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剛剛下過雨的官道變得十分泥濘,梁簡趕着馬車走的很慢。這是他們離開郡城的第五天,一路欣賞沿途的風景,慢悠悠的走着,誰也不着急趕路。中途途徑一個驿站,梁簡還往江城寄了一封信。

梅争寒體內的餘毒已經清除,身體逐漸好轉。他幾次想出來陪梁簡吹風,都被梁簡擋回去,江盛雪嫌他多事,讓他直接坐在馬車門口,掀起車簾就能和梁簡唠叨。

紅葉城身為滇西四大主城之一,有着上百年的詩酒文化,每年的詩友會都辦的十分盛大。沿途的紅色楓林就像火色的織錦,給大地披上一層紅衣。雨後紅葉上挂着露珠,晶瑩剔透,映着紅葉的顏色,像顆顆飽|滿的紅珍珠。

梅争寒斜斜的靠着車廂,看着外面火色連天的楓葉林,心思都不知道飄到什麽地方去了。坐了五天的馬車,他早就閑不住,眼看紅葉城盡在咫尺,恨不得策馬奔騰。

梁簡沒有揮鞭促馬急蹄,馬鞭随意的放在一旁,他側身坐着,曲起一只腳,姿勢随意散漫。梅争寒擡頭就能看見他的側臉,鼻梁挺立,唇角含笑,眼帶星光。

說起來這一路都是梁簡在照顧大家,露宿荒野的時候他守夜,留宿客棧他淺眠,梅争寒擔心他身體撐不住,但實際上他面色紅潤,氣色比梅争寒和江盛雪還好。為此,梅争寒還在心裏暗搓搓的比較過,覺得梁簡比他強了不止一星半點。

這可讓梅争寒受挫不小,要知道從小到大,他一直比旁人優秀。且不說街坊鄰裏,就是走镖遇上江湖客,對方也會客氣的稱他一聲少俠,而不是小兄弟。他并非年少老成,只是年紀很小的時候就被師娘帶着去走镖,比旁人見識的多。

他原以為自己這樣就算出類拔萃,認識梁簡才知一山更比一山高。同時,他也很高興在自己最低谷難捱的時候,梁簡如同守護神一般從天而降。

“哥,你說我的通緝令會傳到紅葉城嗎?”

雨後空氣濕潤,吹過的風都帶着涼意。梅争寒調整坐姿,大半個身子從車廂裏探出來,緊挨着梁簡坐下。沿途一路走來,他對梁簡的稱呼已經變成一個字,去掉姓後變的更加親昵。雖然梁簡對這個稱呼哭笑不得,但一直沒有反駁。看見梅争寒一臉純真的把他當兄長,他真不忍心拒絕。

此刻他們已經能看見紅葉城的城門,高大的城牆隔斷連綿不絕的紅色楓林,在天地間劃出一條冷灰色的分割線。

梅争寒一想到自己的通緝令就頭疼,闖蕩江湖雖不在意,但若被人認出來,還是少不了麻煩。

“傳是肯定會傳過來的,畢竟死的是朝廷命官,于情于理城主都要過問一二。不過你也無需擔心,因為每年這種事情在一個城中不會少于五起,大部分通緝令從下面傳上來都是做樣子,不會有人真的去追查。”

這年頭,朝廷辦事從來都是圍繞郡官以上的大人物,下面的小人物怎麽鬧騰都無所謂,只要不影響他們的直接利益。就算通緝令在主城滿天飛,大家一看死的是個縣官,賞銀不過幾兩,也都沒興趣。這種睜只眼閉只眼的不作為,也間接的導致每年都有那麽幾個見義勇為的江湖俠客為民除害。

梅争寒的事往大了說,城主責任追究下來,縣官魚肉相鄰,貪污腐敗的罪名逃不掉,梅争寒殺他既是出于孝道也是為民除害,要脫罪不是沒有可能。而事情往小了說,死的只是一個咎由自取的縣官,和城主的利益八竿子打不着,城主沒必要為了他,去追一個江湖人。

在丘桐國,廟堂和江湖的位置可是十分微妙,廟堂見不得人的事有江湖人幫忙解決,江湖人有見不得人的事,有廟堂幫忙遮掩。大家互利互惠,要是一個處理不妥就會相互反噬,得不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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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争寒此前對這種事情有所耳聞,但真落在自己身上,聽見別人這般輕描淡寫的說出來,他非但沒有覺得寬心,反而神色凝重。他看着越來越近的冷灰色高牆,心裏沒由來的悲哀:“不知不覺世道都變成這個樣子了,懲治貪官的不是朝堂律法,而是江湖人的手中兵刃。要是長此以往,俠以武犯禁,天下豈不是要亂套。”

“誰知道呢。”梁簡輕笑,天下之事,瞬息萬變。如今不過是個開端,還沒有進入完全爆發期。等時日一長,上位者在無措施,天下就将變成一盤散沙。

江盛雪坐在馬車裏,聽着二人談論,疑惑之下,插嘴問道:“梁大哥,既然主城都不管通緝令,那為什麽還要下面的人上報?直接裝不知道豈不是更好?還不用擔心後面有人問。”

“管的,只是管的力度比較小,可以忽略不計。”知道江盛雪沒有聽懂自己的意思,梁簡耐心的又解釋一次,這次說的比較詳細:“其實不止是官員遇害,地方發生惡劣殺人事件,兇手逃逸後,官府也會發通緝令,并且将通緝令上傳到主城給城主過目,城主讓官員登記在冊,然後在城門張貼,嚴查進出人員。有犯人歸案就銷案,算作地方官員的政績。但因為現在屍位素餐的人太多,這個律法逐漸失去效用。別說城門口嚴查,肯張貼就不錯了。”

