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時間對陳臻來說,其實是個模糊的詞語。

他在歐總部地下的冰棺中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擁有了不老的身體。

他不會老去,沒有心跳,皮膚冰涼,飲血而生,是不會變化的怪物。

日出日落朝夕變化的29年對他而言,很漫長,也很短暫。漫長是因為無聊,短暫是因為未來的生命看不到盡頭。

那種迷失在時間中的喪失感,早已讓他對生活這件事覺得麻木。

但此刻,陳臻抓着沈明光的衣服在疾馳中,卻隐隐有了一種自己真的‘活着’的感覺。

風撲過來,帶着潮氣,和沈明光身上的味道。

好像真的有些冷了。

陳臻安慰自己,是真的有些冷。

他之前克制着自己,一直只抓着沈明光的衣服。

陳臻突然有些想汲取沈明光身上的體溫,就放開了他的衣服,試着用手環住他的腰。

沈明光沒動。

陳臻便有了一些勇氣,得寸進尺地把頭靠上了他的背,去聽他的心跳。

沈明光的心跳和以前一樣,還是遲緩的,很重,很響。

砰——砰——砰——

一聲一聲,一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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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變成遲綿的鐘聲。

打在陳臻的臉上,身上,心裏,也打進他的五髒六腑,三魂七魄。他有種飄起來,浮在雲端的不真實感。

他現在抱着一個聞起來非常甜美的人類,那個人騎着車帶着自己,前面的路仿佛沒有盡頭,他們都沒有說要去哪裏。如果沒有人開口,好像可以一直這樣開下去。

沈明光沒有騙他,盤山公路确實路很好,車很少。

兩邊是高大的密林,恍惚間,陳臻覺得沈明光像是騎着雲霄飛車,帶他闖進了仙境裏面。

世界好像只剩了他們兩個人。

“如果有永恒就好了。”陳臻喃喃地說着。

這一切太好了。

沈明光沒聽清楚,風聲太大,他朝後扯着嗓子問,“你說什麽?大聲點!”

“我說……”陳臻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張開手臂,擁抱着風。

其實這個動作非常危險,但是沈明光沒有制止他。

“我說!”陳臻索性把頭盔摘了下來,讓風打在自己的臉上,他看着面前的公路,大聲喊着,“這世界上為什麽沒有永恒!”

讓時間停下來,就這一秒。

他的身體像是溶解成分子混進風裏,還摻雜着沈明光身上的味道。陳臻有種錯覺,他們仿佛是一體的。

這錯覺也太美好了。

沈明光聽完像是笑了一下,也大聲地回他說,“我聽過你們歐洲的一句諺語,永恒藏在愛人的眼睛裏。我覺得,你一定會看到永恒的!”

他用的是肯定的語氣,像是在說一件一定會發生的事。

陳臻覺得風有些大。他第一次覺得風是冷的,身邊的人是熱的,這一切都是能被‘感受’到的。

風太大了,他覺得吹得眼睛有些酸,讓他想掉眼淚。

陳臻悄悄地把臉貼在沈明光的頭盔上,他不知道沈明光有沒有發現。

他難過地想着:完了,我好像喜歡上一個人類。

**

沈明光帶着陳臻在環山公路上飙了快兩個小時的車,一直到黃昏,日暮。

最後他們停在山腳下的一個湖邊景區,晚上人還是很多。

“這裏晚上也很熱鬧,是個彜族老板開的店。”沈明光指面前的攤點給陳臻看,“吃的東西要自己烤,味道還可以。”

陳臻把頭盔摘下來,遞給沈明光,“你經常來嗎?”

“偶爾心情不好出來騎車,累了會來這裏喝酒。”沈明光把車停好,放好頭盔,“進去吧。”

陳臻點頭,随着他掀起塑料簾子,走了進去。

确實很熱鬧,杯子相碰的聲音,陳臻聽不懂的方言,燒得很旺的碳火炸開的聲音。

是人類的飲食日常,對陳臻而言,新鮮而陌生。

沒有幾張空桌。他們被安排在一個風口邊上的桌位,沈明光把他讓到了靠裏的位置。

陳臻想說自己不怕冷,但是沈明光已經拿起了菜單問他,“喜歡吃什麽?”

