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一節課上得夢回倫敦。

陳臻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歐總部的訓導教室。

那時候他的左邊是安德烈,右邊是莉莉絲,身後是另一些身份高貴的血族。講臺上,就是面前這張不茍言笑的臉。

大家都怕這個動不動就閃人巴掌的四長老。有時候陳臻甚至懷疑,在成為血族之前,四長老會不會是一個莫有感情的殺手?

他平時基本不怎麽跟人廢話,開口就是命令,即使是站在訓導室上傳授知識,也還是非常高貴冷豔惜字如金,簡直是教科書級別的血族模範。

……

奧蘭的聲音裏有金屬感。

“我們堕入黑暗之中,既不是神,也不是魔鬼,更不是人。八長老給大家上過血族史,所以應該知道,我們的力量和絕望、仇恨息息相關。如果你懷疑神不愛世人,懷疑純潔和美好,渴望毀滅的時候……”

奧蘭說着,突然頓了下。

他走近了高燃的蠟燭前,輕輕吹了下明明滅滅的燈芯。一口氣吹過去,蠟燭沒有被吹滅,反而燒得更明亮了些。

下面聽訓的年輕血族都微微坐直了些。

“到了那個時候……你陷入絕望,如果你不顧一切将劍插在十字架上,去反叛神,去反叛根本不存在的天國和僞善的上帝,去反叛這些虛假的存在,你決定了,到灰飛煙滅那一刻都飲血而生,走向地獄和死亡時……

“那恭喜大家,你毀了自己,也毀了神。”

“大家要知道,對我們而言,死亡,是新一扇開往永生的大門。”

他的聲音帶着歷史的厚重感,無端給人一種沉甸甸的寒意。

奧蘭手握王杖,在訓導臺前緩緩地踱步。然後他像是注意到了什麽,走下臺前,用金制的王杖輕輕敲了敲面前的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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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達爾。”

奧蘭的聲音聽上去雖然依舊冷肅,但其實大家都聽得出來,他對維達爾說話的時候總是要溫柔那麽一丢丢。

畢竟是大長老的繼承人,即使是四長老也要區別對待。衆人私下裏議論紛紛,卻也不敢指責什麽。

奧蘭順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課很無聊?你一直在看窗戶。”

其實窗戶是緊閉的。

就算是白晝,這個古堡也永遠大門緊閉,窗戶全都嚴嚴實實地封死。房間裏點着蠟燭,他們就只能看着這點微弱的光芒,在地下生活着。

為了換氣,會在窗檐下開出一排很小的孔,光就從那裏透進來,很細的光線。

也帶進來外面的空氣和外面的氣味,一小排,整整齊齊的,還挺好看。

能照進來很不容易,就像他們想出去,很不容易一樣。

維達爾之前就盯着這排被放進來的光看。

聞言他收回目光,眼裏那一汪清澈的藍像是一顆一塵不染的寶石一般。

“不,我是在想……”維達爾頓了一下,眼裏有迷茫和不解,“為什麽我們來自絕望,卻依然還在絕望裏永生。長老,我們追尋的是什麽呢?”

訓導室裏一片寂靜。

莉莉絲坐在他身邊,臉已經吓白了。她悄悄在桌子下踢了一下維達爾的腿,讓他別再跟四長老擡杠。

奧蘭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會兒,緊皺的眉峰有看不出的情緒。

“我們不追尋什麽,維達爾。”奧蘭的聲音居然少有地,帶着一些疲憊和懷疑,“我們從絕望、恐懼中來,永生是饋贈也是懲罰。我們血族……是有使命的,有一個必須背負的使命。”

“什麽使命?”維達爾不甘地追問。

奧蘭看着自己手上的王杖,輕輕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

“陳臻。”

奧蘭拿着點名冊,點到了陳臻的名字。

陳臻如夢初醒般這才回過神來。

他呆滞地舉手示意,然後就看到奧蘭饒有興致地打量着自己。

“你看起來不是中國人。”奧蘭把手裏的本子放下,環起手臂,用純正的英腔問他,“Where do youe from?”

陳臻噎了一下。

良久他才擡起頭,看着奧蘭深棕的眼睛道,“Despair,death and hell.”

教室裏面靜悄悄的。

奧蘭聽完,很淺地跟他笑了一下,沒說什麽,再次拿起點名冊,“下一個,鄭明明。”

陳臻無端覺得松了口氣。

一節課上得自己萬分緊張……仿佛重回歐洲,穿越回了以前。

那些畫面太令人毛骨悚然了,那是生理和心靈的雙重摧殘,陳臻實在是記憶猶新,

那時候……四長老會在禁室裏面,拿着王杖,看着被鐵鏈拴住四肢的自己,冷冷地說:

“維達爾,渴嗎?記住這個感覺,克服它——”

……

“你會是我們的主,你必須克服——!”

