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吾心甚慰 (1)
夜涼如水,崖頂的山風嗚咽着自耳邊呼嘯而過,尚恩感覺到一絲絲涼意力透項背,可她不敢動,生怕驚擾了公子想事情。
榮荻就像入定般,負手立于絕頂,不動也不語,他閉着眼睛,山風刮得衣袂烈烈做響,尚恩擔心他會不會想不開就此跳下去,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牢牢盯着他後背,只要他稍有動作她就将他給拉回來,實在不行,她就跟着他一起跳。
榮荻背後就像長了眼睛,忽而出聲道:“我不會跳下去,我只是有些事情還未想明白罷了。”
“尚恩愚笨,幫不了公子。”尚恩深感愧疚。
“非是你之錯,是我太粗心,與他做了多年知心好友,自恃很了解他,直到今日方窺知他心中所系之人竟從來都惟那一人爾。”榮荻搖頭自嘲一笑:“我這算哪門子的朋友,又算哪門子表弟,分明有很多跡象可尋,我卻從來沒有給那方面想過,原來聽尚恩說是一回事,親見又是另一回事。”
尚恩知道公子口中的他,指代主上,莫非公子終于相信主上喜歡郡主的事實。
“東昌侯謀逆的消息傳至,我們那時候恰在書院,他不顧先師阻攔,冒死也要下山回涼州,我只恨那時候比他晚到一步,我看着他從火海将你帶出來,瘋魔一般又要往裏沖,不得已我才會出手将他打暈。”榮荻轉過身來,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茫然看着她:“尚恩,成玉沒死,她還活着。”
“郡……郡主?”尚恩擡眉,情急一把抓住榮荻覆着紗布的左手,榮荻吸氣,尚恩心中焦急,不察,眸中已然蓄了淚,哽聲道:“公子快告訴尚恩,郡主現在哪裏?我要去找郡主。”
郡主還活着,郡主沒死,太好了,太好了。
尚恩喜極而泣。
“她被簡後易名換姓藏于大胤宮。”
“公子是說……郡主在宮裏?”
“之前的确在宮裏,不過她現在已經嫁作□□,離開了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離開了?……公子可知郡主嫁給什麽人?那人對她好不好?公子為什麽這般看着尚恩?”
“今天除了是我二十六歲生辰,也是成玉二十歲生日,我與她同一天生辰,我整整長成玉六歲,你是她貼身丫頭,往年的今天,你都會煮兩份烏冬面,并且會在碗底各窩一個荷包蛋,以前有成玉陪着我吃,後來成玉不在了,就成了我一人吃兩份,今年情況略有不同,另一碗烏冬面的主人回來了,我這樣說,尚恩,你明白沒有。”榮荻臉上微微漾着笑意。
公子才剛讓她把另一份烏冬面送去了‘竹裏館’,指名給了少夫人,她一直奇怪,公子此舉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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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難道……
“公子是說少夫人就是……成玉郡主?”尚恩總算聽明白了榮荻的弦外之音。
“是她,亦不是她。”榮荻仰天又是一嘆,幽幽道:“天下彙日益壯大早就成了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朝廷勢必要拔除,衍之雖有四大金剛護衛,想必你也聽說過簡後有一個神秘的影子軍~團,傳聞此軍~團成員均為妙齡女子,年齡十四到二十歲不等,朝中大凡有反對簡後的大臣都會莫名其妙橫死家中,衍之又是正統皇族後裔,富甲天下的‘天下彙’大家主,怕是早就成了簡後要剪除的對象,據可靠消息,影子軍團核心成員已經傾巢而出,她們的目标就是蒼梧,确切的說就是沖衍之而來。”
尚恩蹙眉道:“公子可是擔心郡主失蹤這些年已經被簡後訓練成專為她殺~人的工具?”