“……”陳臻剛想接過來,沈明光看着自己手上的菜單,又皺着眉收回了手,對他說,“我先擦下,有點油。”

他從包裏掏出濕紙巾,把菜單前前後後擦了一遍,才遞給陳臻。

陳臻接過菜單看了半天,想起了《指南》裏面說的,和朋友一起吃飯,要盡量考慮對方的消費水平,不能一昧地點自己喜歡吃的。

他還是個學生,還沒問過他的家庭情況,那還是不能點太貴的。

反正自己不用吃。

于是陳臻拿起圓珠筆點了三個素的菜,土豆,南瓜,還有香菇。

等沈明光把菜單拿回來的時候,看了對面十分坦然的陳臻一眼,無奈地問,“你不餓嗎?”

陳臻很認真地搖頭,“不餓,人類的食物對我們來說不是必需品。”

沈明光狐疑,“不吃也沒關系?”

“嗯。”陳臻偏開頭去看烤架下面的炭火,“不吃我們也能存活,只是相貌上可能會比較……像怪物。适當的進食有利于我們更貼近人類的相貌。”

“所以其實還是需要吃。”沈明光笑了下,“喜歡吃什麽肉?”

陳臻怔了下,才答,“沒有特別喜歡的…… ”

“那……”沈明光用筆無意識地敲着菜單,很認真地詢問他,“動物的血,最喜歡喝哪種?”

“鹿血和牛血……都還可以。”

“鹿可吃不到,吃牛肉吧。”

沈明光低頭幾下點完了菜,招手叫服務員,又回頭跟他說,“喝酒嗎?”

其實陳臻……沒有喝過酒,并且他……不太喜歡喝酒。

但是他隐隐感覺,這個氣氛自己不應該說不喝,他不想拒絕沈明光。所以他說:“可以喝一點。”

沈明光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沒說什麽,到冰箱那邊自己抱了半箱過來。

點完菜,沈明光又開始擦餐具。

他的指節很好看,棱角分明。動作也是不急不躁地,沉穩的,和他的長相一樣,讓人安心。

不怎麽看得出來,他居然是喜歡飙車的人。

陳臻試探着問,“你自己一個人住,還是跟家裏人一起?”

“沒,我家就我一個人。”沈明光笑了下,“我暫時還沒有家人。”

“暫時?”陳臻看他一眼。

“嗯,”沈明光點頭,“我在等別人變成我的家人。”

陳臻想,或許是那個讓他在廢棄工廠等的人。

“我也沒有親人。”陳臻看着他翻弄面前的蔬菜,“我和別的吸血鬼不太一樣,醒來之後沒有記憶,一直是懵懵懂懂地,早些年他們都說我很奇怪,因為腦子總是不太清楚。”

沈明光翻菜的動作頓了下,“腦子不太清楚?”

“對。”陳臻笑了下,“他們說我醒過來之前,原本出過一場車禍,親人都沒了。我撞到腦袋,本來都快死掉了,然後大長老,就是初擁我的人把我帶了回去,變成了血族。我被轉化後醒過來的前幾年,都不會說話,就呆呆的,像個嬰兒。”

沈明光一邊聽,一邊給他夾了一塊烤好的土豆,神色很認真。

陳臻看他聽得專注,像是對自己的事情感興趣,索性就多講一些,“那段時間其實很奇怪。剛醒來的時候,我腦子裏面像是有很多殘片,有很多……我形容不出來的畫面,雖然一定不是現在的世界,但很真實,有點像……像世界毀滅吧。有洪水,有暴雪,有戰争……都很零散。但其實我自己覺得當時我是清醒的,只是和別人不太一樣。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聽懂……說得有點亂。”

沈明光聽他說的時候,一直很有禮貌地看他的眼睛,等他說完才問,“嗯,我大概能懂。後來呢?”

“後來……族裏面的人開始教我怎麽生活,慢慢學會了說話,和別人交流這些。”陳臻聳肩,“和你們人類長大也差不多。”

陳臻覺得很奇怪,他說完,感覺沈明光的神情似乎有點難過。

不過那個悲傷的神色一閃就過了。

陳臻看着啤酒上慢慢消失的泡沫,問出了自己一直很好奇的那個問題,“我記得第一次見你,我就說過了,我很危險。人類叫我們吸血鬼,我是怪物,喝血,是和你不一樣的物種,我伸出手就能輕輕捏斷你的喉嚨。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帶我騎車,吃飯,喝酒什麽的,你不害怕嗎?”

