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驟雨

林月盈坐在浴缸裏, 溫熱的水溫柔地浸泡着月中的位置,她半坐起,胳膊搭在膝蓋上, 下巴壓着胳膊,歪着臉, 看眼前的兄長。

她還有些委屈, 說不出的難過。

兄長教她行事要光明磊落, 要正直, 要對他人釋放善意, 要溫和待人, 禮貌寬厚……

一直都是他教的呀。

秦既明撩起溫水, 擦她的腿,膝蓋磨得有些紅, 溫水澆上去時避開,只緩慢地用掌心帶着水揉一揉。激烈的情緒随着那些炸開煙花般的激身寸緩緩散去, 他已經完全冷靜,照顧被他不小心弄痛的妹妹同時, 也終于能慢慢地将他藏在深處的那些話講給她聽。

“我不是無所不能, ”秦既明說, “我既不能保證十年後的你再看到的我仍舊’年輕’,更不能确定那時候你對我的愛意是否還能如現在一樣濃。”

他沒有穿上衣, 有着優美、漂亮的肌肉和高大的身體, 此刻卻在妹妹面前,沉靜地敘述着。

林月盈噙着淚:“你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的不是你,是我自己。就算沒有李雁青, 也會有王雁青、趙雁青、錢雁青, ”秦既明說, “我不是針對他,我是本能地厭惡每一個潛在的情敵。”

秦既明緩慢地揭開:“我和你争執、冷戰的期間,你和他一同參加比賽,一起吃飯,一起玩笑——”

林月盈打斷哥哥:“不是的,比賽期間,我吃飯的話,要麽是和學姐,要麽就是和所有人一起——還有我的老師。”

“是,”秦既明颔首,“在我輾轉反側為你的愛是否真的只有’三分鐘熱度’時,在我因對你的愛而痛苦時,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你邀請他留宿——我不是在指責你,我知道你留他住在家中出于善意——但那個夜晚,我在思考,怎樣才能和你在一起。”

“他接受你的邀請,住進了我都沒有住過的房間,”秦既明說,“也是那時,我意識到,原來他對我的威脅,比我起初想象中要大。或者說,你的同齡人,在威脅着我。”

“我總在想,我比你大這些,應該讓着你,或者說,應該對你更好一些,才能彌補我提前摘取你十年青春的過錯;如果我現在和你同齡,或者只比你大上一歲、兩歲,或者三歲、四歲,都不要緊,”秦既明說,“但我們差了十歲,月盈,我在讀大學的時候,你還坐在小學教室中為泳池一邊放水一邊注水而傷腦筋。”

林月盈不眨眼。

她爽累了,也叫累了,喉嚨痛。

“我步入青春發育期時,你還不知道男女性別有什麽區分,我看着你長大,将來你也會先看着我比你變老——多年之後,你穿着漂亮的裙子和同齡的朋友一塊兒玩,回家後,看到我長了白頭發、眼角有了皺紋;你興沖沖地和我分享某一個新奇的事物,而我卻對它完全不了解,一片茫然;”秦既明說,“我當然可以告訴你,我會配合你的節奏,會去了解你同齡人之間的愛好,但這時候欺騙你有什麽意義?我可以去學,可以去了解,但我不能保證我能完全配合你的節奏。”

秦既明靜靜看她:“我無法在看着你的同時,毫無心理負擔地告訴你,我相信我們會永遠如此和諧相處。我不能向你許下我無法确定的保證。”

“這就是你不肯向我正式表白的原因嗎?”林月盈說,“你都沒有真正地告訴過我,你愛我,你會永遠和我在一起。”

林月盈說過好多次,可是秦既明沒有正式講過這點。

她可以理解兄長的情緒要更加內斂,可——

可她還是會有些“無傷大雅”但偶爾也會難過的失落。

秦既明說:“我承諾過——只要你不放棄,我永遠都是你的。”

“好隐晦,”林月盈低頭,她悶悶不樂,“所以我們年齡的差距,最大的問題就是你不能直白地表達你的內心嗎?”

秦既明擡手,手掌心溫柔地摩挲着林月盈的臉頰,輕聲叫她,月盈。

林月盈把下半張臉浸在浴缸的水中,呼嚕呼嚕地呼出氣泡,一連串的小氣泡争先恐後地裂開之後,她才把臉從水中露出,低頭。

她感覺到快要落淚了,三分之一因為委屈,三分之二因為可憐兄長。

林月盈忽然感覺哥哥好可憐。

她一直不知道,原來在她眼中很合适、甚至可以算得上浪漫的年齡差距,是秦既明在意的沉默根源。

“我也不是為了李雁青和你生氣,就算沒有李雁青,也有什麽孫雁青,周雁青,吳雁青,”林月盈說,“我只是……只是不太明白,你之前教我的不是這樣。”

秦既明放緩聲音,他問:“不是哪樣?”

“不會說一個人你沒見過好東西所以不識貨,也不會說我們和你不是同一世界的人,”林月盈的臉頰貼靠在手臂上,她有些難過,“你也教我,要對待每一份善意的禮物。”

秦既明皺眉:“我什麽時候和李雁青說過這些?這是我能說出的話?他這樣和你說?”