不會的,郡主不會是影子軍團成員。
“我也只是猜測,具體也做不得準,影子軍~團向來行事隐秘,十年前,衍之就曾經在回河間途中遭到影子軍~團重重刺~殺,是小刀的父親拼死帶着重傷的衍之殺出重圍,姑丈一怒下,調出手下大批精銳将影子軍團全部擊殺于河間道,而他自己卻在入宮面見簡後當夜,為簡後毒殺身亡,對自己心愛的男人尚能痛下殺手,你說說那是怎樣蛇蠍心腸的一個女人。”
“東昌侯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簡後攝政的人,還不是被睚眦必報的簡後安了一個謀逆的罪名說殺就給殺了,成玉是東昌侯的女兒,她落在那個女人手裏,她的處境當如何?”榮荻重重握拳,那雪玉般的小嬌娃究竟遭受了怎樣的非人折磨。
“不,不會的,郡主那麽讨人喜歡,她不會,不會的。”記憶中的郡主是那麽活潑,可愛,怎麽可能會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影子軍團成員,尚恩眼眶突然就酸脹得厲害,雙眸翕動,眼淚再也抑制不住簌簌滾落下來,尚恩捂着疼痛難當胸口蹲在地上泣不成聲,苦聲喚着:“郡主……我可憐的郡主……”
榮荻一怔,他不過是将自己心裏的想法說出來與她分享,哪裏會想到她會激動成那個樣子,這與他所熟知的尚恩有些迥異。
“我知你們主仆情深,這不事情還沒發展到那步嘛,你哭什麽?”榮荻自認在脂粉堆裏摸爬滾打,對付各色女人游刃有餘,可是面對哭得淚人一般的尚恩,他反而束手無策。
“公子疑心郡主會對主上不利,公子怎能懷疑郡主?”
“我說了我那都是猜測,不作數的,至于真相究竟如何,我們誰也不知道。”
“郡主才不是那樣蛇蠍心腸的女人。”尚恩哭道:“公子那是嫉妒主上與郡主恩愛,公子心裏不好受才會那樣說郡主。”
“我嫉妒?”
是尚恩說的那樣,他嫉妒了?
他有嗎?
尚恩點頭:“有的,公子就是嫉妒主上。”
“我跟你這丫頭說不清楚。”榮荻張嘴欲辯,見她哭成上氣不接下氣的可憐樣子,遂作罷。
榮荻敲打折扇,無奈道:“好,誠如你所言,公子我嫉妒了,好了,不準哭了啊,再哭我可惱了。”
尚恩哽咽道:“公子終于還是承認了。”
“我我我……”
我那是承認嗎?還不是你的眼淚硬逼着公子我承認莫須有的罪名。
果真是惟小人與女人難養也。
“诶,我說你還有完沒完了。”榮荻手中折扇指着蹲在地上抱頭痛哭的尚恩,濃眉深擰成一團。
無論榮荻說什麽,尚恩均是不理,繼續哭她的,既哭郡主悲慘的遭遇,也哭自己無望的愛情。
榮荻俯身托起尚恩,察覺到她手臂一片冰涼,脫下外袍罩在她身上,指腹揩去她眼角滾燙淚珠,将她輕擁進懷裏,軟聲安撫:“好了,好了,這不有公子我在呢麽,你盡管把心放進肚子裏,衍之不會有事,你的郡主也不會有事,我向你保證,嗯?”
