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安璇沒有說話。
沈元樞望着天上:“你不信我。”
安璇搖搖頭:“不是的。”他靜靜道:“只是羨慕。”
沈元樞喃喃道:“羨慕麽?也沒什麽好羨慕的。全年無休,連續工作。得了一點成績,人家誇你經紀人資源好;演出出了問題,別人罵你是個花瓶。說着喜歡你的人,追車追到你出車禍;真心讨厭你的人,你喝口水他們都能罵你祖宗八代……”
安璇知道沈元樞是會錯意了,但他也沒有糾正,而是好奇道:“那你為什麽做藝人?”
沈元樞笑了一下,臉上浮現出幾分不易察覺的瘋狂:“因為我想讓別人看我。”
更多的話他沒有說。但安璇覺得自己猜到了。看他們為自己哭為自己笑,為自己神魂颠倒……很多明星是會迷戀這種感覺。沈元樞是走在哪裏都自帶發光氣場的人,即使別人不認得他,也很難忽視他。
有些人天生就是要吃着碗飯的。
沈元樞看向安璇:“你呢?”
安璇想了想:“我不知道。”他看着樹的影子,慢慢道:“一開始,只是跳舞。後來……考上舞蹈學院,跳舞跳得太狠,應力性骨折,不能再跳了。從小學藝術……又因為一些事,文化課耽擱了。不能跳舞,将來就沒飯吃。沒辦法,轉而考了影視學院……”他喃喃道:“硬要說起來的話,其實只是想有口飯吃吧。”
沈元樞探究地看着他:“但我看你還挺享受表演的。”
安璇垂下眼睛,自言自語道:“享受麽?”
沈元樞直白道:“你在戲裏情緒……很直接。”他歪了歪頭:“演戲很爽吧?我也覺得,畢竟有時候做別人比做自己要爽得多。”
安璇的心重重一跳。許久,他才沙啞道:“那你呢?”
沈元樞意興寥寥:“我演誰都是我自己,沒那麽痛快。”
安璇沉默了一會兒,認真道:“其實……每一個角色,都脫離不了演繹他的那個人。只是多與少罷了。畢竟人……”他慢慢道:“人是很複雜的。”他望向沈元樞:“你的戲比你自己認為的要好。你有天賦。我是……真心這麽覺得的。”
沈元樞笑了:“你是看在紅包的份上才誇我的吧?”
安璇睜大了眼睛:“你……”
沈元樞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辛苦了,一直帶着我演戲。”
安璇心裏一輕:“我還以為……”
“怎麽會。”沈元樞打了個呵欠:“我的錢也是拿命換的好麽。”他坦坦蕩蕩地望着安璇:“等殺青了,有空一起喝一杯啊……你不想喝酒的話,吃頓飯也行。”
安璇點點頭。
沈元樞把煙丢在地上踩滅,看着安璇:“還回去和他們喝麽?”
安璇搖頭,在鐵欄杆上摁滅了煙頭,然後把兩個煙頭都包起來,丢進了垃圾桶。
沈元樞抻了一個大大的懶腰:“那一塊兒走吧,我也困了。”
兩個人一起往停車的地方走,繞過拐角,忽然看到路邊一輛車旁圍着幾個人。為首的人放下電話,有點兒一籌莫展:“這可麻煩了,也不好打車。咱們得等一會兒了。”回過頭來,正好與沈元樞和安璇看個對臉。
沈元樞和和氣氣道:“呦,馮老師。這是怎麽了?”
馮昌就是戲裏演老皇帝的演員。那一輩的演員與年輕的明星習慣不太一樣,身邊就一個拎包的助理。眼下遇上這種車子抛錨的情況,也不比普通人更有辦法。他無奈道:“和朋友出來吃飯,車壞了。”
與他一起的幾位,都是年紀大的演員,大概也是趁着過年出來小聚。沈元樞雖然內心不見得喜歡他們,但是面上總是很親切的:“要麽坐我的車回去?擠一擠也差不多能坐下。”
夜裏天冷,這個時間也不好打車。馮昌順水推舟,忙不疊地道謝,完全看不出來之前對沈元樞的冷淡了。
沈元樞和幾個演員都問了好,最後帶人一起往自己的車那邊走。走了幾步,忽然發覺身邊空了,回頭一看,安璇站在原地,沒有動。
他走過去:“怎麽了?”
