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一條就過了。

導演喊了卡,兩個人卻都沒動。好一會兒,沈元樞猛地起身,輕輕晃了晃安璇的肩膀:“安璇?”

安璇花了好一會兒,才從那個僵直的狀态裏漸漸恢複過來。他渾身上下像被水洗過,沈元樞的手心落在他腕子上,他幾乎覺得發燙。

有工作人員在一旁稱贊道:“牛逼啊!這也太像了,我還真的以為……”

沈元樞似乎是終于松了口氣,緊接着就皺眉道:“怎麽你身上這麽冷?”

安璇仍然有些失神:“啊?不知道……”

兩個人相互攙扶着走到一旁坐下,導演和周亦開在監視器旁看回放。周亦開擡起頭看了他們一眼,神色流露出了幾許複雜。

安璇無聲無息地抱膝坐在那裏,眼神仍然有些發直。沈元樞靠近他,低聲道:“我都知道。”

安璇慢慢擡起眼睛。

沈元樞拍了拍他,微笑了一下:“越王都知道。恭喜你殺青。”

安璇眨了眨眼睛,終于覺得身上慢慢輕松下來:“謝謝。”

陳曉楠幫他們接了兩杯熱水,安璇喝了一口,把杯子捂在手心裏。

沈元樞咳嗽了一聲:“我明天沒有通告。”

安璇知道他的意思:“那我請你吃飯吧。”

沈元樞狡黠道:“随我點麽?”

安璇點頭:“随你點。”

陳曉楠跑過來:“沈哥,收工了。”

沈元樞起身:“那好,等下聯系。”

對安璇來說,這是最後一天在劇組,對劇組的工作人員來說,這一天也沒有什麽不同。他坐班車回到酒店,卸了妝,和工作人員完成了交接。大家都忙忙碌碌的,統籌助理讓他填了一些表,簽了字,就算是把交接的工作完成了。最後公式化地和他說了一句恭喜殺青,然後還不忘提醒他明天中午之前交房卡。

安璇道了謝出門,給夏孟陽和蘇鏡瑤都發了消息。就在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沈元樞。

保姆車比班車快,沈元樞早就收拾好,等在酒店大堂了。出乎意料,等在那裏的不止他一個人,還有一大幫工作人員,和沈元樞團隊的好幾個人。沈元樞戴着墨鏡口罩和漁夫帽,看不出臉上的表情。哪一回出門,他都是這麽全副武裝的。

別人熱情地上來恭喜安璇殺青,安璇也一一禮貌地道了謝。沈元樞的執行經濟跟在沈元樞身後,和助理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

安璇立刻什麽都明白了。

《逐鹿》的酒店位置太偏,周圍也沒有什麽特別像樣的飯店。演員們讨生活的地方,大排檔和快餐店是主流。最後找了家看上去大一些的酒店,要了包房,點了一桌子菜。

沈元樞胃口意外地好,這時候節食什麽的已經被他抛在了腦後。全程別人都在聊天喝酒,就他一直埋頭苦吃。安璇不是擅長交際的人,一開始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麽多人來。在講了幾句感謝的話之後,他就不太能說得出什麽了。來參與殺青宴的,有幾個是真的很喜歡他,但更多的人仿佛就是來找個機會蹭飯蹭酒,順便和沈元樞聯絡感情的。

劇組的燈光助理拉着安璇的手,真心實意道:“你肯定會紅的,将來茍富貴,勿相忘啊!”

安璇今天只喝了三瓶啤酒,就不知怎麽有點兒頭暈——也許是拍戲後體力消耗太大了的緣故。他正猶豫着該說什麽,旁邊的人大笑着揭穿:“你和每個演員都這麽說,也沒見你押寶押中誰……”幾個人傾刻間笑鬧成一團,把安璇丢在了一邊,去拍沈元樞的馬屁了。

安璇沒說話,默默地吃了一口菜。

喝多了,就開始什麽都說了。來聚會的,除了沈元樞,大都是劇組裏的普通工作人員。沈元樞吃飽了飯,就開始和人侃大山。他講話看着推心置腹,其實很有分寸。有些事聽着令人驚奇,仔細想想,都是無傷大雅的事。不過大明星肯這樣和工作人員打成一片,別人肯定也要捧他的場,說說自己知道的事。

最後聊着聊着,不知怎麽聊起了劇組裏的八卦。苗穎打人的事也被拎出來講了。沈元樞還和苗穎炒着cp,沒辦法發表意見,只能不動聲色地和旁邊的人對飲了一杯酒。

因為說起苗穎,就順嘴把別的女演員都帶了出來。酒酣耳熱,人的膽子也大了。席上不在的演員,似乎都可以拿來說一說。一個工作人員神神秘秘道:“我跟你們說,方琪……你們知道吧。前陣子大半夜去敲鄭老師的房門了……”

方琪就是劇組中那個第一天進組就暈倒的女明星。雖然戲不怎麽樣,但這兩年人氣很旺,能看出背後是有人捧的。這話一出,大家都很驚奇:“她不至于吧,又不是什麽小透明演員……鄭老師都六十了……”

講八卦的人一拍大腿:“誰說不是呢。熱鬧就在這兒了,她是滿腔熱情的,結果鄭老師把她給攆出來了……聽人說,話講得挺不客氣的。”

安璇放下筷子,覺得身上開始發起冷來。

大家紛紛贊嘆道:“人家是老藝術家麽,人品還是過硬的……”

就在這時候,有個年紀稍長些的工作人員搖頭道:“那也未必。我聽說過一個事……”他皺了皺眉,又似乎不太好往下說:“算了……”

有人催促道:“老徐,你這就不厚道了,話怎麽能說一半兒呢……”

