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他的心魔 (1)

雲欲休幫阿離洗了個澡。

他很嫌棄地說她茸毛很髒, 起球了, 影響手感。

雲欲休顯然沒有照顧幼崽的經驗,他拎着她的翅膀,把她整只浸到水裏,涮兩下,拎出來兜頭蓋臉一頓胡搓,然後重複步驟一……

完事後,他抓着阿離上了岸。

他換衣裳的時候, 就把阿離放在了岸邊。

阿離覺得自己還活着真是謝天謝地。

她攤開兩條小細腿,張開翅膀,趴在燙乎乎的五彩石子上面, 渾身癱軟一動也不想動,時不時輕輕地啾咳一聲,吐出一小朵水花。

毛毛濕搭搭地粘在身上, 阿離感覺糟糕透了。

不會養就不要養!

兩條長腿來到她的面前。

雲欲休随意地披着一件黑色袍子, 未系衣帶,墨發的發梢挂着晶亮的小水珠。

他把她捉了起來,指尖凝了一團烏漆抹黑的玄水, 重重碾過她的茸毛,把她身上的水分全部吸走。

毛毛重新變得蓬松柔軟的感覺真是太舒服了!阿離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要不是雲欲休正用兩根手指夾着她的翅膀把她拎在空中的話, 阿離覺得自己可以當場睡過去。

他特別關照她頭頂的呆毛,反反複複地弄,自娛自樂,悶笑個不停。

阿離忽然覺得, 雲欲休好像是在這裏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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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那次在辟魔之淵,洗完澡之後他在溪邊待了很久,結果恰好遇到了遙卿卿和玉離衡。

“啾?”

就在阿離的小心髒剛剛一動時,只見白雪蕩起,分開了一條通道,一道青光禦器而來,幾個閃逝就到了面前。

竟是玉離衡!

“果然來了。”雲欲休懶懶散散地站起來,漫不經心地系上衣帶。

前襟依舊微微敞着,露出一部分結實的胸.膛。

玉離衡看起來氣色倒是不錯,他翻身落地,收起玉蕭,目光在衣衫不整的雲欲休身上滾動了幾個來回,喉結微動,眉眼間露出些不滿的神色:“和阿離在一起你倒是注意一點!”

說罷,目光落到了阿離身上,如釋重負地笑了:“阿離,沒瘦。”

“啾啾!”胖鳥扇着翅膀想飛,被雲欲休一把捏住了小腿杆。

“暗水是你的人。”玉離衡沖着雲欲休點點頭,用肯定的語氣說道。

雲欲休笑了笑,沒否認。

玉離衡搖搖頭,也笑了:“和聰明人說話,我就開門見山了。你怎麽知道我能感應到阿離的位置?”

“原本也不那麽确定。”雲欲休眸光微閃。

“現在确定了。”玉離衡笑着嘆了口氣,“其實我也是十天之前才擁有這個能力的。辟魔之淵那一次,你就看出我是特意去找阿離的嗎?”

“是,”雲欲休似笑非笑,“我也看出遙卿卿的目的不是除妖。”

玉離衡點點頭:“當初便有傳聞說魔尊有洞悉人心的本領,看來果然如此。這是你的秘密,我便不多問了。既然你讓暗水故意放我離開中州,又特意在此地等我,想必有什麽事用得着我幫忙,直說吧。”

“原因。”雲欲休的臉上失去了表情。

玉離衡忽然感覺周身一冷,寒毛直直地豎了起來。他能感覺到,此刻的雲欲休非常恐怖!