“這也太……那要是遇上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豈不是……”

江盛雪本想說就這樣讓兇手逍遙法外太過分,要是遇上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那還得了。然她話說了一半,就自己打住,然後認真的琢磨一下,直接閉嘴,不在多言。因為她發現自己在這個事情上,其實很沒有立場義憤填膺,畢竟她面前的人一個是在逃通緝犯,一個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

“生逢亂世,草芥人命之輩比比皆是,朝堂的這個律法失去效力也不是沒有原因。”江盛雪話未完,梁簡看她一眼就猜到原因,想來是這姑娘正在梳理自己的立場,不便多言。但其實這件事沒那麽複雜,殺人者人恒殺之,他們不過是亂世中的一員,為了活着必不可免要沾上鮮血。

再者朝堂律法并不适用于江湖,江湖有江湖自己的規矩。

“說起來我之前走镖去過一次丹臨城,城門口盤查甚嚴。我們找城裏的人打聽,才知道溜進去一個江洋大盜,盜走了城主的最愛的夜明珠。負責調查的人沒找到江洋大盜,反而查出幾個身負命案的通緝犯。這些人啊是刀子沒落在自己身上,就不會覺得肉疼。”梅争寒搖頭長嘆,對這世道感到無奈。

“若真是這樣,江洋大盜也算做了件好事,以一己之力拉一群通緝犯下馬。”梁簡笑了笑,道:“有些時候城門戒嚴不一定是查案,也可能是城中發生其他的重大事件,需要控制百姓的進出……”

馬車一路向前,紅葉城的城門就在百步之外。梁簡正和梅争寒說着話,不經意擡頭,看見城門兩側分別站着十來個士兵,有官兵在門口設栅欄,嚴查進出的人,不由一愣,拉住往前的馬。

官道筆直通往城門,可見外出的人排了兩隊長龍,一眼看不到尾,而進去的人稀稀拉拉的幾個,進去後和排隊的人多言兩句,就連忙後退出城。那些好不容易出城的人也都走的匆忙,好像身後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要撲上來。

“這是怎麽回事?”梅争寒看這架勢,心想自己不會那麽背,遇上和丹臨城一樣的情況,紅葉城也在嚴查盜賊吧。

“紅葉城是詩友會主場,為了維持城內的治安一般都會查過往的人員。但看他們這個情況,不像是為了維持城內的治安。”梁簡也趕到奇怪,他把馬車趕到官道一旁,沒有繼續上前。

“和官員在一起的是個大夫,他在給出來的人檢查。”馬車停下後,江盛雪就從馬車裏出來,這會兒和梅争寒一起擠在前室。她是大夫,一眼看過去,先認出同行。

梁簡和梅争寒聽了,齊齊回頭看着她。城門口設關卡查人他們還能理解,查人還帶一個大夫,這是查病?

“我去問問,你們在這裏等我。”

眼看出來的人開始多起來,梁簡跳下馬車上官道截住一個短打打扮的漢子詢問。漢子是個老實人,滿面愁容,把城裏的情況一五一十的說給梁簡聽。梅争寒和江盛雪在車上等情況,看見漢子說着說着捂臉大哭,面面相觑。

梁簡寬慰漢子兩句就轉身過來,他撐着馬車邊緣坐上去,對等待的兩個人道:“紅葉城發生時疫,大家都在往外逃。城主下令讓在城門口設關卡,讓大夫檢查每一個出城的人,凡染病者皆不可出。剛才那位,本來是和內人一起出城避難,沒想到內人感染了不能走,他只好一個人逃命。”

城內的情況不複雜,梁簡三言兩語就說明白了。提到漢子棄妻子不顧時,他的神情有些輕蔑。在他看來,這種懦夫就算人前悲恸大哭,也不能掩蓋其自私自利的內心。時疫加以控制,并不會要人性命,他丢下妻子不顧,想必是覺得妻子已經是累贅,必死無疑。

梅争寒亦有同感,輕聲嘆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臨各自飛,可悲。”

江盛雪對別人的家事不感興趣,聽見是時疫,她臉色凝重,頻頻看向城門口,恰好看見有婦人被官兵攔下,拖回城裏。

“時疫來勢兇猛,詩友會已經提前結束,還去嗎?”

城門口檢查出染病的人越來越多,隐約能聽見痛苦的大哭,讓人的心情跟着沉重起來。梅争寒不忍再看,回頭詢問身邊的兩個人。

梁簡無所謂,反正他的目的地從來都只有一個,就是梅争寒的心。

江盛雪垂下頭,沉默一會,遲疑道:“我想去看看。”

醫者父母心,既然撞上了,江盛雪實在做不到轉身就走。不過她也知道自己這個要求有些任性,說完之後便生悔意,又道:“要是不适合就算了。”

梁簡和梅争寒對視一眼,皆看出對方眼中的默許。梅争寒了解江盛雪,知道她是于心不忍,心裏說不出反對的話。而梁簡,他自認不是個好人,但他不會阻攔別人做一個好人。

只不過進城之前,他們還有另一個麻煩。梁簡擡手遮住梅争寒的眼睛,笑道:“去也不是不行,只是得委屈你哥做一會兒瞎子,不然我們在城門口就得被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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