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陸驚蟄在有溫時的床上睡了一整夜,然後很準時地在早晨六點鐘起床,羅姨湊巧看到他從溫時的房間裏走出來,不免驚訝。

她算是看着陸驚蟄長大的,對于他的性格,不能說是非常清楚,也比一般人了解得要多。Alpha和Omega之間的确有天然的吸引力,更何況他們間信息素匹配度這麽高,有頻繁且親密的身體上接觸,但陸驚蟄不是那類會屈服于本能的人,他的意志堅定,從來不為所動。

所以和溫時發展成目前這樣難以捉摸的關系,羅姨覺得很奇怪。

她不能預料這件事最後會是怎樣的結果,但知道最好不要告訴老太太這樣的一個意外。

陸驚蟄一定不會高興。

溫時對這些一無所知,他睡得很好,醒得也很晚。

睜開眼的時候,記憶入潮水一般湧入大腦,溫時想起昨晚發生的事。

與十七歲的溫時相比,二十七歲的溫時長進很大,沒有那麽容易動心,也不會為了一句喜歡就抛下一切。實際上他想得也太多了,根本沒到那種程度,況且溫時也想象不出陸驚蟄這樣的人會怎麽談論愛與喜歡。

陸驚蟄似乎永遠不可能失去理智,他有不會失控的自信,其實是個很高傲的人。

用冷水洗了個臉後,溫時終于清醒些了,不再想那些不着邊際的事了。

現在這個時間,早餐太遲,午餐又太早,溫時打算随便吃點什麽,再服用藥品。

羅姨送進來兩個三明治和一碟水果。

溫時一邊吃三明治,一邊打開手機,點開微信,沒有新消息,百無聊賴地點進了朋友圈。

往下滑了滑,溫時看到了一條幾天前的消息。

當初領養那只黑貓的女孩說家裏出事,父親生病,母親對貓毛過敏,而她也忙到焦頭爛額,沒有時間和精力再照顧寵物,只希望将這只貓盡快領養出去,否則只能放歸在小區裏了。但這只貓曾經受過傷,本來就有殘疾,腿有點跛,不是品種貓,性格不太親人,短時間內根本找不到願意接手的人。

溫時連手機都不常開,更何況是朋友圈,發現這條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她所說日期的最後一天了。

溫時放下三明治,沒來得及擦手,就點開那個女孩的頭像,指尖微顫,打下一行字,說自己馬上過去,把貓接來。

消息成功發送過去了。

對方沒回。

溫時的心慢慢往下沉,他很擅長等待,但現在卻沒辦法再等。

他又點開另一個對話框。

在不多的對話中,陸驚蟄總是主動的那個,他可以随意開始一個話題,溫時永遠會回每一條消息,是話題結束後說“好”,“晚安”的那個人。

這是溫時第一次主動給陸驚蟄發消息。

又等了無比漫長的十分鐘。

溫時看着亮起的手機屏幕,因為凝視了太久,視線都有些模糊了,一個一個的字變成他認不清的形狀。他沒再等,在抽屜裏找出那張很小的SIM卡,插到手機裏,撥通了秦設的手機號。

幸好上次沒丢。

老板助理的電話永遠暢通無阻,溫時的意思是,請秦設幫個忙,在陸驚蟄有空的時候轉告他一下,自己有事要和他說。

秦設答應了下來,猶豫了三秒鐘,決定還是和老板說一聲。

上一次在酒店裏,秦設想要和溫時交換聯系方式,對方說不太用手機,他就在便簽上手寫了電話號碼,這次打過來想必是有很要緊的事。

秦設推開會議室的門,走到陸驚蟄身邊,小聲說:“溫先生剛剛打了個電話,好像很急。”

陸驚蟄放下手中的文件,拿起放在不遠處的手機,點開來才看到消息,撥通了語音電話。

溫時立刻就接起來了。

陸驚蟄問:“怎麽了?”

溫時沉默了幾秒鐘,大約是在組織語言,他問:“我能不能出趟門?”