只不過,那些陰森淩厲的殺機,并不是針對他。

一瞬間,玉離衡明白了。

他輕輕抽了一口涼氣:“你是問,我能感應阿離位置的原因?也許你已經猜到了——正是因為那禁術。阿離是我用血脈精元召喚回來的,就好比雙生子之間的感應一樣,冥冥之中,我也能感知她的生死和大致方位。”

不待雲欲休發問,他繼續說道:“至于為什麽十天前我才擁有這個能力……實不相瞞,以我一個人之力,其實是無法發動那禁術的,姑母玉琳琅也參與了。那禁術,是合我二人之力才成功施展出來的。十天前,姑母玉琳琅讓人把她的命玉送到了我的手上——對,她其實并沒有死,交給玉亦的那一塊并不是她本人的命玉。若我猜得不錯,她應該是想假死遁出聖宮,生怕我擔心所以把真正的命玉放到了我這裏。這件事你應該沒興趣,我便不細說了。也算是陰差陽錯吧,得到姑母的命玉時,我突然發現,自己與某一個存在之間産生了很玄妙的感應,那時候我便猜測,是阿離成功回來了!”

雲欲休點了點頭,臉色依舊沒有和緩。

玉離衡與他也相識了很久,自然能猜到他在想些什麽。

“你不知道是誰用禁術把你召回來的?”玉離衡小心地問道。

雲欲休面無表情,點了下頭。

玉離衡輕吸了一口涼氣。誰也知道,魔尊獨來獨往,從來沒有任何親近的人。轉生之事若不是他自己的安排,那麽,能夠把他這樣邪惡強大的魂魄召喚回來,那個幕後之人實力非同小可!設身處地一想,若是發現自己一舉一動都被隐在暗處、目的不明的強者窺視……感覺必定是糟糕透頂了!

玉離衡不禁皺起了眉頭。

雲欲休突然嗤地笑出了聲,他大步上前,一手抓着阿離,另一手攬住了玉離衡的肩膀。

“作為玉家家主,你倒是毫不忌諱與妖魔勾結。”

玉離衡也習慣了他這跳脫的思路,便苦笑道:“我的親妹妹才是正經妖魔好不好?雲欲休,當初你是魔尊時,我就沒覺得你有什麽該死的理由——若他們怕的是你那洞悉人心的本事,那只能說明他們自己有什麽見不得光的心思。這些年你我相交,你的為人我是清楚的。”

雲欲休笑了下,難得地說了句粗話:“你懂個屁。”

他眯了眯眼,懶懶地接着說道:“終有一日,你會知道他們才是對的。”

玉離衡不信:“不。如今我更是……”

“不要太早下結論。”雲欲休拍拍他的肩膀,立起一根食指搖了搖,“我想做的事,就必定會做。哪怕把三界變成煉獄。我不在乎。”

玉離衡震驚地偏頭望他。

這樣近的距離,他能清楚地看到,雲欲休眼睛裏那些赤色的血絲蜿蜒盤旋,自眼白延伸至瞳仁中,極其妖異。他知道雲欲休不是在打個比方,而是,那件事,是真的會把這個世界變成煉獄。

玉離衡怔怔地望着雲欲休,有些不甘地問道:“雲欲休……難道這三界之中,就沒有什麽能讓你牽挂的人與事嗎?”

“沒有。”雲欲休淡聲道。

玉離衡急道:“說不定日後便會有了……”

“不會有。”

阿離悄悄嘆了口氣,覺得自家親哥有點像那種一腔癡情錯付了的可憐人。她倒是絲毫也不擔心世界毀滅什麽的,畢竟還有女主遙卿卿在啊,維護世界和平的光榮任務,就交給她了!

不過方才玉離衡的話倒是讓阿離心頭又蹿起了一股奇妙的感情——她,是玉離衡和玉琳琅兩個人聯手制造出來的呢!而且聽玉離衡話中之意,玉琳琅根本就沒有死,因為玉亦手中那塊灰色的命玉并不屬于玉琳琅。

所以說,自己在這個世上,還多了另一個……親人?

阿離不禁十分期待。

那種奇妙的、被人真心對待的感覺,她愛極了,也珍惜極了。

能為了一個虛無缥缈的希望付出那樣大的代價發動禁術的人,一定是真正愛自己的人。

“啾……啾!”

玉離衡果然與她有些心靈相通,當即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枚赤色的命玉,交到雲欲休手上。

“阿離是想看這個吧?”