“尚恩相信公子。”尚恩為他才剛一連串溫柔的動作驚住,伏在他胸前聽他沉穩的心跳,慢慢止了哭泣,大手輕拍着尚恩背,尚恩突然希望時間能永遠靜止在這一刻。
“算你還有點良心,公子我都冤死了。”榮荻噓了口氣,稍稍滿意。
良久,尚恩輕喚他一聲,“公子。”方覺自己聲音沙啞且刺耳。
“有話當着公子我的面就直說,不必吞吞吐吐。”
“公子希望尚恩接下來怎麽做?”尚恩擡起頭來,眸光盈盈望着他。
“不愧是尚恩,果然還是你最懂我。”榮荻爽朗一笑,道:“明日一早我便下山去,你這段日子暫時留在書院,姑母和衍之你又不是不知道,兩人見面就吵,這對母子脾氣一個比一個擰,姑母眼睛不便視物,一來呢九嫦年紀也大了,恐照應不過來,姑母這邊勞你多費些心;還有就是多觀察留意她的一舉一動,我們也好早作防範。”希望她還未泯滅良知,能感受到衍之對她的好。
“怎麽我才剛上山,公子就要下山?是不是尚恩哪裏做的不夠好,公子不要尚恩了?”聽聞公子要丢下她一個人下山,尚恩的眼淚說來就來。
榮荻多年來還是頭遭見到尚恩哭,也算是真正見識了尚恩的眼淚,忙擺手,“哪能夠呢,你還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你也知道,梵梵有事急召我入京,身為國舅爺,我也不能白擔了國舅爺的名頭,讓她們孤兒寡母在宮裏被那妖後給欺負了去,你放心,處理完京裏事務我就回來了。”
即便尚恩心裏百般不願與公子分開,公子發話了,尚恩自是要聽的,遂點頭道:“尚恩聽從公子安排,公子早去早回。”
“嗯,知我心者,尚恩也。”榮荻笑着輕拍了拍尚恩臉。
尚恩垂眸,頰上微微一燙。
“走吧,山頂風大,回頭別又着了涼。”為她緊了緊領口,榮荻擁着尚恩給山下走。
回到他與尚恩下榻的院子‘穹廬’,榮荻送尚恩回房,于門口再三叮囑尚恩,“成玉到底是朝廷重犯,身份尴尬,你心裏知道就行了,下回見了她千萬莫喚錯了,以後還就稱呼她少夫人。”
“尚恩明白。”
“去吧。”
尚恩咬唇,将衣裳塞回給他,轉身瞬間,眼淚劃過臉腮,落入塵埃。門開了複又關上,尚恩背靠門板上,掩嘴無聲啜泣。
榮荻望着緊閉的房門,呆了一呆,總覺得少了點什麽,他自己也理不清心裏究竟是個什麽滋味兒,總之看到尚恩流淚的那刻,他發覺自己心亂了,慌了。
難道是因為這丫頭的兩行淚惹他鬧心?
不至于吧,榮荻搖搖頭,于庭院的石桌旁坐下,回身望了眼尚恩的屋子,依舊是一抹子黑,榮荻微皺了眉頭,這丫頭膽兒倒大,也不知道點燈,她難道一點都不怕?女孩子不都怕黑的嗎?難道也有例外?
搖頭又是一笑,折身回了屋子。
榮荻歪靠在榻上輾轉難眠,望着窗外搖曳竹影,眼前忽而閃過‘竹裏館’,她那張招搖的花貓臉,不,确切的說,是虎大王,透過門縫他清晰看見了她額間頂着一個大大的‘王’字。
不用猜,那一定是源自衍之的手筆。
當事人顯然尚不知情,衍之手中筷子挑了面喂她,她頂着一張滑稽的大花臉正笑眯眯大張了嘴等着,衍之看她那狼吞虎咽的樣子就笑了。
你說那二人吃面也能擦出激情的火花來,也是那刻,他從衍之的眼睛裏讀出了他潛藏心底多年的秘密,衍之喜歡成玉,且喜歡了很多年,他從衍之的笑裏看的出那是一種失而複得,發自內心的喜悅,否則以衍之沉悶的性子,又怎會對她做出如此滑稽的事體來。
雖說當初與成玉有婚約的人是他,每每成玉問候最多的人卻是“衍哥哥為何沒來?我想衍哥哥了,榮荻,你帶我去找衍哥哥好不好嘛。”
他和衍之同齡,成玉遵他一聲荻哥哥怎麽了?他好歹是她未婚夫好吧,她總連名帶姓叫他榮荻,卻是呼衍之作衍哥哥,從那時候怕是便已親疏立現,是他自己遲鈍,沒發覺罷了,要不是姑母非要将衍之和梵梵湊到一起,東昌侯中意的女婿人選大概也不會落到他頭上。
“榮荻,這你就不知道了,追風之所以待見我,那是因為,這匹小馬駒是我送給衍哥哥的呀,父親說,寶馬配英雄,在我眼裏,衍哥哥就是大英雄。”