沈明光似乎覺得這個話題很好笑,他擡頭看了陳臻一眼,然後一口喝幹杯子裏澄黃的酒液,用有些譏諷的語氣說,“我昨天還在看一個電影,叫《Shape of water》,講的是一只魚人和一個人類女孩相愛的故事。這部片子已經得了奧斯卡,也就是說,你口中一部分弱小的人類已經在試着接受和不同物種的感情,而你卻還在說自己是怪物。”

陳臻搖頭,“人類拍電影,寫書,說自己包容一切,接受所有物種,一定會和平相處,顯得自己十分偉大對嗎?可現實沒有電影那麽美好。不是我說自己是怪物,而是在你們的眼裏,我就是怪物。”

沈明光卻好像不太高興。

“我最後說一次。”沈明光語氣嚴肅起來,“我不覺得你是怪物,你比我接觸過的大多數人類,都要好相處。”

陳臻聳肩,表示明白。

“做血族會很孤獨嗎?”沈明光随即問。

陳臻喝了口啤酒,想了下,“我沒什麽感覺,不喜歡,也不讨厭,其實和人類差不多,大家都有煩惱。不過認識你之後,總覺得好像做人類更有意思一些。”

他脫口而出,說完才愣住了。

不過沈明光好像沒怎麽在意,在意的只有陳臻。

沈明光放下了手裏的夾子,“還行吧,我倒覺得還行。”

陳臻心想說都說了,幹脆将厚臉皮進行到底,試探一下,“不,我是真心的,做你的朋友感覺很開心,你喜歡的人也是,肯定很幸福。”

“是嗎。”沈明光笑了下,好像有點無奈,“他幸不幸福我不知道,但看上去倒是過的還挺開心的,就算他的開心跟我無關,我也覺得挺好。”

“這樣啊。”陳臻喝幹杯子裏的酒,很苦。他咽下啤酒的澀味,笑着問,“那你為什麽不去追啊。”

沈明光給他夾了牛肉,自嘲,“我以前追求過一次,失敗了。”

陳臻本來就不想吃東西,現在是徹底什麽都不想吃了。

酒不烈,但第一次喝總有些刺激。

現在他需要這種刺激去壓下別的情緒。

陳臻又給自己倒了杯酒,酒瓶不知不覺已經空了好幾個。

他強顏歡笑地對沈明光道:“哦,那你是打算繼續努力,還是展望新生活?”

“現在是想展望下新生活吧。”沈明光也笑,“已經有一些想法了……別喝了,你喝四瓶了。”

陳臻杯子被沈明光抽走,然後沈明光給他換上了一瓶……唯怡豆奶。

他确實不太會喝酒。在歐洲的時候從沒人約他喝過酒。

因為年紀小,又被奧蘭保護得太好,導致抽煙喝酒逛窯子飛葉子談情說愛這一系列愉悅身心的快活事陳臻一件都不擅長……

等陳臻喝得有些迷糊了,沈明光微微皺了皺眉,看着陳臻變得有一些迷蒙的眼睛,“你……是不是不太會喝酒?”

“……”陳臻默了下,點頭,“嗯,我第一次喝。”

沈明光愣了下,“……剛才怎麽不說?”

因為想……試試。

“喝一點也沒關系,我又不是未成年人,”陳臻盯着那個豆奶瓶子上那個綠色的商标看,把話題拐回來,“那你現在是準備忘了之前喜歡的人……找新女朋友了?”

沈明光怔了下,笑了下,那種奇怪又灼熱的目光又送了過來,砸到陳臻眼睛裏。

他說:“也不一定要女的。”

陳臻:“……啊?”

“男的也行。”沈明光頓了下,擡眼看了下陳臻,又挪開目光,補了句,“男的女的是神是鬼都無所謂,我喜歡就行。”

陳臻聽完心裏震了下……他觸到沈明光的眼神,立刻埋下頭……

他不敢看沈明光了,擡起那瓶唯怡豆奶開始狂喝。

“你們血族是不是……”沈明光沒讓話題停下來,他換了個話頭繼續問,“我是想問,似乎血族都會活很久,但你看上去很年輕。”

陳臻笑了下,“我的長老說,我被初擁的時候這具身體18歲,确實很年輕。作為血族我也很年輕,是總部最小的一個,但肯定還是比你大……不過我雖然小,大家還是挺怕我的。”

沈明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陳臻不說話的時候看上去确實很難接近。

但他笑起來的時候非常好看。眼睛彎彎的,藍眼睛亮晶晶的,臉又小,頗有幾分冰雪初霁的消融之意,非常燦爛溫暖。

和以前一樣。

“我倒不怎麽怕你。”沈明光撐着頭看他,笑容裏面像是有一些戲谑和調侃,“我反而覺得你有點怕我。”

陳臻聽完他這話身子一僵,下意識又開始左顧右盼:“……我就是……和人類相處的時候不太自在,但我又不想對你太有距離感,所以我……”

沈明光繼續笑着問他,看上去氣定神閑地:“為什麽不想對我有距離感?”