林月盈幾乎立刻從兄長的表情中察覺到什麽,她短促地啊一聲,說:“可能因為我情緒激動,記錯了。”

秦既明看得出她的意思,頓了頓,沒有繼續追問。

“剛才搶那個紙袋,也的确是我嫉妒心發作,”秦既明說,“作為兄長,我當然會告訴你,要善意地對待每一個對你真心的人,但作為愛人,我不希望在你身上看到任何追求者的東西。”

林月盈遲疑地說:“我本來打算将那條圍巾收好,和其他同學送我的生日禮物放在一起。”

那個顏色不适合她,而且經過剛才的争論,林月盈也忽然意識到,原來無限制的全盤接受好意,也會存在一定的誤解。

難得就是把握禮貌和“給人希望”的尺度,很顯然,她和李雁青都混淆了尺度的邊界。

秦既明撫摸着妹妹濕漉漉的臉頰:“我現在意識到了,所以現在要講對不起,月盈,對不起,哥哥錯了。”

林月盈的眼淚啪嗒一下就落了下來。

她不說話,低着頭,嘩嘩啦啦地掉着淚,眼睛熱呼呼的,淚也是熱的,砸進浴缸的水裏。

“我們不應該因為無關緊要的人而争吵,我更不應該因為嫉妒之心就逼你違背你的性格,”秦既明靠近,輕聲,“你将他送你的禮物都放進你平時收納朋友禮物的地方,證明你對它們和對待其他普通朋友一視同仁,好嗎?”

林月盈問:“你會吃醋嗎?”

秦既明坦言:“如果你繼續使用它們的話,我一定會。”

林月盈不講話,她起身,跪坐在浴缸裏,伸出雙手,摟住秦既明。

她小聲:“那我也要講對不起,秦既明,我不該在沒有求證的情況下就和你吵架;還有——”

林月盈低聲:“還有,到現在都沒有和媽媽講清楚。尤其是回國之後,我不應該再猶豫,而是直接告訴媽媽,我不同意。”

秦既明無聲嘆氣。

“還有,”林月盈側臉,把還帶着體溫的眼淚全蹭到兄長的臉上,“我不覺得十歲的差距比你想象中更加可怕。”

“你可以教我很多學習和職業規劃上的事情,避免我去踩你踩過的坑,”林月盈仰臉,她認真地說,“我也會和你分享很多事情、那些新奇的、你可能接受不了的東西——只要你不要嫌棄我幼稚。”

“別說是十歲,”林月盈說,“就算是二十歲、三十——”

秦既明嘆:“後面那兩個假設的确不行。”

林月盈想了想,老老實實:“我好像也不行。”

“但是,”她說,“如果是你的話,我就行。”

……

十歲的差距究竟意味着什麽?

林月盈之前從來沒有想過,在她記憶中,兄長永遠都是整潔、幹淨、英俊優雅的。這些特質足以令林月盈去習慣性地忽視掉兩人之間的差距。

是體力?

秦既明一直保持着鍛煉的習慣,哪怕是出差也會去酒店健身房,雷打不動堅持運動。

他的體力并不輸于大部分男大學生。

是相貌?

秦爺爺家有着濃密黑發的基因,秦爺爺過世的時候,頭發也不像林月盈的爺爺那樣全白;他們家又是骨相優秀、極為抗老抗衰的相貌。

秦既明也無這方面的問題。

那是什麽?思想?

秦既明不會阻攔林月盈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反倒鼓勵她去多多嘗試,并竭力配合妹妹完成她的願望。他保守但不死守,古板也不死板,不是一個姿勢從頭到尾,林月盈若是喜歡,秦既明也能掰開用舌尖去舌忝。在和林月盈的生活中,秦既明也會聽取她的大部分想法和意見。

至于其他,閱歷,性格……

都不屬于這個年齡差帶來的劣勢。

林月盈确信這點。

他們以最傳統的姿勢擁抱,一起煙花絢爛,呼吸含着呼吸,聲音吞着聲音,林月盈顫抖着,溫柔地、用力地抱住兄長,那些兩人的東西只隔了一層薄薄橡膠膜,卻好似親密無間地融合在一起,給彼此留下濃重的、獨特氣味的标,記。

正式暑假的第一天,又逢周末,兄妹倆一整天都沒有出門。

到了次日,秦既明才去上班,他難得地沒有晨練,但一如既往地按時進公司,也是一如即往地和每一個同事和下屬打招呼。

他給即将開始正式入職的林月盈選好了她跟随的組長和工作方向,視線停留在另一份電子郵件上。

是李雁青。

有兩個工作崗位都适合他,一個清閑、輕松、不需要學太多東西,工資正常;另一個則是繁忙,每周都需要加班近6個小時,需要學習的東西多,工資是上一份的1.5倍。

秦既明回複郵件,他建議将李雁青安排到後面那個工作崗位上,并在郵件末尾提到,這是他的學弟,是很優秀、聰慧的一個人才。

下班之後,秦既明載着困到睜不開眼的林月盈,去何涵家,要按照約定,和她認真地談清。

但秦既明沒想到,近日裏,在何涵家中做客的并不只有他們,還有秦自忠。

三人見面時,秦既明同林月盈牽着手,秦自忠則是跌碎了一個茶杯。

秦既明沒有放開握住林月盈的手,他客氣地叫了一聲爸。

秦自忠坐在沙發上,臉色鐵青,捂着胸口,仿佛下一秒就會因為心髒病而死去,痛心疾首地斥責秦既明,一改往日,像事先打了草稿:“你還知道叫我爸,你……你和林月盈——和你看到大的人攪和在一起,你臉皮怎麽能這麽厚?”

秦既明還未說話,林月盈先開了口。

“爸,”林月盈握緊秦既明的手,昂首挺胸,笑,“我男朋友為什麽臉皮厚,你不知道嗎?因為他臉上糊着你不要的那層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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