安璇嗓子發啞,輕輕搖了搖頭:“沒什麽,酒喝多了,有點兒暈。”
這是一句謊話。
鄭大江也在。
沈元樞探究地看了他片刻,最終什麽都沒有說,而是輕輕伸手摟住了安璇,把他帶到了自己身邊。
沈元樞的保姆車很大,但猛地多塞了五六個人,也有些逼仄。安璇和沈元樞最後上車,坐在了靠門的角落裏。
八杆子打不着的演員們在這種情況下湊在了一起,不得不沒話找話地弄些話題來聊。然而彼此都不太熟悉,能聊的也就只有戲了。《逐鹿》拍到現在,拍攝進程有一半了,團隊是什麽樣子,大家彼此不說,也都心知肚明。有人仗着自己年紀大,戲路與沈元樞不重合,話講得也就比較直接。
沈元樞不動聲色,不痛不癢地回應了幾句。別人盡可以随意說,他不行。他是帶資進組的,回頭被爆出來背後講團隊的不是,圈子還要不要混了。
不論老少,能在這個圈子裏混明白,都是經年的人精了。馮昌見沈元樞打太極,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安璇頭上。對安璇,他的态度比對沈元樞倒是真誠了許多,先是誇獎了幾句安璇的踏實穩重,然後就問他之前演過什麽戲。
都是些非主流亂七八糟的戲,德藝雙馨的老演員們當然聽都沒聽過。不過馮昌似乎很喜歡安璇,說了不少勉勵他的話。正聊着,旁邊一個上了年紀的女演員忽然道:“你是不是演過《故城往事》?”
那是好多年前,鄒建國還在的時候,安璇出演的一部電影。他在裏面只是個很小的角色。而且鐵匠的妝容很鄉村,和安璇本人可以說是判若兩人。安璇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這下好幾個人都來了精神,直誇那個女演員眼睛毒。然後又感慨電影沒能在國內上,挺可惜的。言談間對安璇也流露出了一點兒惋惜。就在這時候,一直沒怎麽說話的鄭大江忽然開口:“你現在是在哪家公司?”
安璇的手悄悄握緊了。他垂着眼睛,低聲道:“一家小公司。”
鄭大江掏出一張名片,誠懇道:“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們之後倒是可以聊聊。”
安璇沒動。馮昌催促道:“快接着啊,鄭老師這是要提攜後輩了。”
安璇不易察覺地吸了一口氣,将名片接了過來。
鄭大江打量着他:“梅花香自苦寒來。你要是有志向,藝術是一輩子的事。搞藝術麽,總得吃點兒苦。不過為了藝術,多付出一點,也是值得的。慢慢來,不必急躁。”
安璇猛地擡眼直視鄭大江:“鄭老師覺得,為了藝術,怎樣都可以是麽?”
他講話一直低聲細氣,突然這樣問了一句,所有人都很意外。
鄭大江也很意外,不過還是正色道:“那當然。我們這一輩的人,都是吃慣了苦的。但是現在的孩子,可能又是另一種觀念了。不過我還是覺得,你們是有希望的。你看,起碼現在拍戲,條件比我們從前好得多了不是?不過你們确實還年輕,等到閱歷再多一些,總歸是要青出于藍的……”
安璇聽着他侃侃而談,不再說話了。
後半程就是幾個年長的人在一起聊天,沈元樞靠在車門邊,似乎是打起盹來。
最後終于到了酒店,衆人紛紛下車。沈元樞作為晚輩,在車門邊上把人一一往外送。鄭大江最後一個下來,與沈元樞握了握手,然後也向安璇伸出了手。
安璇沒伸手,嘴角提起來:“不好意思鄭老師,我手上都是汗。”
鄭大江放下手,寬容道:“沒什麽的。”他往外走了幾步,忽然回頭:“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演戲的?”
安璇靜靜道:“大學的時候。”
鄭大江點了點頭,沖安璇笑了笑,離開了。
安璇遠遠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酒店門口,身子不由自主地輕輕搖晃了一下。冷不丁旁邊伸出了一只手。沈元樞扶住他的胳膊,皺眉道:“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麽?”
安璇渾身發冷,沈元樞手心的溫度隔着厚厚的外套,仍然傳遞到了他的皮膚上。有一個瞬間,他幾乎是很卑微地,希望能得到身邊人一個擁抱。沈元樞不會拒絕他的,一定不會。他知道那個人的心思。
他實在太冷了。
沈元樞仍然不放心地看着他:“鄭大江有什麽不對麽?”
不對。當然不對。一個聲音在安璇心中吼叫: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謊話!每一句!
然而最終,安璇什麽都沒有說。他躲開了沈元樞的手,低聲道:“謝謝你,我回去了。”
沈元樞看着他:“你要是不想一個人,可以到我房間裏呆一會兒。”
安璇擡頭看他。沈元樞拍了拍他的背,掌心在他脊梁上似有若無地摩挲了幾下,聲音低沉而誘惑:“就坐坐,喝杯水,聊聊天。”
沒想到安璇猛地退開一步,偏開臉,捂住了嘴。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好一會兒,才聽沈元樞遲疑道:“你到底……”
安璇直起身,沙啞道:“沒事,謝謝你。我回去了。”
房間裏燈光昏暗,安璇打開水龍頭,幹嘔了一陣子,卻什麽都沒吐出來。最後他用冷水洗了把臉,看向鏡子中的自己。
鏡子中的人,有一張灰暗而破碎的臉。
他曾經以為自己好起來了。在養母溫柔的懷抱裏,在夏孟陽燦爛的笑容裏,在燕京碧藍澄澈的秋天裏。
那可能是假的。
像從前的很多很多次一樣,他此刻仍然覺得,自己永遠永遠,都不會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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