“榮荻,你坐過去點,我要挨着衍哥哥坐。”
“榮荻,衍哥哥貌似很久沒來看我了。”
衍哥哥……
那時候他多想她能像叫衍之那樣也叫他一聲荻哥哥,抑或榮大哥也行,可惜那樣的時刻永遠不會有。
現在愈加不可能,因為她已經是衍之名正言順的妻子,注定了只能是他的嫂夫人。
這一夜,榮荻失眠了。
得悉成玉郡主的消息,與榮荻相鄰屋子的尚恩這一夜亦是睡意全無,睜着眼睛望着帳頂,她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些舊事。
“雖說是我将你從人牙子手裏買回來的,可付銀子的是衍哥哥,他才是你真正的大恩人,妞妞這名兒不雅,打明兒起,你叫……尚恩吧。”粉雪可愛的小郡主如此說。
“尚恩,還不謝郡主賜名。”叫衍哥哥的美少年出言提醒她。
她一臉感激:“尚恩謝謝郡主,公子收留之恩。”腿剛彎下去,還沒挨着地面,就被那雙蔥白小手給半道截獲,“父親答應給我請個西席教我讀書識字,你不若給我做個伴讀吧,我保證有我一口吃的,就絕不會少了你的。”
她回頭看那叫衍哥哥的美少年,他的話貌似很少,笑着摸了摸她發頂的垂髫,道:“如此甚好。”
“衍哥哥下回什麽時候再來看我?”一雙晶亮的眸子巴巴望着他。
“下回麽……阿荻會時常下山探你。”她難道忘了,就在昨日東昌侯已經為他選定了榮荻做郡馬?他居然落選了,他無耐搖頭笑笑,笑得有些苦澀,終還是道:“成玉,我們以後大概不會再見了。”
“為什麽?”
“你已是榮荻的未婚妻,我們再私下見面不合适。”
“我不管,我就要和衍哥哥在一起,父親糊塗了,明知道我心裏……”
“成玉。”不給郡主說話的機會,他揚聲制止,然後轉身對僵立一邊的她叮囑道:“尚恩,好好照顧郡主。”
“公子放心,尚恩一定會照顧好郡主。”
之後,大約有大半年時間,尚恩都不曾再見到那叫衍哥哥的美少年,相反,那位叫榮荻的公子卻是時常過來,聽說那是未來郡馬爺,趕巧那日是郡主八歲生辰,也是榮公子的十四歲生日,尚恩也是那天知道,原來郡主與榮公子生辰竟是同一天。
窮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沒見過什麽世面,也沒吃過什麽好東西,當郡主喊餓的時候,她自告奮勇煮了兩份她們家鄉傳統的烏冬面,在她的家鄉,每年生日能吃上一碗烏冬面于她來說那是一種福氣,不過,她的碗裏是不會有荷包蛋的存在,因為家裏日子實在拮據,她得省下口糧留待弟弟妹妹們長身體,那于他們來說是活命的東西,她也就在心裏想象一下荷包蛋的樣子,解個饞。
當然,東昌侯府裏是不缺這些的,她給郡主和榮公子每人碗底各窩了一只荷包蛋,看着他們相視一笑,頭碰頭比賽看誰第一個先吃完,那時候,她以為那是她看見最般配的一對。
時光如白駒過隙,十二年後,當她于‘竹裏館’同樣窺見頭碰頭共吃一碗面的二人,始明白任歲月風雲變幻,任世間滄海桑田,只要固守那份初心,不說是誰先找到誰,他,抑或她,依然在那裏。
*****
‘蒼苔院’燭影幢幢,屋裏隐隐傳來九嫦的抱怨聲。
“小姐也真是的,難得一家人聚齊,小姐倒好,把人全給攆了,那可是您兒子媳婦,小姐千裏迢迢趕回書院不就相媳婦來的,小姐不是挺喜歡少夫人的嘛,做什麽又給人吊臉子,還把桌子給掀了,可惜了少夫人孝敬您的那幾道拿手好菜。”九嫦真心為少夫人叫屈。
“你數落夠了沒有?數落夠了,就熄燈睡覺,我這一晚上盡聽你叨叨了,耳朵快起繭子了。”事後榮楚湘也有些悔意,可她只要想到細奴是簡敏的人,就有一股子牙都壓不住的邪火。
“小姐做得過分,還不興人說。”九嫦的指責,榮楚湘心中有數,她就是拉不下那張老臉,索性歪在榻上裝睡不吭聲,末了,聽九嫦說:“不行,我還是有些不大放心,我得去隔壁瞅瞅去。”
去了能幹嘛使?