“啾!”阿離歡快地撲扇着翅膀。

雲欲休睨她一眼,總算是大發慈悲,把玉琳琅的命玉放到她的面前。

阿離忽然感到近鄉情怯。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翅膀尖尖,摸了摸那塊水潤溫暖的玉。

“啾,啾。”

果然有種酥酥麻麻的感覺,直直擊中了她的小心髒。

很柔軟的感覺,好像能治愈所有的傷痛。

她忍不住探過頭去,用自己的喙細細摩挲那塊命玉。看着它,阿離仿佛看到了一個溫柔如水的女人,在淺淺地對着自己笑。

“啾,啾。”

命玉雖然是死物,但有一種極其奇妙的感應悄悄把兩個尚未謀面的人聯系在了一起。

“啾啾,啾?”

阿離揚起胖腦袋。

玉離衡笑着說道:“姑母她,是一個非常美麗,非常溫柔的女仙。我從未見過像她這樣善良的人。阿離,你若是像尋常人一樣,在父母的呵護疼愛下長大,一定和姑母非常相像。”

阿離聽過玉離衡與父母的對話,自然能猜到玉離清的成長環境非常不好。

這是為什麽呢?一個天賦卓絕又勤奮努力的好孩子,為什麽他們不喜歡?說不喜歡都輕了,阿離能感覺到,被困在密室中的夫婦二人,對她的感情已經稱得上是厭恨了。

阿離腦海裏分分鐘腦補了一堆狗血親情倫理大戲。

玉離衡溫柔地望着阿離,說道:“放心,我們玉家的實力并不僅僅是明面上這些,你且跟着雲欲休,不要攪進那些事裏,我這次回去會好生防備,絕不會再被人算計。你等着我,我想辦法和姑母聯系上,一起來見你。她不知該有多開心。”

雲欲休壞笑起來:“那你可要抓緊些,否則未必還有機會了。”

玉離衡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雲欲休……”

雲欲休不為所動。

玉離衡嘆息:“那我先回去了。照顧好阿離,拜托了。”

雲欲休毫不客氣地撸掉了阿離一小鬏茸毛。

玉離衡也算是比較了解雲欲休的人,見他這副模樣,便知道他是答應下來了,于是點點頭,化作一道流光掠遠。

阿離目送玉離衡遠去,然後把那塊命玉攏在翅膀底下,像孵蛋一樣護着,雲欲休也沒理會她的小女兒情結。

不想,剛下雪山,阿離就聽到翅膀下面傳來了清脆的玉碎聲。

好巧不巧,玉琳琅竟在此刻出事了!

在阿離眼中,玉琳琅本來只是一個徹底陌生的人。

那次玉亦拿出灰色的命玉說玉琳琅已死時,阿離一點感覺都沒有,只在心中猜測聖宮那邊是不是出了什麽意料之外的大事——書中并沒有提到聖宮發生過叛亂,阿離也不記得玉琳琅這個人物的結局。

她思來想去,始終覺得自己穿越的蝴蝶效應不至于這麽快就能影響到聖宮裏面去,就沒有再多心。

至于當時以為的玉琳琅之死……阿離并沒有那種普度衆生的菩薩心腸,自然是沒感覺的。

但此刻,望着多了一條裂痕的赤色命玉,阿離的小心髒不受控制地瘋狂跳動起來,一股極其暴躁的情緒在胸中蹿動,她不自覺地呲起了脖頸上的毛毛,一雙小翅膀直楞楞豎了起來,圓溜溜的黑眼睛中暴發出兇光。她身體僵硬,垂着腦袋,死死盯住那枚顏色正在逐漸變淺的命玉。

“啧,可惜。”雲欲休停下腳步,立在了漫天風雪中,眯着眼睛,望了望玉離衡離去的方向。

也不知是可惜玉琳琅出事,還是可惜玉離衡錯過了這個噩耗。

他發現阿離頭頂的呆毛分成了三束,支楞楞地朝着天,忍不住輕輕笑了下,伸手去撥。

阿離狠狠一口啄中了他的手指!

