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秦峥開車送餘兮兮回家,烏雲不散,雨勢漸大。

沒人說話,車廂裏很安靜。

後座那位恹恹的,擡眼往外看,整個世界迷蒙,水花在玻璃上堆砌成露,偶爾俏皮,溜下來一道,于是露出車水馬龍的城市真容。

吉普車平穩行駛,沒多久就開進城南片區,周圍車流減少,林蔭道盡頭,一棟花園洋房矗立在雨幕中。

餘兮兮淋了雨,身上黏膩不适,恨不得立刻飛進浴缸泡熱水澡。所以車剛一停穩,她便迫不及待地撐開傘跳了下去,揮揮手,“謝謝你送我回來,慢走哈。”

剛轉身走出兩步,背後傳來個聲音,語氣沒有起伏,“等等。”

她撐着傘回頭:“怎麽了?”

駕駛室的車窗降下來,秦峥表情很淡,目光往後視鏡掃了眼,還是沒什麽語氣,“你忘東西了。”

餘兮兮怔住。

看看傘,看看包,什麽都沒少啊。

秦峥摸出一根煙放嘴裏,點燃,隔了雨隔了白煙,英俊硬朗的臉孔顯得模糊。小等片刻,對方毫無反應,他微擰了下眉,終于側目看向杵在邊兒上的姑娘。

她眼神疑惑不解。

秦峥盯着她看幾秒,食指點煙灰,道:“零食。”

盡管已刻意克制,但這兩個字裏,還是有絲兒不耐煩的味道。

“……”

話說完,餘兮兮如夢初醒,長長哦一聲,接着倒回去拉開車門,把那包沉甸甸的零食拎了出來。

秦峥手指夾着煙,目光順着她的動作移動,注意到那小姑娘左臂位置濕了一片,雪紡料子粘着肉,勾勒出條纖細曲線。

“砰”的聲,她重新關上車門,撐傘站定。

“回去喝點抗病毒沖劑。”

突的,餘兮兮聽見這麽句話,像是關切的字句,語氣卻冷靜得嚴肅。

她眼底閃過詫異,幾秒過後回過神,有點尴尬地道,“哦……嗯,我本來也這麽打算的。”說着,想起之前兩人同撐一把傘,秦峥握着傘柄,傘面卻大半都在她頭頂,以致他從裏到外全身濕透。

于是她忖度片刻,全當普通朋友寒暄了,客氣而疏離:“你淋的雨比我多,所以你也多吃點藥吧,國家棟梁更應該愛護身體,呵呵。”

“……”秦峥一邊濃眉微挑,轉頭看她。

淋的雨比她多,所以就得多吃點藥,什麽怪邏輯。

那頭的餘兮兮絲毫不察,她撐傘的手發酸,想請這位少校早走,又覺得不禮貌,只能強打着精神默默站好。

雨還在下,總算小點兒了,淅淅瀝瀝,打在淺粉色的碎花兒傘面上。

秦峥一根煙抽完,淡聲說:“有事打電話。”

她哽了下,最終還是緩慢點頭,“……哦。”心說大約可能肯定是沒那一天了。

黑色吉普很快駛離,融入雨幕。

回到家,餘兮兮洗完澡後蒙頭大睡。中途宋姨來喊過她一次,她睡得迷糊,什麽都沒聽清楚就又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已是天黑。

夜裏十點,雨停了。

卧室外,宋姨的聲音傳入:“二小姐。”

餘兮兮長發睡成亂雞窩,随手揉了把,只覺腦子沉得厲害。幾分鐘後,她裹着睡袍下床開門,打哈欠,“宋姨,你還沒休息麽?”

宋姨把手裏的碗遞過去,柔聲道,“喝點姜湯。”

餘兮兮接過姜湯小口小口地喝,聽見一樓客廳有人聲,便皺了下眉,“我爸媽回來了?”

宋姨點頭,“剛到。”

她表情微微一變,忙把碗塞回宋姨手上,低聲說,“如果他們問起來,就說我不舒服,已經睡着了。”說完就關了門。

“……”

屋外,宋姨端着空碗好氣又好笑,只能無奈搖頭。

腳步聲離去。

餘兮兮重新躺回床上,翻來覆去冥思苦想,然後,她拿起手機打開微信,給周易發過去一條語音:“我申請政治避難。”

不多時,周易回複過來了,語氣很無奈:“又想往我家躲?”

她拆了顆糖塞嘴裏,含混說:“一見面就說出國的事兒,我懶得跟他們吵。就這麽定了啊,我明天上午過來,麽麽。”

周易:“躲跟吵都不是辦法。”

餘兮兮沉默須臾,木着臉打字:不然呢?

周易說:“你應該和他們好好談,我相信你爸媽沒那麽不近人情。”

她靜了靜,敲字回複過去:再說吧。我明天過來,睡了,晚安哈【打呼】。

其實餘兮兮才醒,并無睡意。

人有的時候說“晚安”,只是一種下意識地回避,回避令自己不愉快的事。她鎖了手機躺床上,面無表情地回想周易那些話,然後帶點兒嘲諷地笑。

習慣強制性給子女安排人生的冷漠父母,近人情?呵。

第二天,餘兮兮起了個大早。

窗外的天還沒有亮透,遠遠望去,依稀能看見昏曉交織的邊界。

她感冒了,鼻子塞,身體肌肉乏力,好在症狀不重,不足影響日常生活。于是照常梳洗,化妝,完後拉開包櫃,從整齊陳列的名牌包裏選出個中型的,往裏塞了些換洗衣物,踩上高跟鞋出門。

下樓前,餘兮兮特意看了眼表:七點二十五。

通常情況下,她爸媽會在七點四十分起床,所以這個時間點,她應該很安全。然而等餘兮兮走到客廳,她才發現,自己失算了。

“又要出去玩兒?”