那混小子恁沒良心,有了媳婦忘了老子娘。
待九嫦出門去,榮楚湘亦躺不住了,下榻在桌邊坐了,一雙灰眸望着虛空,幽幽一嘆:“先是戚檀,再是梵梵,如今,你又派來一個梁溫書,我已經失去了丈夫,簡敏,你到底想哪般?”
九嫦本意是來‘竹裏館’,出門後,聽到一陣低低的歌聲,擡眼一望,瞥見井臺邊似有亮光,隐約有個模糊人影,九嫦過去,細奴嘴裏哼着歌子正蹲在井臺邊漿洗衣物。
“原是少夫人,都這時候了少夫人還未休息?”
“嫦嬸不也沒睡。”細奴回過頭來,咧嘴一笑,九嫦冷不丁看見一張龇牙咧嘴的大花臉,九嫦腿一軟,叫一聲“媽呀”跌坐井臺,險些翻倒井裏去,好在細奴及時拉了她一把,“小心。”
“少夫人……大晚上的你怎麽……”剛那一跌可是要了命了,九嫦覺得她有可能閃到了腰。
細奴濕漉漉的雙手在身上擦了擦,扶住九嫦,見她臉色不好,關切道:“嫦嬸,你還好吧。”
“腰閃了一下,緩緩就沒事了。”九嫦吸氣,到底老了不中用了,九嫦握拳捶打腰側,細奴說:“嫦嬸我幫你。”細奴幫九嫦又是推,又是摁,九嫦心中感慨,多好的一兒媳婦,說小姐不喜歡,九嫦是不信的,否則她才剛說過來‘竹裏館’看看,小姐也沒有反對,九嫦想,小姐怕是也正有此意,她湊巧說到了小姐心坎裏,小姐也就聽之任之,由她去了。
九嫦問,“衍之歇下了?”
“我出來時相公在洗沐,估計這會子怕是已經安置了,對了嫦嬸,你和娘有沒要漿洗的衣裳,我幫你洗。”
九嫦活了大半輩子,還是頭回聽到如此暖人心的話語,微微動容,“少夫人身份貴重,以後毋需做這些,交給下人做就行,衍之也是,怎也不給少夫人配一個二個丫鬟在身邊服侍。”
“原本有一個的,叫彩環,告假半天,大概明兒就到了。”細奴說着打了一個飽嗝,九嫦怔怔看她,細奴有些不好意思,臉紅紅,低聲道:“才剛榮荻遣尚恩送了一碗烏冬面過來,相公雖說也有吃,大多都喂我吃了,有些撐着了,趁相公沐浴的工夫,我就出來活動活動,呵呵,正好消消食。”
“你這孩子,你見過有哪個漿洗衣裳消食的?貓着腰豈不更難受。”傻丫頭,九嫦忍不住就笑了。
“已經好多了。”瞥了眼九嫦,細奴小心翼翼問:“嫦嬸,娘,可還生我的氣?”
果是個聰慧的丫頭,九嫦嘆氣:“我正為這事兒來的,小姐非是氣少夫人,她是氣簡敏,哦,就是簡太後,多年來,簡敏一直與小姐為難,大抵是衍之說溜了嘴,知道少夫人與簡敏有些瓜扯,故而引小姐動了肝火。”
細奴詫異道:“簡後為什麽要處處與娘為難?”
