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隔日上午,黑色吉普果然準時停在小區樓下。

餘兮兮站在窗邊,天是陰天,薄薄霧霭将世界染成灰白色,于是那濃烈的黑就顯得愈發醒目,存在感鮮明。

她嘴裏叼棒棒糖,雙臂環胸,表情閑閑,并沒有下樓的意思。

十分鐘前,她已往秦老司令家中去過電話,說自己感冒生病,沒辦法過去吃飯,并再三感謝了老爺子的一番好意。

可很顯然,餘兮兮不打算把這消息告訴吉普車裏的人。

背後響起腳步聲。

周易走過來,垂眸看看,狐疑地皺眉,“他怎麽還沒走?”說完看向餘兮兮,“你沒跟他說你不去了?”

餘兮兮搖頭,“沒有喔。”

周易拿胳膊肘碰她一下,“诶,不去就得說一聲,讓人家在那兒幹等,是不是有點兒過分啊。”

“過分?”餘兮兮嗤,白眼飛到天花板上,“我這哪兒算過分。”

上回在公園,那男人舉止出格言行輕佻,還動手動腳。她左思右想氣不過,再不找些法子來報複,只怕真要七竅流血而亡了。

周易撩着簾子往下張望,啧啧兩聲,努下巴:“他會等多久?”

她滿不在乎地聳肩,“鬼知道。愛等就等呗。”接着小腰一扭,轉身端起咖啡杯就到客廳去了。

周易無奈,只能嘆着氣搖頭。

房門外,踢貓耳拖鞋的人拐過牆角,步子卻又停下。她背靠牆,嘴唇微撅,捧着咖啡杯的十指纖細蔥白,敲敲杯面,發出陶瓷清響。

十分鐘過去。

客廳的西式挂鐘咔噠流轉,片刻,又是二十分鐘過去。

餘兮兮在客廳亂轉一圈,還是回到卧室。杯中咖啡涼了,她一口沒喝,終于沒忍住,扯起窗簾右邊的一角,往下瞄了眼。

她眸光跳動了瞬。

那輛車還在。

車內開了空調,周圍是冷氣,隔絕開酷暑燥熱。秦峥坐駕駛室裏,頭微仰,脖頸位置一圈小小牙印,很淡了,軍裝領口的風紀扣松開,少分嚴肅,平添慵懶。

粗糙拇指旋動打火機的凸輪,有一搭沒一搭,不多時,他摸出一根煙叼嘴裏,點燃,降下車窗。

暑氣撲面罩上來,煙味在高溫下發酵,愈發濃烈嗆鼻。

秦峥夾煙的右手斜搭在半落的窗沿上,看眼手表,十點又四十五分。

他已經等了一小時十分鐘。

秦峥擰了下眉,耐心點滴流逝快要耗光。

幾步遠外是一座小型噴泉,兩個年輕女孩坐在旁邊的長椅上,交頭接耳說着什麽,餘光時不時瞄向他,含羞帶怯,又很驚喜--現實生活中,少有機會見到穿軍服的男人,抽着煙,皺着眉,滿臉不耐,卻掩不住硬朗英俊的好相貌。

這人的車在這兒好一陣兒了,像在等人。

一定是特別人物吧。

少女們心想。

片刻功夫,一根煙抽完,秦峥掐了煙頭拿出手機。

他常年待深山老林,訓練之外便是執行任務,手機這種東西,可有無可。因此手裏這個雖是智能機,但大半功能都是閑置,屏幕上,除了出廠配設的東西外,沒有任何多餘軟件。

幹淨單調。

他撥出去一個號碼。

幾秒後,聽筒裏傳出機械化的女聲:“您好,您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請稍後再撥……”一連數次,全是同樣回音。

秦峥唇微抿,視線掃向右側高樓,眯了眯眼。

他想起通訊錄好像有個功能,叫黑名單。

有電話來了。

秦峥看一眼來電顯示,接起來,嗓音平穩,“喂。”

號碼是大院的座機,聲音屬于一個中年女人,客客氣氣的,帶着些疑惑:“首長,我是吳媽。司令讓我問問您怎麽還沒到呢?”

是老爺子家的煮飯阿姨。

秦峥語氣冷淡,“還沒接到餘兮兮。”

吳媽詫異,“您在接餘小姐?可是她已經聯系過司令了,說是前些天淋了雨身體不舒服,沒法兒來。您不知道麽?”

“什麽時候?”