喲,還有一點點疼。

雲欲休挑起眉梢,看着自己蒼白的指頭上浮起一個小小的三角紅印。

再看阿離,只見她全身茸毛都立了起來,小腳爪緊張地繃着,半蹲着身體,把那塊正在褪色的命玉藏在自己胸.脯的毛毛下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啾,啾。”她拱了拱它。

很快,命玉的邊緣變成了死灰色。

阿離的身體更加僵硬。

雲欲休看着她,不知想起了什麽,整個人的氣息都沉寂了下去,找了塊大石頭盤膝坐下,替阿離擋住了吹來的風。

反正一個人也不需要死很久,耽誤不了多少事。

雲欲休這樣想着。

不過這一次他失算了。命玉慢慢褪色,直到正中還剩下指甲蓋大小一塊赤色時,忽然就停滞不動了。

等了好一陣,依舊一動不動。

“啾?”阿離的身體終于柔軟了一些,直直立起的毛毛趴下去一小半,她小心地用翅尖碰了碰那塊玉,又揚起小腦袋看着雲欲休,“啾?”

雲欲休毫不客氣,拿起命玉甩了幾下。

“啾!啾!”阿離頓時炸毛了。

雲欲休拎住她的翅膀,任她的小腳爪在空中徒勞地亂踢。

他把那命玉上下抛了幾圈,又貼在眼睛前,使勁晃了幾晃。

“啾啾啾啾!”

“喏,這不是好好的。”他總算停下了黑手。

阿離無力吐槽:“……啾。”

“這種情況,應當是肉身死了,元魂還在。”雲欲休好心地告訴她,“不過元魂至多能撐七日,而且渾渾噩噩,不會記得任何人,也沒有任何能力。飄七天,就散了。”

阿離搖了搖小腦袋,用喙指了指那一小團赤色。

那麽鮮活,哪裏像他說的這樣?

“嗯……”大魔頭好心地又想了想,“或者,元魂被困在了某個特殊的地方。”

阿離堅定地望着他:“啾!”

雲欲休笑道:“我可沒那閑功夫幫你。”

阿離搖了搖頭。她沒有要他幫忙的意思,只要他肯放了她,她可以找都屠阿玉,可以找玉離衡……

雲欲休領會到了她的意思,臉色頓時極其難看。

“你是不是忘了,你的命是我的。自身難保,還想救人?”

阿離望着他,不掙紮了,圓溜溜的黑眼睛裏慢慢滾出一顆亮晶晶的小水珠。她梗着脖子,呲着毛毛,一副“我雖然無法反抗但我可以讓你沒有好毛撸”的決絕架勢。

毛茸茸就是正義!

一人一鳥僵持了片刻。

“啧。”雲欲休一臉牙疼,“南魔天有件寶貝叫做陰陽硯,可以短暫地連接虛實陰陽,取域主令時,你可以順便問他讨要——”

阿離頓時活了:“啾!”

雲欲休冷冷一笑:“只是順便,不是幫你。”

阿離讨好地蹭了蹭他的手指:“啾啾!”

雲欲休目光微微閃爍:“你就不好奇我那洞徹人心的本事麽?”

阿離愣了下,急忙真誠地搖頭。

直覺告訴她這裏有陷阱。雲欲休絕對沒有讀心術,否則怎麽會不知道她早已經換了芯子呢?他的能力肯定是什麽禁忌,因為這一刻,他眼中的殺意表露得明明白白。

阿離隐約記得,當初在辟魔之淵,雲欲休說到遙卿卿是沖着逆生輪而來的時候,眼神也和現在一樣可怕。

大佬的秘密少知道為妙,溜了溜了。

阿離歪着腦袋,用小翅膀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膛,意思便是——本胖鳥絕對沒有半點要害你的意思,就算你真能讀心,人家也完全不虛噠!