“要說起這簡敏啊,她和小姐,對了,還有戚檀,昔日她們三人可都是無話不談的好姐妹,好閨蜜,簡敏和咱們老爺當初好過,後來發生了些事情,簡敏入宮封妃,嗨,瞧我老糊塗了,沒事和少夫人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做什麽。”
細奴還想多打聽一些關于婆婆的事情,怎奈九嫦突然就止了話頭。
九嫦盯着細奴臉瞧了瞧,‘哧’的一聲掩嘴一樂:“衍之這孩子,都做師尊的人了,還如此不着調,也不怕給他的那些弟子們瞧見了,他這師尊的顏面給哪擱。”
“嫦嬸怕弟子們瞧見什麽?”細奴一臉茫然。
九嫦問:“少夫人不知道?”
“我知道什麽?”
九嫦指了指細奴的花貓臉,笑得更大聲了,細奴不明就裏,扯着九嫦急問:“嫦嬸你笑什麽嘛。”
“少夫人回頭記得照照鏡子。”
好端端的幹嘛照鏡子?
細奴心中狐疑,這不有現成的,何用照鏡子一說。
細奴手腳麻利去井裏打了一桶水上來,提燈一照,漾動的水面上,豁然出現一張猙獰的虎大王來,細奴偏頭眨眨眼,那虎大王亦有樣學樣同樣偏頭眨眨眼,細奴沖着水裏的虎大王扮了張鬼臉,然後她突然發現一個事實,這虎大王的動作與她一般無二。
九嫦捂着嘴直笑,細奴咧嘴呵呵苦笑,臉憋得通紅,起身,吭哧了半晌,道:“才剛和相公鬧着玩呢,讓嫦嬸見笑了。”
細奴暗暗磨了磨後槽牙,好你個鄒玄墨,畫畫我的臉,我跟你沒完。
“時辰不早了呢。”細奴沖九嫦擺擺手:“嫦嬸拜拜。”細奴将漿洗幹淨的衣物放進木盆裏,端着盆婷婷走遠了。
拜拜是個什麽東西?
奈何她一點都聽不懂少夫人說的是什麽?
在九嫦錯愕的目光裏,細奴一步三回頭,沖她繼續擺手,揚聲道:“很晚了,嫦嬸快些回去歇了。”說罷,折身進了‘竹裏館’。
這是跟她道晚安?
這丫頭,說話可真繞,跟她兜如此大一圈子。
九嫦學着細奴樣子,揮手道:“拜拜。”
她才剛怎麽瞧着這孩子皮笑肉不笑,笑裏透着古怪,九嫦終是不放心跟了過來。推門,細奴把門從裏面給闩上了,九嫦搖搖虎頭門環,出聲喚:“少夫人,我突然想起還有事兒找衍之說,你開開門。”
“有什麽事兒明兒再說也一樣,很晚了,我就不送嫦嬸了。”細奴在院子一角的涼棚下晾衣裳。
九嫦說:“衍之和少夫人那都鬧着玩呢,少夫人大人有大量千萬莫與他計較。”大晚上的,兩個小年輕該不會為此事鬧起來吧,九嫦怎麽看都覺得少夫人不像會是輕饒了衍之的架勢。
“我沒惱他,我高興着呢,嫦嬸,明兒見。”
晾完衣裳,細奴拍拍手,轉身,細奴黑了一張花貓臉,高挽了袖子氣勢洶洶進了屋。
九嫦聽到細奴腳步聲遠去,嘆了一聲,“但願是我多慮了。”九嫦轉身回了‘蒼苔院’。
“舍得回來了。”榮楚湘坐在桌前,手裏拿着九嫦繡了一半的虎頭鞋子摸索着繡了起來,九嫦見了,緊走兩步奪了她手裏的針線活,“小姐眼睛不好,莫再碰這些個。”
“怕我污了你的手藝?”
“小姐知道九嫦沒那個意思。”
“九嫦啊,我眼瞎,手又不瞎,你一天到晚這不準那不準,你誠心想憋死我是吧。”
“大夫說了,小姐的病得靜養,少操勞,少動怒,要不了多久就能重見光明。”
看見了又如何,十多年不都這麽過來了,榮楚湘無謂笑笑,道:“你怎生去了那許久?可是那邊有什麽不妥?”
