精打采地說完這一句,視線低垂,一言不發,周圍陷入不可言說的氛圍。彭岷則想到,之前每次有人被處刑,他都會暗自沉痛,想一些不着邊際的問題。

其實這次他的反應也在情理之中,畢竟被駱合迷惑最深的就是他。他一片誠心地跟駱合交朋友,卻落得被背叛的下場。彭岷則将心比心,認為安慰他将是一項不小的工程,“那個...你還好嗎?”

“不好,”魏子虛嘆了口氣,“岷則,我一點都不好。”

他抓了抓頭發,聲音痛苦:“為什麽啊,駱教授到底為什麽會覺得我是狼啊?”他嘟囔着,手肘撐在膝蓋上,不得不加深呼吸,于是他們之間再次突兀地沉默下來。

因為駱合是狼,才會在審判上帶節奏票死好人啊,彭岷則想。但他覺得魏子虛不會想不明白,只是還不能接受罷了。他在魏子虛對面坐下來,耐心等他調整情緒。

“岷則,你知道嗎?”魏子虛低着頭,突然說道:“看到駱教授那麽堅持,我雖然很難受,但又有一種想法:如果我真的是狼,說不定更好。”

他緩緩擡頭,臉上是無措的苦笑:“狼是有殺人工具的吧?如果我運氣不錯,拿到的是像‘第三只狼’那種瞬間致死的武器——我就可以毫無負擔地自殺了。”

他說:“可能最開始我沒有那個勇氣。但是要我去殺人,去教唆別人票死無辜的人,那麽可怕的事,想想我都覺得毛骨悚然。要是不得不那麽做,那還不如......”

“別說傻話!”彭岷則制止他繼續說下去,“駱合的死與你無關,你不用自責到這種程度。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了。”魏子虛被他打斷,嘴角抿起來,點點頭,視線移向斜下方。彭岷則擔心他繼續擴展自殺的想法,又追問一句:“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嗎?”

魏子虛重新看向他。

“那......”他用請求的語氣說:“可以抱抱我嗎?”

要是平時他這麽說,彭岷則一定避之唯恐不及。但是現在,他說得如此自然,眼神又是如此無助,彭岷則竟暫時抛開了對那些靡靡之思的忌諱,僅僅想要安撫這個惶惶終日的男人。他走過去,緊緊擁抱了魏子虛。

“謝謝。”話的末尾,帶着盡力壓制的鼻音。

在彭岷則身後,魏子虛表情淡漠。

他自然不會忽視,投票結果顯示,他得了兩票。除了駱合那一票,還有一個人也投給他了。

除了駱合,這裏只有一個人能确定他是狼。

魏子虛眼中閃過一絲陰鸷。

出賣隊友可不是個明智的選擇啊,第三只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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