雲欲休有些好笑。他真是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當初竟然會栽在這麽一貨的手裏。

說好的高貴清冷呢?不近人情呢?不問凡塵只求道心呢?

他眯了眯眼睛,把阿離捉到面前,陰森森地說道:“到了南魔域,你負責與南魔天接觸,不得堕了我的威名,否則……”

“啾?”

雲欲休不再耽擱,把阿離往肩膀上一撂,身體化為一道殘影,劃破了雪山上空冰清玉潔的雲。

很快便到了南魔域。

南魔域的氣候特點是濕和熱,密密地生長着雨林,赤色的河流在林間蜿蜒,空氣很悶,阿離的茸毛很快就全部粘在了身上。

自然,這一域的妖魔,便是以毒物為主了。

也不知道雲欲休把西北二域的域主令藏在了哪裏,他帶着阿離飛速掠過叢林,不多時,便找到了一處大樹巢,它像一個碩大的瘤子,垂在一株高逾百丈的巨樹下面。

樹巢外殼是一層又一層的藤蔓,藤蔓被細密地編織起來,編成繁複精美的花紋,上面塗滿了藍盈盈的毒汁,孔洞裏刁鑽地鑲嵌滿了從毒物身上取出來的毒針、毒刺。若是誰想要用蠻力突破樹巢的外殼,必定秒秒鐘毒發身亡。

幾只巨大的蜘蛛和蠍子妖還在孜孜不倦地編織着,織好新的的毒網,便把它牢牢地固定在這座堡壘上。一層又一層,無限加固。

看起來倒是非常心靈手巧。

雲欲休娴熟地取出一件自己的衣裳,罩住阿離,助她恢複了人身。

“這裏就是南魔天的……宮殿?”阿離遲疑地擡頭望了望摩天大樓一樣的樹巢。

不知為什麽,雲欲休沒有立刻回答她,只用一種令人寒毛倒豎的古怪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

阿離琢磨不透這一位的想法,雖然心中焦急,卻也知道雲欲休根本沒必要幫助自己,他肯松口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這種時候若是還湊上去催促,那便有些不知好歹。

阿離從來也不會認為性別是什麽優勢,更不會把它當作武器。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世界是很公平的,每一條捷徑裏其實都藏着自費項目,安排得明明白白。

雲欲休發了會愣,總算是吐出一口長長的氣。

他取出一件黑色鬥篷,拉低了帽沿,幾乎蓋住了整張臉,然後手中凝出死鐮,交到了阿離手上。

入手極為寒沉,阿離總覺得死鐮之上氤氲的黑霧好像是活物一樣,讓人莫名感到心寒,好像稍不留神,自己的血肉就會被它收割掉一般。

“見了南魔天,我該怎麽說?”阿離定了定神,有禮貌地征求了一下大魔頭的意見。

“随便,莫要提到我。”雲欲休面色依舊古怪,像是怕冷一樣,身體整個縮在鬥篷底下,幽幽地補充了一句,“任何事情,你自己應對,自行決定。不要問我,問了我也不會回答。”

阿離:“……”

看着寬大的鬥篷下面露出的那一小截蒼白精致的下颌以及微微抿緊下垂的嘴角,阿離忍不住暗戳戳地猜測——南魔天該不會是雲欲休的老情人吧?

否則,還真想不出他表現這樣反常的原因。

阿離嘴角微抽,有點不放心,又補充一句:“除了這些之外,我可以自由發揮,對不對?”

“嗯。”雲欲休沉沉地發出一個鼻音。

阿離點點頭。

既然已經讓她全盤作主了,她自然不會再耽誤時間。

阿離徑直走到一只正在吐絲的大蜘蛛面前,這是一只黑黃相間的大花蛛,細腰胖臀,八條腿極長,口中吐出黃色的堅韌絲線,最前方的兩條腿靈活地把它們編織在那些藤蔓裏頭。

阿離只有它一半腿高。她走到它的身後,用死鐮輕輕敲了敲它的後腿。

“嘶——”

黑黃大花蛛猛地回過身,阿離揚起死鐮,道:“讓你們南魔天出來見我。”

大花蛛的瞳孔一下就縮緊了,毫不遲疑現出人身,站在阿離面前。

是個臉孔長長的黃面女人。

“您是……魔尊大人的使者麽?西魔域傳來大人歸來的消息時,我們都不敢相信呢!”