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面前擺着一套骨瓷茶具,空氣裏浮動着清茗淡香。

餘兮兮心頭一沉,擠出個笑來,“爸……早上好啊。”

餘衛國摘下眼鏡看她,點頭,“坐吧。”

她拒絕,“不用,我和朋友約了吃早餐,再不走得遲到了。”邊說邊裝模作樣地看手表,擺擺手,“再見。”說完就轉身朝外走。

背後響起道聲音,“你給我站住。”

“……”餘兮兮舔了舔唇,挎着包,面無表情地站定。

餘衛國皺起眉,語氣嚴肅,透出明顯怒意:“爸爸話還沒說完,你急着走什麽?怎麽越來越沒規矩。”

她無言幾秒,做了個深呼吸,轉過身,朝她爸綻開一個春光燦爛的笑:“好啊,您說吧,我聽着呢。”

餘衛國沉默片刻,放下報紙,語氣稍微緩和了點兒,“聽宋姨說,你昨天和秦峥去看了老司令?”

餘兮兮說:“是。”

餘衛國:“你秦爺爺身體如何?”

餘兮兮答得漫不經心:“還行吧。”

八十好幾的人了,兒孫都不在身邊,除了逢年過節組織上有慰問,她平時偶爾去看看之外,少有人探望,能如何。

餘衛國略點頭。那句話只是随口一問,他好像也不是真想了解老司令的近況,轉而道,“巴黎那邊的學校,你姐姐已經幫你聯系好了,你下個月就過去。”

她目光看向落地窗外,破曉之光從雲層背後折射向天際,剎那間金輝燦爛。然後她說:“我不去。”

臉色很淡,毫不猶豫。

稍微緩和的氣氛再次跌至冰點。

餘衛國的表情沉了下去,再開口時,語氣明顯嚴厲許多:“你必須去。”

餘兮兮:“我說不去就是不去。”

餘衛國吸了口氣吐出來,忍着不發火:“兮兮,這關乎你今後的人生發展。爸爸做什麽都是為了你好,聽話,不要任性。”

話音落地,她嗤的一聲笑出來,“您所謂的好,就是逼着一個對香水毫無興趣的人去學調香?人生是自己的,為什麽我和我姐都得按照您的意思來過?”

餘衛國大怒:“這是你跟爸爸說話的态度?”

一陣腳步聲從樓梯口的方向傳來,餘母忙颠颠地跑下來,道:“怎麽了這是?”快步走到餘兮兮身邊,皺眉低聲:“大清早的,你們倆吵什麽。”

她滿不在乎地聳肩,“誰想跟他吵。”說完轉過身,小腰一扭,噠噠的高跟鞋聲音輕盈遠去,“媽我走了,這幾天不回家,麽麽~”

大門開啓又關上。

幾個傭人在邊兒上面面相觑。

餘母急得腦仁兒都疼,絞着雙手嘀咕:“這孩子,犟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動。真是的。”

周易的寵物店開在市中心,店面很大,整潔溫馨,販售各式各樣的小動物:貓,狗,兔子,珍珠熊,蜥蜴……

“滴滴”,門外有人按喇叭。

一個衣着時尚的年輕女人正在給一只布偶貓梳毛,聞聲擡頭;陽光下,改裝過的超跑停在門口,駕駛室裏的人戴墨鏡,喝牛奶,優哉游哉。

周易翻了個白眼。

幾分鐘後,餘兮兮停好車進店,放下包,挽起袖子就去幫周易的忙,輕車熟路:“來來來,梳子給我。”

周易聽她說話帶鼻音,于是道:“感冒了還離家出走?夠作啊。”

餘兮兮不搭理,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只肉嘟嘟的小毛球身上,拿起梳子仔細地給它梳毛,說:“有人要買它麽?”

“喵喵……”

小毛球還是一只奶貓,肉嘟嘟的爪子撓餘兮兮的手。

她笑眯眯地逗它,眉飛色舞。

“嗯。昨天下的單,說今天下午來拿。”周易斜倚着牆壁應道,皺皺眉,“诶,你這樣真不是辦法。每次你爸讓你去學調香,你就跟他吵架;每次吵完架,你就離家出走——惡性循環。”

餘兮兮斜眼看她,“大俠給我支一招呗?”

周易說:“溝通。”

“敵方油鹽不進。”

“你試過?”

“Yeah。”

周易認真思考一番,說:“要不,你早點結婚算了,嫁了人,他們就算想管你,手也伸不了那麽長。”

“噗……”

餘兮兮被口水嗆住,“您賜我個賢夫良婿?”

周易動了動唇正要說話,餘兮兮的手機卻震動起來。她放下梳子,摸出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餘淩。

她掐掉不接,見微信有未讀消息,便點進去。

是一個超跑俱樂部的群,幾個富二代在裏頭吆喝,說今晚有人包場,地點Miu Z,要去玩兒的吱聲。

餘兮兮挑眉,“晚上有空麽?”

“有。怎麽?”

她勾住周易的脖子,努努下巴,“閑着也無聊,走,找樂子去。”

周易說:“心情又不好?”

餘兮兮垂眸笑了下,吊兒郎當的:“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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