陳臻感覺到自己在緊張,就使勁悄悄掐了下自己的掌心,告訴自己穩住,然後努力鎮定下來地去看沈明光的臉。

“我們血族會判斷人類的身上的味道……”他斟酌了下,小心地用詞,“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覺得你給我一種……熟悉的感覺。而你身上的味道也很……特別,對我而言。和我聞過的所有人類,都不一樣。”

難道直接說:你的血聞上去真不錯,我想嘗嘗?

沈明光聽完,點了點頭,看上去很淡然,笑着問道:“也就是說,我對你來說是特別的人?”

“?”陳臻愣了下,有點目瞪口呆,人類都是這樣聊天的嗎?這麽直接?……“也可以這麽說吧……”

血味很特別……人也很特別……

但沈明光撩完就換了話題,“不過,我看你好像沒有怎麽接觸過社會的樣子,你真的比我大?”

“當然比你大,我已經做了29年的血族了。”陳臻也沒不好意思,大大方方說了,“因為我其實是第一次接觸人類社會,不是很熟練。”

“……怪不得。”

“什麽怪不得?”

“怪不得你看不去總是……很防備別人的樣子。”沈明光看着他,笑了下,“好像怕別人碰到自己,也怕別人跟你說話……總是板着臉……就把自己包起來的感覺,像穿了層盔甲……不知道怎麽形容。”

看上去就很莽撞,一看就是個不谙世事的小少爺,但又有一點倔強任性的反骨。

倔這點跟維達爾很像。

沈明光頓了下,又輕松地道:“不過我感覺,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似乎在試着把自己打開……很好奇你原本的樣子,真實的你一定比現在有趣多了。”

陳臻已經完全暈頭轉向了:“……哦是嗎,我也不清楚吧可能是……”

那天陳臻喝掉了三瓶唯怡豆奶,上了四次廁所。由于緊張他只能一直咬着吸管狂喝,喝道後面沈明光都驚訝了,問他:“你以前沒喝過豆奶嗎?”

“……”陳臻很正經地點頭,“對啊,沒喝過,真的非常好喝。”

後來沒再說什麽。兩個人似乎都有心事,就相對坐着,各自心猿意馬。

陳臻則是一直在想關于‘喜歡’和‘同性戀愛’的東西。

他也不是沒有接觸過。

歐總部裏就有一對十分有名的同性伴侶,還是兩個長老,二長老和三長老。他們是雙胞胎兄弟,一個叫盧,一個叫喬。

陳臻年紀還小的時候懵懵懂懂不明白這些,一開始覺得兩兄弟平時舉止親密一些也沒有什麽……一開始看那對雙胞胎一模一樣的臉湊在一起濕吻也是有點驚訝的,但天真的他當時也以為就是……關系好。

畢竟總部裏的血族就算私下嚼舌根,陳臻也沒有那個機會聽到那些閑言碎語,奧蘭把他保護得太好了……以至于19歲前,他一直都不知道這對長老兄弟的禁斷戀情,也不明白男人和男人也可以談戀愛。

直到有一天,陳臻去血庫取自己的補給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了……盧和喬他們在陰暗的地窖角落,盧壓在喬的身上,含着喬的耳朵,激烈地動……

他們都赤裸着,喘息着,好像在做什麽十分快樂的事。

他驚魂未定地看了一分鐘那場活**,那晚上回去找了自己的執事伴讀莉莉絲,和莉莉絲鑽在一個被窩裏暢談了一個晚上,陳臻才明白了男人和男人是怎麽一回事。

莉莉絲當時一臉心疼地看着他:“要我說奧蘭長老對你也太嚴格了。安德烈在你這個年紀,男女老少血族人類巫族什麽都睡遍了,你居然還連男人怎麽和男人搞都不知道……但知道歸知道啊,別告訴奧蘭長老是我教你的……”

懂是懂了,陳臻之後也暗搓搓地找了不少東西來看……但也沒有真的對誰開啓過對喜歡的認知。

直到那一晚的那個夢開始。

他過去的生活單調乏味,基本就是上課、訓練、看公文。閑暇的時候他就看那些被奧蘭長老篩選過的動漫、電影、書籍,他連上網的時間都會被限制。

沈明光就這樣變成了一道光束照了進來——

“陳臻……陳臻……”

他回過神來,擡頭去看面前的人。

沈明光已經付完了錢,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他的目光依舊是認真的,非常認真。

那目光一開始落點是眼睛,後來下移,到了陳臻的嘴唇。

三秒之後沈明光收回了目光。

“走吧,我們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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