阿離見她态度友善,便道:“是,事情很急,讓南魔天馬上來見我。”

黃面蛛女為難地說道:“魔尊大人沒有告訴您麽……我們南魔天大人比較特殊……便是魔尊大人親自來了,也不會要我們大人出來相見的。”

阿離一怔。

莫非,雲欲休和南魔天真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關系?她略微回憶了一下,對書中的南魔天實在是沒有什麽大印象,只隐約記着沒什麽存在感,不像是傾國妖姬的樣子……

她不由自主地回頭去望雲欲休,只見他一動也不動,徹底凍成了一尊冰雕。

阿離的心裏爬過一股小小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見阿離臉色不怎麽好看,那個黃面蛛女急忙解釋道:“使者莫要怪我們大人怠慢,我們大人的性子……魔尊大人是知道的,也不會與他計較。”

阿離抿了抿嘴唇,淡淡地嗯了一聲。

看來還挺受寵!

“那,我就帶您進去啦?”黃面蛛女小心地問道。

阿離點點頭。

想到身處危機的玉琳琅,阿離顧不得心中那一點小小的失落,大步跟在黃面蛛女身後,從一條蜿蜒曲折的地下通道裏鑽到了那只巨大樹巢的底部。

黃面蛛女一連叫開了十八道藤蔓荊棘門,樹巢內部的景象終于敞在了阿離面前。

這裏,竟堆滿了糧食!

無數座糧山聳立,人走在底下,就好像走在險峻的峽谷中。阿離不禁有些心驚膽戰,生怕哪座“山”忽然就倒下來把自己給埋底下。

“大人——南魔天大人——”黃面蛛女壓着聲音溫柔地喚着。

在糧食山下繞了好幾圈,終于聽到頭頂傳來一個很猥瑣的聲音。

“行了,本座确認了,的确是魔尊大人的本命神鐮沒有錯!”

阿離擡頭一看,只見糧食堆裏趴着一個尖嘴猴腮的男人,探出半張臉,一雙鼠目冒着狡黠謹慎的精光。

……是個老鼠精!

阿離的小心髒輕輕蹦了一蹦,下意識地回頭去望雲欲休。只見他站得更遠了,整個人仿佛一坨大冰雕,散發出絲絲寒氣。

原來是她想岔了?

雲欲休和南魔天并不是她以為的那種關系!

那他為什麽表現得這樣異常啊?

南魔天悉悉索索從糧山上爬下來了,他看起來倒是一副很好說話的樣子,拍着胸.膛說道:“魔尊大人有什麽吩咐,盡管交待給本座,本座定令手下的人盡心竭力給辦好!”

見他爽快,阿離也不啰嗦:“大人要你的域主令,還有可以連接陰陽虛實的陰陽硯。”

南魔天腮幫子鼓鼓的,嘴角抽搐了幾下,一副肉痛的樣子:“好吧好吧,只要不是非得讓本座出去,別的都好說。你等等。”

他蹭蹭幾下就爬到糧山後面去了。

很快,南魔天就把阿離需要的東西帶到她的面前。四分之一塊披薩,沒錯。一方黑玉小硯臺,正中間汪着一小灘半凝固的琥珀色的“墨”。阿離不動聲色看了看雲欲休,見他毫無反應,便知道沒什麽問題。

“沒別的事了吧?”南魔天警惕地看着阿離。

見他不出夭蛾子,阿離自然也不會沒事找事,她點點頭,笑道:“多謝了!不用送我。”

黃面蛛女引着阿離往外走,她清晰地聽到遠處的南魔天小聲嘀咕:“誰要送你啊……”

幾乎同一時間,身後的雲欲休也呼出了一口小小的寒氣。

黃面蛛女搖着頭苦笑道:“咱大人啊,就是天生膽小,明明已經是高階天魔了,就是怕死,怕得要命。這都幾百年沒出去過了。”

看他那模樣阿離早也猜到了,忍不住笑了起來。

沒想到,南魔天耳朵靈得很,一聽這話,不答應了,當即現出神魔身,從高高的糧山上躍起,轟一下落到了黃面蛛女面前。

原來這南魔天是個倉鼠精!