“擡起頭維達爾!”

……

“維達爾,堅持住,想一想,其實你根本沒有那麽需要人血——”

“堅持住維達爾——”

“維達爾——!”

“維達爾——維達爾——”

……

四長老的聲音有不容置疑的逼迫、殷切和堅定——

“你以為自己真的是怪物嗎?只有無法控制自己對人血渴望的,才是放縱自己的怪物!是野獸!”

“維達爾——擡起頭看着我!”

……

“陳仙——陳仙——”

陳臻猛地回過神來。

“下課了陳仙……”身邊的人戳了戳肩膀,試圖喚回神游的他,“怎麽跟丢了魂兒似的,昨晚太累了?”說完又去看他耳朵旁邊的吻痕。

陳臻翻了個白眼:“……請你閉嘴。”

他深吸一口氣,看到奧蘭剛和幾個女生聊完天,已經出了教室門。

陳臻兩三下收好東西追出去。他也不叫住奧蘭,跟着他一直走,等兩個人走到教師休息室,兩人一同進了門,奧蘭擡手扣上了門鎖。

陳臻瞬間緊張了起來。

其實大家都很怵四長老……對陳臻而言,這個人有很多種身份——父親、老師、引導者,還有一個是……掌控權力的最高君主。

他對四長老的感情很複雜。

很怕,但其實兩個人走得又很近,因為四長老很偏愛他。

可在這個人面前,陳臻總有一種無法遁形的赤裸感,因為對方實在太有壓迫感了……他身上成熟的氣質像一座山,常常壓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奧蘭從西服口袋裏掏出一根雪茄,掏出打火機點上,這才看了陳臻一眼,“好久不見,陳臻同學。在中國,我就叫你中文名了。”

“奧蘭長老。”

陳臻握拳俯身行完禮,擡起頭來就稍帶急切地問,“長老,莉莉絲說你休眠了,怎麽又來了中國?”

奧蘭靜靜地看着陳臻,神色中有些許責備,“陳臻,說了20年的老毛病,別急躁。”

奧蘭說完,陳臻心一緊,閉了閉眼,手指下意識收緊了。

良久他才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

“畢竟身上塗滿了蜂蜜,總會招來蒼蠅。休眠只是我的一個騙局罷了,我自有安排,你別管。”

奧蘭吸着雪茄,他的坐姿,眼神,一舉一動哪都透出一種老派貴族的優雅,“這裏變故太多,總部也亂了起來,所以我過來看着你。”

“二長老和三長老又……”陳臻不知道怎麽措辭,“可是你走了歐總部怎麽辦?”

“現在那些不重要。”奧蘭看着雪茄上的煙霧,“不說那些,先聊聊你來以後的情況,彙報一下。”

陳臻默了下,整理了下語言,一五一十地說了,但隐去了沈明光的部分。

奧蘭聽完,低頭吸了一口煙,對陳臻說:“我都明白了。現在我的指示是,劉家的事情你不要插手,先不管。狼王的授禮你也不用去,我會替你出席。你明天就收拾好自己,我給你放半年的假,你出去旅游,想去哪裏都可以,所有支出按慣例都從我的賬目上劃。”

聽完陳臻愣了一會兒。

……走?

不管?

其實他應該說,是,我明白了。畢竟四長老是歐總部裏說一不二的存在,很少有人會拒絕他的命令,除了二長老和三長老。

更何況四長老是陪伴他長大的訓導師,雖然他不是由四長老初擁的血族,但感情深厚早就把對方當作父親一般的存在,所以陳臻很少忤逆奧蘭。

但是這次不一樣了。

陳臻再次擡起頭來的時候,眼裏有了些執拗。

“奧蘭長老。”他的聲音沒有猶豫,雖然聽上去有些抖,“我知道你關心愛護我,但你不可能一輩子護着我……”

“為什麽不可能?”奧蘭罕見地打斷了他。

這對奧蘭來說很反常,因為他鮮少打斷別人說話,那樣很沒禮貌。

他的語氣依舊是不可置否的篤定。

“我的使命就是保護你一輩子,除非從我屍體上踏過去,誰能碰你一根頭發?”