“一個多小時之前。”

他靜幾秒, 說:“知道了。”

聽筒裏吳媽笑了下,話音出口尴尬許多,說,“那可能是餘小姐忘了。您趕緊回來吧,司令還在等您吃飯,我把飯菜拿去廚房熱一熱。”

挂斷電話,秦峥随手把手機扔一邊兒,黑眸裏映入噴泉的流麗水弧,冷着臉,手指敲椅背。

耳畔回響那句“她已經聯系過司令了,說是前些天淋了雨身體不舒服,沒法兒來”。

他又摸出一根煙塞嘴裏,突覺煩躁,随手系上風紀扣,開車離去。

秦家老爺子年紀大了,一心就盼着秦峥和餘兮兮早結婚,可老爺子自己也清楚,時代在變,現在的年輕人不比舊時候,父母之命那一套擱現在行不通,他們追求自由,崇尚自由戀愛。

秦峥和餘兮兮自記事起便接觸寥寥,感情基礎薄弱,說婚姻,八字都沒一撇。

司令員心裏着急,跟兒子兒媳合計來合計去,幹脆咬咬牙,厚着老臉往上遞了一份申請。不多久,申請批了下來,組織上理解并同意,雷厲風行,隔天就把秦峥少校喊過去談話,一套流程走完,只半天功夫。

所以秦峥這次調動的原因,并非偶然。

不過這種種,餘兮兮毫不知情。

此時她倚窗站着,看見那輛黑色吉普平穩駛離視野,鬼使神差的,心裏竟漫上絲怪異滋味。

不像是報複得逞的快感,也不像是害人久等的愧怍。

說不清道不明,連她自己都不知是什麽。

陰沉沉的天好像轉晴了些,細軟陽光從雲層背後投射。

餘兮兮踅身往裏走,咖啡涼了,她倒掉之後換上熱紅茶,抿一口,準備繼續蹲電腦面前投簡歷。

手機“叮”一聲。

她垂眸,翻開短信箱察看。

出人意料,竟又是那人發的,信息依舊簡潔,寫着:病怎麽樣了。

餘兮兮心口忽然緊了下。

人在生病時往往脆弱,一句寒暄,一句安慰,足以暖人心扉。她清清嗓子,飛快定住情緒,不讓怪異更廣泛地蔓延,只冷巴巴回複:還好,多謝關心。

這信息發送出去,不再有回音。

她坐在沙發上發了會兒呆,想着這樣挺好。秦峥幫她一次,她還他一次;他欺負她一次,她整回去一次,互不相欠,始終兩清。

自他回雲城,兩人的牽連好像忽然就多了起來,她的生活多出一個存在感強烈的“未婚夫”,這真不是個好事。慢慢疏遠吧,總能回到正軌。

至于那晚那些奇怪的話……

餘兮兮鄭重覺得,應該是那位首長一個沒留神,腦子被門夾了。

三天後。

這幾日的雲城氣候反常,忽然降了溫,陰雨連綿得空氣裏都有了寒意。恰逢東升街一帶新開了家飯店,網上好評如潮,主賣小雞炖豬蹄,周易最愛,于是傍晚七點多,兩個姑娘一道前去嘗鮮。

店老板是個耿直人,中份也頂其它店的特大份,兩人胡吃海塞兩個小時,終于堪堪把半鍋內容吃進肚子裏。

結完賬走出店,餘兮兮看了眼時間,晚上九點五十五。

月明星稀,霓虹熠熠。

這截路沒有車位,餘兮兮的車停在附近一個老舊居民區裏,距離飯店大約800米。周易口渴,到街對面兒的711買水去了,于是她獨自一人去小區開車。

東升街是雲城著名的美食街,街道兩旁全是各色各樣的餐館,大到中餐西餐酒樓,小到混沌餃子燒烤,應有盡有,消費檔次也參差不齊,貴的一餐幾千上萬,便宜的二十塊以內。

她低頭刷微博,順着街沿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忽的,“……餘兮兮?”

一道嗓音從背後響起,似乎很不确定。

她挑眉,轉身回頭,看見一個高個兒男人站在不遠處,大背頭,藍西裝,面料考究做工精細,更襯出一副挺拔身材。容貌英俊,只是一雙眼睛略微渾濁,臉皮泛紅,腳下步子搖搖晃晃。

餘兮兮看清那人後瞪大眼,顯然相當驚訝:“韓是非?你怎麽在這兒?”

韓是非甩了甩頭,口齒有點兒不清:“兮兮,真的是你……”說着就朝她走過來。

酒氣撲鼻。

餘兮兮眉頭皺緊,往後退三步,“你喝多了?”

“沒、沒有……”韓是非掄着舌頭蹦出幾個字兒,擺擺手,上去就要拉她,“走走走,碰上了就一起吃個飯,今兒我做東,就在‘食典’……”

她急急要避開,不料他動作極快,竟一把将她的手腕攥入掌中,大力拖拽着,不由分說就往後扯。

“我靠,你發什麽酒瘋!”餘兮兮甩手,怒沖沖道,“毛病!”

韓少爺酒上頭,嗤了聲,竟伸手去刮她臉蛋兒,含混道:“诶,我說餘兮兮,你他媽怎麽那麽難上?老子追你這麽久,手都不讓摸一下,幾個意思嗯?你一般都跟誰約?我實話告訴你,這圈兒裏沒幾個技術比我好的,不吹牛逼……”

她勃然大怒,“約你大爺!”無奈力氣不敵,竟半天沒脫身。

地處繁華路段,兩人争執,周圍不少人駐足圍觀,但卻沒幾個人願意蹚渾水幫她一把。她騰出只手要去摸手機,打算求助。

就在這時,一道低沉嗓音在背後響起,語氣很淡,偏不怒自威,“放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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