旁人也起哄:“就是就是,大家聊天嘛。出了這個門,誰也不記得今天說了什麽的。”這倒是真的,都在圈子裏混,各種八卦聽得太多,也就左耳進右耳出,不見得都能記得了。

那人猶豫了片刻,慢慢道:“我也是……聽人說的。鄭大江現在是這樣,早年在香江那邊……可不是這樣的。”

影視業的格局也是這幾年才開始變動的。早十幾年二十幾年的時候,重心還是在香江那邊。鄭大江二十幾歲開始做演員,最早也是從那邊起家的。娛樂業其實是個相對半封閉的行業,圈外人看進去,只覺得霧蒙蒙地看不清楚。因為當時那邊的大環境也很特殊,所以到現在還流傳着一些不知真假的傳說。

那人在別人的催促下,斟酌道:“不過那時候确實也是挺亂的。大染缸裏頭,誰能獨善其身呢。”

“所以到底是什麽事,別賣關子啊!”

那人抿了抿嘴,壓低聲音:“他早年拍戲,都是打真軍的。”

這下所有人都驚訝起來:“不會吧……”

見人不信,那人反倒有些急了:“真的。年紀大一點兒的人,都聽過這個事。現在是他地位在這兒,沒人敢提了。就他那年獲獎的那個片子,《南逃》,裏面那場戲,就是來真的……”

安璇坐在那裏,無法自控地感到有黏膩發臭的觸角,爬上了自己的胸口。

《南逃》是鄭大江職業生涯的裏程碑之一。他在裏頭演一個舊社會大家族的小兒子,因為社會動蕩,從教養良好的少爺一路淪落成了人性泯滅的渣滓。這部戲以小見大,與其說是講一個人的堕落史,不過說是講特殊時期的環境的變遷史。因為題材特殊,當時還引發了一些争議,但最終還是拿到了最佳影片獎,鄭大江也憑借着在這場戲中的表演拿了a類電影節的最佳男主。

裏頭有一場戲,講的是主人公窮困潦倒,在酒精與獸性的共同作用下,強暴了曾經恩人的兒子。

酒桌上的人都是搞文藝的,就算沒有看過,也聽說過這部片子。當即有人想了起來:“我記得,那個小演員長得特別漂亮,戲也特別有靈氣。好像在那部戲之前還演過一部家庭劇吧,也算是個童星了。不過你這麽一說……好像從那之後,就再沒見過他了。”

提了話頭的那人語露惋惜:“出了這種事,怎麽可能還繼續演戲。”

也有人不信:“這怎麽可能呢。就算孩子小不懂事,家長不得大鬧啊。這麽多年都沒動靜……你聽誰說的啊。”

那人搖頭道:“愛信不信吧。就當聽故事了。來來來,喝酒吧。”

有人若有所思:“你別說,那場戲……真的特別真實。我看的時候簡直毛骨悚然,童年陰影了都。當時還在想,這兩個演員也太厲害了……鄭大江就不用說了,那個小演員更是……他叫什麽來着?”

“不記得了。十幾年前的電影了……”

安璇再也忍不住,身子一彎,直接吐了。

他從椅子上摔了下來,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最後跪在包房門口的地板上,眼淚混着酒菜,一股腦兒地糊了滿臉滿身。

髒死了。他想。太髒了。

所有的聲音都遠去了。只有當年那幕場景一次又一次的閃現。嘔吐物的氣味,耳光,冰冷的地板和身體被撕裂的劇痛。

安璇抱住頭,感覺自己要把整顆心髒也一起吐出來了。

就在這時候,一陣溫暖從背後覆蓋了上來。沈元樞的聲音穿透了那層厚厚的濃霧:“是喝多了麽?我送你回去吧。”

安璇再也支撐不住,幾乎癱在他胸前。沈元樞把他抱起來,安璇喃喃道:“髒……”

沈元樞摸了摸他的額頭:“沒事兒,等會兒換個衣服就好了。”

後來的事安璇記不大清了。只記得沈元樞的助理好像跑過來要幫忙,被沈元樞支開了。男人一個人很輕松地扶住他,把他帶到了保姆車上。安璇渾渾噩噩地擦幹淨了臉,換下了弄髒的毛衣。沈元樞把自己的大衣披在了他身上,問他要不要去醫院。

安璇沒有回答,只是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下車的時候,他已經清醒了一些。散夥飯吃成這個樣子,他覺得對不住沈元樞。可是他已經沒有道謝和道歉的力氣了。沈元樞明顯不放心他,一路扶着腳步虛軟的安璇,把他送回了房間。

回到房間裏,安璇第一件是就是鑽進浴室。他脫掉了所有的衣服,瘋了一樣地用冷水沖洗自己。冰冷的水流進喉嚨,他反倒感覺舒服了許多。

就在這時,有人沖進來,猛地關掉了淋浴。

安璇渾渾噩噩,沒有想到沈元樞還在。他遲鈍地去拿浴袍:“你出去。”

沈元樞粗暴地抓過浴袍,把他裹了起來:“你到底怎麽回事?瘋了麽?”

安璇掙開他,踉跄地跑出浴室。房間就那麽大一點,他無處可去,在角落裏慢慢蜷縮下來。

他很冷。

也不知過了多久,沈元樞慢慢走到他身邊,蹲了下來:“你要是心裏有事,說出來會更好受一些。”

安璇渾身顫抖,把頭深深地埋進了膝蓋裏:“你走吧。”

沈元樞很久沒說話,最後突然問道:“你是冷麽?”

安璇的眼淚又一次流了出來。他無法克制自己發出抽噎聲。

沈元樞深深地嘆了口氣,俯身抱住了他。

太暖和了。安璇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抱住了男人寬闊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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