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且從少年行
漢子又道:“實在是慶幸未曾鑄成大錯,否則我就真是禽獸不如了。”
老婦見他放開瀾兒,心中松了一口氣,又看他語氣誠懇,面色慚愧,不像是說謊,便拿起那碗熱湯道:“家裏也沒有什麽好東西,這碗紅糖姜湯,你先喝了,暖一暖身子再和我們一起吃飯。”
漢子接過姜湯,略微嘗了一嘗便一口氣喝下,頓覺一股熱氣從腹中擴散開來,從內到外暖和了許多,額頭上更是滲出汗來。
老婦接過空碗道:“不那麽冷了吧?明日我再去市鎮之上請一位郎中過來,仔細幫你瞧瞧。”
漢子又躬身拜道:“在下林青,多謝恩人搭救,日後定當報答。現在我已經恢複的差不多了,豈敢再煩勞恩人?”剛說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一捂嘴吐出幾口暗紅的鮮血。
老婦看他受了重傷還如此鄭重其事,急忙道:“哪個問你姓名,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并不指望日後答報。既被我們遇見,難道叫我們眼看你凍死雪中?你看你現在都吐了血,何必逞強?請郎中給你開個方子,是怕你以後落下病根。”
林青本意是怕外人到此惹來麻煩,萬一再向其他人透露就更加糟糕,便含糊道:“我乃習武之人,這是受了內傷,我自有調息将養之法,與藥石之道不同,所以才說不用麻煩。唉,剛才我真是失心瘋了,竟然如此對待恩人,實在是……”
老婦擺擺手,好言道:“剛才不過是一場誤會,聽你口氣是被人所害,自然要處處提防。你們練武的人,身子骨到底結實,受了這麽重的傷,穿着單衣就在雪地裏面走,要是普通人怕挨不過一時三刻就被凍死了。”說罷走到牆邊打開木箱一陣翻找,回頭道:“我女兒女婿早年就染病亡故了,就剩我帶着瀾兒過活,這裏還有幾件衣服,是我女婿過世後留下的,你要是不忌諱就先将就幾日,過幾天我再做一件新的給你。”
林青急忙道:“不必費心,這幾件便好,還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老婦道:“我娘家姓王,村裏面都叫我王婆。那孩子他爹姓林,倒和你是同姓。你先歇着,我這就把飯菜拿上來。”林青點了點頭,蹲下對瀾兒柔聲道:“剛才吓到你了吧?我昏倒再醒來,怕落在仇人的手中,所以才如此行事,你千萬莫怪。”
瀾兒搖搖頭道:“你聽了外婆的話便把我放開,我已經不怪你了,只是你受傷很重,吐了很多血。”林青見他心思單純,此刻已經因為自己吐血而擔心,心下感動,正說話間見門簾一掀,王婆已經端了飯菜進來。
飯後,王婆拿了幾件厚衣服,向林青道:“這幾天天氣還要冷,多加幾件衣服吧。”林青接過,瀾兒問道:“叔叔是從鄰村來的麽,為什麽不穿棉衣?”