“小姐快別提了,羞死人了。”想起細奴那張臉,九嫦還未詳說緣由,自個兒倒先笑起來了,惹得榮楚湘逼着她急問:“到底出啥事了?你倒是快說啊。”
九嫦止了笑,将才剛見到的一幕說與榮楚湘聽,榮楚湘聽着大感新奇,一連罵了兩聲:“這小子,這小子”也太不成個樣子了。
九嫦附和:“可不是呢,我還真就沒見過衍之對哪個姑娘這般樣子,就連梵梵也不曾有過,獨獨對少夫人……卻是讓人有些哭笑不得。”八成是真心喜歡,才會若此。
“這丫頭确也是個可人疼的,就是動機不純,她若全心做我的兒媳婦倒也罷了,若她膽敢有二心,做出傷害我兒之事,我第一個不輕饒她。”
“呸呸呸,小姐快別這樣說,那小兩口好得蜜裏調油似的,哪能夠呢。”小姐眼睛瞧不見,九嫦可親見了的,衍之為什麽給少夫人臉上畫老虎,那是因為衍之喜歡少夫人,這叫啥來着,是了,閨房之樂。
“你說這兩東西,一點都不覺得害臊,盯着張大花臉還到處招搖,無法無天了簡直,我就罵她宮裏的女人都包藏禍心,不可靠,他倒好,公然頂撞我,他樂意。小沒良心的,太不知好歹了。唉,不管了,不管了,随他們折騰去,免得又說我刻意挑刺,不待見他媳婦兒。”
九嫦說:“小姐早該這麽想了,看衍之和少夫人這恩愛的勢頭,小姐距離抱孫子不遠了呢,小姐就勤等好消息吧。”
“就你會說話。”九嫦這話算是戳到榮楚湘心窩子去了,只覺得無比熨帖,她傍晚那會有摸過那丫頭,細腰,大屁股,是個能生養的,她近乎有些迫不及待想抱孫子了,含饴弄孫似乎也不錯。
見她臉上難得展開笑顏,九嫦趁熱打鐵:“小姐還不緊了将身子将養好,到時候小少爺出生,那白白胖胖的小模樣多招人疼。”
“都依你,聒噪。”榮楚湘笑罵,末了,她囑咐:“九嫦,不早了,連着趕了幾天夜路,早些歇了啊。”
“小姐先睡,待我繡完這兩針。”九嫦将燭火壓了壓,調暗些,繡花針在發頂挑了挑,飛針走線,接着繡起來。
燭火燃到盡頭的時候,九嫦看着手中的完成的虎頭鞋,臉上露出滿意笑痕。
燭火熄了,‘蒼苔院’重歸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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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與‘蒼苔院’一牆之隔的‘竹裏館’好戲才剛剛上演。
話說細奴卯足勁兒回來,找了一圈屋裏竟沒人,穿過耳房,出了抱廈,轉而去了浴房,細奴附耳在門上聽了聽,沒什麽動靜,難不成睡着了?
細奴推門進去,紗帷随着細奴開門的動作,冉冉随風搖曳,細奴繞過八角屏風徑自過去。
碩大的浴池上空霧氣缭繞,池壁四角的蓮花狀活眼裏汩汩泛着溫水,流了出來,聽說這是用一眼天然溫泉池改造的,細奴褪了鞋子,赤腳踩上白玉階,翹首張望碩大的豪華浴池,水上漂浮的花瓣透着淡淡馨香。
人呢?
總不會沉下去了吧。
“相公?”細奴喚。
細奴探頭過去,“相公,你在哪兒?相公?”