只見他通體灰黑,毛毛蓬松柔軟,直立着身體,兩只小前爪習慣性地抱在嘴下邊,模樣說不出的可愛。

“本座修為跌落了!只是低階天魔了!什麽叫膽小什麽叫膽小,修為跌落了當然要小心謹慎一點……小心沒大錯嘛!”

話音未落,只聽雲欲休響亮地抽了口冷氣,旋即,身後傳來“轟”一聲。

雲欲休繼續抽着冷氣。

他每抽一口氣,身後便會有一座糧山轟然爆開。

“啊——”呆萌的倉鼠魔天發出一串驚恐至極的凄厲尖叫,兩只小前爪抱住腦殼,高高翹起短尾巴,撲楞撲楞就往旁邊一座糧山底下鑽。

“大人饒命!”倉鼠魔天變了調的聲音不斷從糧山底下飄出來。

谷粒漫天亂飛,一陣陣糧食雨被撩到了樹巢頂部,然後又潑撒下來,好不熱鬧喜慶!

阿離目瞪口呆地望着雲欲休,只見他的鬥篷大帽已滑到了肩後,蒼白至極的俊臉在瘋狂地抽搐,眼睛瞪得巨大,瞳孔卻縮得只剩下一丁點。

他的雙手不自覺地握成了爪,每一抓,便有一座糧山無情地爆開。

“為什麽……要……現出真身!”他喘着粗氣,那模樣說不出的可怕。

“大人饒命啊——饒命啊——小的若是知道您親自來了,早就……早就挖個地洞把自個兒埋喽,哪敢污了大人的眼睛啊——大人饒了小的這一回吧!”倉鼠魔天縮在糧堆底下,叫得那叫一個凄慘。

阿離嘴角直抽,搞了半天,原來大魔頭他竟然……怕!倉!鼠!

她很想笑,但保命意識讓她牢牢抿住了唇,上前拉住了雲欲休的手,把遍體僵硬的他往外面引。

“走啦,走啦。”

雲欲休定定看了她一眼。

就在阿離覺得他下一秒就要出手掐死自己的時候,他猛地偏了頭,向着樹巢一側揮出他蒼白的手。

“轟隆隆——”

編織了三五百層的牢固防禦網上瞬間出現一個巨大的破洞。

雲欲休面青唇白,抓着阿離一掠千裏。

到了西、南二魔域的交界時,險些沒剎得住腳。

吹了一路風,他的臉色依舊沒有好轉,阿離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引起注意當場被滅了口。

雲欲休恨恨地盯了她好幾次,見阿離始終是一副不在狀态的模樣,好像壓根沒反應過來剛才出了什麽事,他的臉色總算是略微好轉了少許。

“在這裏等着。”

細細分辨,能聽出他冰冷的聲音裏還帶着一絲心有餘悸的輕顫。

他背轉身,大步越過兩域的交界處。

求生欲促使阿離保持着一張麻木的臉,呆滞地望着他的背影。

果然,走出幾步之後,就在正常人都會松懈下來吐出一口氣的時候,雲欲休猛地回頭,蛇一般陰寒的視線重重落在了阿離的臉上。

阿離面不改色,“茫然”地和他對視一眼,微微偏了偏頭。

雲欲休臉上擠出一絲獰笑,總算是心滿意足地取另外半片域主令去了。

阿離悄悄在心裏松了一口氣,臉上淡定依舊。

‘對,請繼續把我當成一個小傻子,什麽也不知道的小傻子……我真的真的真的不知道您老人家還怕老鼠耶!’她心說。

雲欲休很快就取來了藏好的半塊域主令。他來到阿離身邊,二人站在兩域交界處,把北、西、南三域的域主令合在了一起。

只差東魔天帝無神的那一枚了。

“帝無神……”雲欲休狹長的眼睛露出一絲回憶之色,“先做你的事。”