林青不禁莞爾,道:“叔叔是從江南來的,離這裏可有幾千裏呢!”瀾兒雖不知江南是個什麽所在,但也知道幾千裏十分的遙遠,更是吃驚,張大了嘴巴只是瞪着林青看。林青久經殺伐之事,農家的平淡恬靜對他來說甚是難得,一會兒已經和瀾兒混的甚是熟稔,雖然受傷,卻不時将瀾兒抱起,低語幾句,時而将瀾兒驚的兩眼溜圓,時而将瀾兒逗的格格直笑,看樣子是早已不介意剛才的那番驚險。
王婆走過來道:“天已晚了,叔叔要養病,瀾兒到外婆屋裏去睡!”随即帶着孩子到隔壁屋中去,過了一會兒,又抱來一床棉被放下,道:“夜裏有的時候炕滅了甚是寒冷,多壓一床被子吧。”北方冬天極冷,要燒火過冬,所以屋裏通常用磚石黃土砌成內有火道的平臺,俗稱“火炕”,就通着外面的竈臺,平時即能做飯,又能取暖。王婆安置完畢,便走至旁邊的椅子旁坐下,從桌子的茶壺中倒出一碗熱茶,推到林青面前,緩聲道:“你從江南不遠千裏的到這裏來,必是出了什麽重大的變故,不然不會只穿着單衣單衫的到北方來,受了這麽重的傷凍昏路邊。本來人家的傷心事不應随便過問,不過既然到了我家,也是有緣,你要是不嫌老婆子絮煩,就聊上一聊,說說日後的打算。”
林青沉吟了片刻,道:“恩人相問,在下不敢隐瞞,我在江南被人下毒,內力失卻了七八成,尚未恢複便被人連日追殺,一路向北奔逃,吃不安穩,睡不踏實。說實話,我已經有月餘沒吃過像樣的飯了。”
王婆嘆道:“看你的衣着甚是華麗,落到這般天地實在可憐。不過像你這樣一頓飽飯都吃不上實在讓人不敢相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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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道:“我初出關時,以為甩掉了追殺,便松了一口氣,找了一家酒店點了一桌像樣的好菜,準備大吃一頓。只是還沒等我動筷子,四面八方的暗器就向我招呼過來了,這店裏的客人原來都是我仇家派人喬裝而成!”說到此處,他雙拳緊握,兩眼怒火,道:“嘆只嘆我以前無識人之能,大娘,你道我那仇家是何人?他乃是我的八拜之交,難怪我的行蹤他掌握的毫厘不差!”林青似乎意識到自己聲音過高,壓低了聲音道:“我勉強将這批人打發了,顧不上吃喝休息,拔腿便向北狂奔了幾日幾夜,越走越冷,天上開始下雪,無休無止,竟然還有人埋伏在這苦寒之地專門等着殺我,我咬咬牙将這些人都打發掉了,可是自己也受了重傷,後來……就昏倒了。”
王婆道:“原來是被朋友背叛,難怪你剛才那般行事……只望以後能平平安安的就好。我們村名不見經傳,北方這樣的村子成千上萬個,逃到這裏總不會再被人追殺了吧。等風聲過了,你或者再回江南,或者再把你的家人接過來。”
林青黯然道:“我早就沒有什麽家人了……不知道過一陣子他們會不會找到這裏!不過大娘放心,我決不會連累你們,等傷好了,我便馬上啓程!”
王婆道:“這是什麽話,你既然沒有家人,我救了你,難道還眼睜睜把你趕出去再被人追殺嗎?且不說我放不放你,就是讓你走,你又走到哪裏去?”
林青道:“天大地大,難道還沒有我容身之地?”說吧眼中閃現了一絲陰骘之色,道:“況且我也不能藏身這等小村茍且活命,大丈夫如有仇不報那豈不是枉活世上,怎可叫江湖中人都恥笑我林……青是無能鼠輩!”
王婆見他目露狠色,站起來,随手抹了抹桌子上的水漬,道:“打打殺殺,又何時是個頭?我倒不是勸你怎樣,恐怕你最得意的時候也不過是吃好穿好,雖然你現在落魄,但以你的本事,就算沒有以前的風光,隐姓埋名,安然享樂也不失為一條去路。沒聽人家說過嗎?你恨我恨,世人皆嗔,你殺我殺,無子也無家,你鬥我鬥,把好年華付東流,罷罷罷,刀争名,劍奪利,怕只是一生兒空奔走。”見林青兀自呆在那裏,王婆轉身笑道:“我今天倒多話了,你莫要見怪,天色不早,你早些休息吧。”
林青聽了這一席話,不禁怔住,暗自思忖道:“這王婆看似粗鄙,說起話來卻并不像個鄉野村婦,後面幾句更是透着古怪。”躺在炕上,心思煩亂,時而自己仿佛回到了發號施令的威武時光,時而又被人追殺不停逃奔,竟自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過了十餘日,大雪初霁,一顆大太陽懸在空中,天氣很是晴朗。林青早早起來,在院中盤膝而坐,自行試探了一下,毒素仍被他逼在丹田宮內未有絲毫滲出。只是他長途跋涉,途中無暇顧及,毒素在他體內停留時間過長,只怕要用上個一兩年時間才能慢慢将毒逼出體外恢複功力,那一掌的內傷倒還不妨事,現在已經大多好了,再有個幾日便能恢複。