身後似有動靜,鄒玄墨的聲音自身後方乍響:“為夫在此。”
細奴轉身,熟料他所站之地距離她過近,他僅着單衣,且胸前衣襟大敞,細奴臉上紅霞陡升,生怕與他有肢體上的觸碰,向後退了一步,哪曾想這一退竟是直接退到了浴池裏,細奴情急去抓他,就聽到‘滋’的一聲,衣裳撕裂聲響,連帶他一起,兩人雙雙掉落浴池,激起水花無數,細奴給水嗆到,腰間探過一只大手将她穩穩托出水面。
“娘子恁急色,為夫尚未準備好。”鄒玄墨低頭瞟了一眼撕爛的單衣,笑得一臉暧昧不明。
細奴好不容易得以呼吸,從水裏露出頭來,張嘴噴了他一頭一臉的水花,繼而掩嘴咳個不止,“你活該。”
濕透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不僅恰到好處的顯現出她身體的曲線,因泅水,身體起伏更加顯而易見,鄒玄墨無暇去欣賞那凹凸有致的完沒曲線,相反,眸中有着一抹心疼,大掌順了順她背心,關切道:“可好些了?”
“死不了。”細奴抹了兩把臉上水漬,語氣沖的很,定睛看着面前那張含笑欠扁的臉,說時遲那時快,照準他左眼窩出手就是狠狠一記粉拳。
“哎呦,娘子做什麽打我。”鄒玄墨吃痛。
“打得就是你,你你你,耍流~氓,害我衣裳全濕了。”
鄒玄墨笑道:“濕了好,洗衣裳省了,一舉兩得。”這就叫耍流~氓?一會兒還有比這更流~氓的呢。
“去你的一舉兩得。”細奴握拳還待打,鄒玄墨雙手打揖,連聲讨饒:“娘子息怒,為夫明日還要留着臉面見人的。”
知道就好。
細奴收手,揚臉給他看證據,“呶,自己瞧瞧,害我丢臉死了。”
鄒玄墨靠在浴池壁沿,咧嘴呵呵一樂,“什麽也沒有,娘子讓為夫瞧什麽?”
“你趁我打瞌睡時使壞,給我臉上畫了……畫了虎大王。”細奴一語道破玄機,怪道尚恩看見她,憋紅臉跑了,問題竟是出在這裏。
“娘子莫不是記錯了?”鄒玄墨來個抵死不認賬,上前一步,雙手掌了細奴臉,讓她瞧對面。
細奴擡眼,四面牡丹屏風上除了一副鴛鴦戲水圖,再就是些山啊水的,也沒什麽好稀奇的。
“娘子看那邊。”但見他指間一滴水珠彈了出去,八角屏風開始徐徐旋轉,直到一面清晰的鏡面躍然呈現眼前,細奴大呼驚奇:“琉璃鏡?”
鄒玄墨由衷贊道:“眼力還不錯。”繼而,揚手:“呶,自己看,什麽都沒有嘛。”
“咦?剛剛還在的。”細奴摸摸臉,再看看琉璃鏡,臉上光潔如初,細奴想一定是她落水時給水沖刷掉了的緣故,一定是這樣的。
“娘子答應給我看你繡的戲~水鴛鴦,娘子莫非要食言?”手指一勾一扯,衣帶散開,細奴擡臂去擋,卻為他雙手所擒,鄒玄墨喉頭滾了幾滾,低啞道:“真真神來之筆,妙,妙。”也不知他誇的繡工,抑或其他什麽。
細奴想,相公你未免也太小瞧人了,你娘子我也不是白活了這二十來年。
“真真巧奪天工,為夫今日始開眼了。”鄒玄墨兩只手環上細奴盈盈一握纖腰,将她整個兒抱在懷裏,細奴感覺到他胸腔劇烈的起伏,他低低沉沉的笑:“娘子想不想看我?”
“不看,不看。”細奴緊緊閉上眼。
鄒玄墨又是低啞一笑。
細奴神色間細微的變化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低頭,近乎粗魯地一口噙住她的嘴唇,狠狠親了下去。
細奴喘不過來,只得使勁推搡他,含糊不清地道:“這裏……不大好吧。”
“此處甚佳。”他等這刻等了太久。
他兇悍霸道的吻,細奴已經領教過,這回似乎比那次尤甚,細奴掙了掙,那是屬于男性絕對的力量以及雄性氣息,空氣裏彌漫了情~欲的味道……
……
“娘子身上無處不香,無處不美,吾心甚慰。”他甘願做那牡丹花下的風~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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