陳臻深深地嘆了口氣。

“長老,我也有我的驕傲。您可以保護我一輩子,讓我像個蠢貨一樣度過往後的歲月,可……那樣我又得到了什麽?我總要長大。”

奧蘭仍是搖頭。

他把雪茄撚滅,“以後你想怎麽歷練成長都可以,這次的事情你絕對不能胡鬧。陳臻,這是命令,明天就走,我會幫你買機票,讓莉莉絲陪着你。”

陳臻閉了閉眼,那種猛地升騰上來的焦躁感把逆反心理一下子激了出來,“我不會走,而且我會繼續查劉家的事,查清原委,清除異黨,這些我都會自己來。”

說完他就偏開了頭,心想這次估計肯定要挨打。打就打吧,來吧。

但奧蘭只是用他慣常冷漠的神情看了他一會,半晌指着他的耳側,厲聲問,“你的耳釘去哪裏了?耳朵後邊那是什麽?誰咬的?”

陳臻心裏狠狠抖了下,一種偷情被家長發現大難臨頭的感覺一下子冒出來,他佯裝自然地看了看窗外,“……長老,我的話說完了,先退下了。”

“陳臻——”

奧蘭猛地站了起來——

陳臻下意識地轉身閃到了門邊。

“維達爾——!你給我站住!”

奧蘭低聲喊住他,陳臻已經……一溜煙地打開門迅速跑掉了。

***

陳臻像逃命一般地跑出來,背着書包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迅速趕往了沈明光約他見面的地方。

他撐着膝蓋順了順氣,平複心情,然後擡頭看自己的……新情人。

情人站在樹蔭下,很安靜地等待着。沒有看手機,沒有東張西望,眼神就定在某個點上,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今天穿白襯衫,袖子挽着,露出結實的小臂。下面是牛仔褲和高幫帆布鞋,整個人幹幹淨淨,年輕俊朗。

陳臻不由自主地停下來,打量他,不想直接走過去。

看他等自己,專注地等自己的樣子,陳臻居然覺得有一種充實感,很美好。

他幻想着……這大概就是永恒了,這就是永恒的姿勢。因為這一刻的沈明光是屬于自己的,他在等我,這一段時間是完完全全,屬于我的。

陳臻放慢了呼吸。

這時有人牽着一只柴犬走過去,那只胖嘟嘟的狗一經過沈明光身邊就開始極力拖着主人湊了上去,趴在沈明光腳邊蹭。

然後陳臻看到沈明光笑了一下,低下了身子逗了逗狗子,那柴犬心滿意足地使勁蹭了半天沈明光的腳,像是十分舒服的樣子。

不僅是在人類裏受歡迎,好像動物也很喜歡他。

不知道他過去到底是愛着怎樣的一個人,為什麽這麽好的一個人,對方都沒有動心?

想不通。

陳臻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甩掉那些想法,朝他走了過去。

像是有感應一般,他剛走過去,沈明光已經擡頭看到了他。他先是對着陳臻笑了一下,高聲說了句,“別動,我過來。”

陳臻聽話地停住了。

随即沈明光就小跑了過來,也是他先靠近了陳臻。

他帶着目光中的溫暖,從牛仔褲裏掏出了什麽放在身後,背着手問他,“有禮物送你,猜猜是什麽?”

陳臻其實已經聞到味道了,但他被那目光中的柔情看得心都快化了。

所以他和每一個愛情裏面的智障一樣,輕聲問他——

“是什麽?”

沈明光笑容加深了一些,把手伸出來攤開——

他的掌心裏星星點點,是黃色米粒狀的花朵——

常綠灌木,高3-5米,又名岩桂。

桂花。

陳臻在課上學過。

馥郁的香氣撲鼻而來,把陳臻香得有點飄飄然了。

沈明光把手擡起了一點放到陳臻鼻子跟前讓他聞,用那種很輕、很期待的語氣問他:“送你的禮物。這是秋天,聞到了嗎?”

像捧着自己的心給他看一樣。

陳臻被香味包圍着,只看得到沈明光瞳孔裏映照出來自己的樣子。

這不是秋天……

這是……愛情吧?

陳臻覺得自己心髒狂跳,雖然那好像不可能,他不該有心跳。

這是愛情……吧?

就是。

人類擁有愛情的時候會覺得心裏又酸又漲,像快要滿出來了一樣,還帶着一點焦躁嗎?

陳臻覺得自己激動得手都在微微顫抖……

“你不喜歡嗎?”沈明光又問了一次,語氣有點不确定了。

算了,就算是情人,有這些也都夠了

……陳臻催眠自己,說服自己,逼自己相信。

我太喜歡他了,他心裏喃喃地重複,我太喜歡他了……

焦躁感最後的出口是,他伸手蓋住了沈明光的手掌,蓋住了那濃烈的香氣,在人來人往的大學校園,擡頭吻住了沈明光溫熱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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