林青舉目四下觀望,這院子并不太大,用木栅欄圍起,上面還有枯枝纏繞,想必是喇叭花之類,秋天結的花籽也無人采撷,兀自在風中微微顫抖。中間一條碎石板路通着院門,說是院門,也不過是幾條木板釘在一起,在風中吱吱呀呀的來回晃動着。左邊的地被打掃的幹幹淨淨,有若幹道田壟,估計是自家人種菜取食之用,右邊則栽着一棵大樹,需兩手方能合抱。
王婆出屋來見林青對此樹打量不已,笑道:“這是梨樹,可惜貯藏不方便,要不你倒可嘗嘗梨子的味道。”
林青深呼吸了一下,覺得空氣甚是冷冽,又別有一種清新味道,北方的冬天的确不像江南。江南總是陰霾着天氣,時而淅淅瀝瀝的下着連綿不斷的雨,那種濕冷之意似要浸到人骨子裏去,唉……想到這裏,林青有些煩悶,回身步入屋內,見桌上已經擺好了早飯,不過是一碟鹹菜,一鍋稀粥和幾個窩頭,與林青昔日吃的精致早點自是天壤之別,但由于擺脫追殺心境平穩,吃進嘴去竟是格外香甜。瀾兒卻拿筷子搗着碗裏的飯,對着王婆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樣,林青一拍額頭,心道:“那日被救,聽瀾兒對他外婆說想買鞭炮,想必是為了此事。”想到這裏便放下碗筷,對王婆道:“王大娘,我身上的傷已經無礙,想帶着瀾兒出去走走,買幾串煙花鞭炮給他耍耍。”
王婆笑道:“這些玩意兒,點着了很好看,砰的一聲過後就什麽都沒了,所以每逢年節,我并不給他多買,難為你還記着。”說罷從棉衣口袋中掏出一個打了補丁的小包,仔細攤開,從裏面拈了幾文大錢放在瀾兒手中道:“跟青叔出去不許亂買東西,可知道嗎?”又擡頭對林青笑道:“讓你見笑了,若是不緊着些用,怕瀾兒開春去村塾讀書的錢便要吃緊。”
林青見狀心中嘆道:“往日每日花銷的銀兩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卻想不到普通農家生活如此艱難。也是了,他們一個老弱,一個幼小,哪有什麽力氣賺錢,不過是靠平日緊上加緊,艱難度日罷了。”瀾兒神情卻甚是高興,将那幾枚大錢緊緊握在手裏,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出得門來,瀾兒高興之至,一路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說個不停,林青看了一眼瀾兒,心道:“這孩子也甚是可憐,無父無母,只有他外婆将他帶大,看他如此興奮,想必平日他外婆并不太準許他出外玩耍。”
瀾兒拉着林青的手向前跑了一段路,漸漸行人多了起來,前些日子天氣一直不好,沒幾個人出門,今日天氣放晴,人們都紛紛湧出家門,置辦年貨。
看到集市中的熱鬧景象,瀾兒早已眼花缭亂,睜着眼睛,這裏瞧瞧,那裏看看。林青比這更大的場面都見過,不以為意,只是任憑瀾兒拉着自己的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東走西竄。瀾兒別的都不甚感興趣,只在那賣鞭炮的面前駐足良久,手中又沒有幾個錢,挑來選去也下不定主意,若有旁人買走一些,瀾兒便要羨慕的望上一會兒。
林青心中本欲給瀾兒多買些,怎奈袋裏都是逃亡時匆匆帶出來的翡翠玉石之類,且不說在這小村鎮無法兌換,只怕還會給他們一家招來麻煩,想到此也只能在瀾兒的身後四下閑看,忽見有獵戶将山雞、獸皮等置于車子上,兀自在地上一蹲,“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煙,一副清閑模樣,不禁奇道:“大家都吆喝,怎麽獨獨這獵戶不吆喝?難道他不賣嗎?”
瀾兒道:“他們吆喝了也沒用,普通人家根本買不起這些野味,這些東西主要是賣給鎮上富裕人家的。”
正說間見一個官差模樣的人過來,每樣野味都掂了掂,道:“老胡,你可還欠着稅呢,我看你最近混的不差,是不是該補上了?”那獵戶急忙從裏懷掏出了一點銀兩,躬身低聲道:“官爺,小的早記着呢,整一兩二錢,不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