阿離受寵若驚,忍不住彎起眼睛,送給他一個甜甜的笑。

雲欲休覺得自己的心髒好像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捶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就忽略了這轉瞬即逝的異樣感,取出玉琳琅的命玉和南魔天的陰陽硯,示意阿離用手指去沾那方墨玉硯臺正中的琥珀墨汁。

阿離知道雲欲休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坑自己,便依言照做。

那琥珀色的墨汁看起來是半凝固的狀态,手指一碰,卻像是清水一樣,絲毫感覺不到阻礙,指尖就探了進去,略微一感受,就像是剛剛融化的冰水一樣,帶着刺骨的寒意。

“你泡澡?”雲欲休譏諷地說,“夠了,去碰命玉。”

阿玉心中微微有些緊張,抿了抿唇,便把帶着一層琥珀墨汁的指尖放到了命玉上。

一股陰寒至極的吸力瞬間席卷全身!

感覺很熟悉,就像那次遇到老魔尊,險些被他用逆生輪吞噬的時候。

阿離不禁寒毛倒豎,下意識地抵擋。

身後傳來雲欲休輕輕的嗤笑,他左臂環住她,右手閑閑地蘸了琥珀墨汁,點在命玉上。

兩個人的指尖輕輕觸碰在一起,頓時,阿離身體一顫,意識脫離肉身,被那溝通陰陽的琥珀墨汁引領着,穿梭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滿世界都是濃濃的白霧。

阿離撥了幾下,發現旁邊湧過來更多。

雲欲休不在身邊,她不知道眼下是什麽情況,不敢貿然發聲喊他,便小心翼翼地蹲下了身,摸了摸腳下的地面。是土地,微濕的泥土,湊近了還能聞到濕土特有的那股腥味。

阿離低頭看了看自己,倒是和平時沒有什麽區別,手是手腳是腳,掐一下也會疼。

遠方隐隐傳來了水聲。

阿離正側耳聽着,忽然感覺到後頸一涼!

一只冷冰冰的手穿過秀發,搭在了她的皮膚上。

“仙族至寶清靜琉璃瓶。元魂一旦入內,便會照見心魔。”

分明是低沉悅耳的聲音,貼着耳廓發出來,卻無端讓人寒毛倒豎。

阿離一驚,一喜。

她轉過頭,只見雲欲休重新用鬥篷的寬大帽沿遮住了臉,垂着頭,身體有些僵硬。

他捏着她的後頸往前走。

“什麽是心魔?”阿離問道,“危險嗎?”

鬥篷的陰影中,雲欲休的唇角緩緩扯開:“難說。若你的心魔是我……便自求多福吧。”

他的聲音異常沙啞,辯不出情緒。

阿離偏頭望了望雲欲休那隐在鬥篷下方,形狀完美的鼻尖、唇和下巴,心中不禁暗暗地想,看到鬥篷下面藏着這樣一張臉,恐怕任何人都不會感到失望吧。只是長得這麽好看的人,怎麽就是個滅世反派呢?

雲欲休此刻似乎也無心關注阿離的心情,他明顯有一點緊張,摁在她後頸上的手力道很大,指節僵硬,阿離非常擔心他手一抽就把她的細脖頸給擰斷了。

很快,面前的霧氣淡了,一大片清澈的淺水灘出現在眼前。

最深處也不過膝蓋那麽深,水流和緩,底下是被流水沖刷得十分圓潤的石塊。頭頂雖然不見太陽,但水面卻波光粼粼,一縷縷細碎的白霧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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