他聽到嘈雜的說話聲,摻雜着利潤、季度報告這些詞語,現在是陸驚蟄的工作時間,他不該來打擾的,于是更着急,解釋道:“那個地方有點遠,晚上可能回不來,但明天一定會回來。”

溫時的身體并不屬于自己,歸屬權在買下他的陸驚蟄,所以出門也要征求對方的允許。

可能是怕理由不夠充分,溫時頓了頓:“我要去找貓。”

有一次,溫時曾和陸驚蟄提過那只貓,是他的微信頭像。這是句沒頭沒尾的話,但他覺得陸驚蟄會明白自己的意思。

陸驚蟄聽到溫時顫抖的呼吸聲,他站起身,示意會議暫停,推門走了出去,他問:“溫時,貓怎麽了?”

電話的另一端忽然安靜下來了,溫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失神地怔了怔:“收養它的人,突然有事不能養了,我才看到消息,說如果今天送不出去,只能把它在小區裏放生了。”

陸驚蟄聽完了,聲音很溫和,安排道:“我幫你訂最近的機票,讓司機送你到機場。下飛機後,會有人接你。你直接去找她就行了。”

他的聲音冷靜,很有說服力,至少安撫了溫時焦躁沉重的心。

溫時含糊地“嗯”了一聲,說了一些浪費時間,沒有意義的話:“現在是冬天,天氣這麽冷,它的腳是跛的,要是獨自在外面,該怎麽辦呢?”

陸驚蟄知道那只貓對他意義非凡,繼續說:“別着急,不會來不及的。”

又問:“要不要人陪你?”

溫時說:“我想一個人去。”

雖然陸驚蟄覺得有個人陪他更好,但也不會認為溫時處理不好自己的事,于是尊重他的意見:“好。”

他等溫時挂斷了電話,安排好一切,又靜了兩分鐘,才重新回到會議廳。

重回故地,溫時曾在這裏生活了多年,卻沒有任何感想,只希望車能開得快一些。

下飛機後,天色将晚,溫時收到領養人的消息,她說自己最近在收拾行李,又要太多事要忙,剛剛睡着了,所以現在才回。溫時說沒關系,問她現在可以去接貓嗎?她說可以。

溫時稍稍松了口氣。

汽車行駛了兩個小時,終于抵達領養人居住的地方,就是小區有點老,司機繞了好一會兒,才找到對方的住址。

領養人正在等他。

溫時走了進去,房間裏空空落落的,東西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行李箱和包裹堆在客廳中央,周圍是零散的垃圾。

大概真的是心神俱疲,領養人口無遮攔道:“沒想到你會來,當時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它呢。”

說出口後才覺得不太對,又補充道:“不好意思,因為你從來都不找我要照片,發的朋友圈也沒點贊評論過。”

所以一般人都會那麽以為,溫時只是出于不忍救助了一只被碾壓的流浪貓,然後送給領養人,至此以後不再關心。

溫時沒有說話,也沒有解釋。

因為貓不是溫時的,所以他不會去奢求,看得多了,只會産生錯覺,更加不舍。而且聽說有的領養人會厭煩救助人發來的消息,溫時不想它有一點不好。

領養人拍了拍手,叫貓的名字,卻根本得不到回應,只好一邊找它藏身的地方一邊和溫時說:“它一直不太親人,對我還好,家裏有陌生人就躲,誰也找不到,最近更壞了……”

挂出消息的幾天裏,也有對綠眼黑貓感興趣,上門來看的人,都因為它的性格原因而退步了。

房間裏的東西都收起來了,貓能藏的也就那麽幾個地方,領養人很快就找到了,要把它趕出來,送給新的主人。

黑貓的身形矯健,像道閃電一般跳了出來,弓着背,發出嘶啞刺耳的叫聲,表達着自己的不滿。結果剛示完威,一扭頭,看到站在不遠處的溫時時,肉眼可見地愣住了,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溫時不明所以,還以為它應激了,不敢靠近。

貓歪着腦袋,後背慢慢松弛下來,調整了一下姿勢,似乎有些遲疑,然後又軟又甜地“喵”了一聲。

和方才判若兩貓。

溫時也愣住了。

變得有點太快了,他都沒反應過來。

領養人也很驚訝:“……原來它還記得你。”

溫時一怔,很不可思議似的。

黑貓踮着黑足,在原地呆了好一會兒,沒有等溫時走過去,小跑着去往溫時身邊,繞來繞去。在溫時喂養它的那麽長時間裏,它從來沒這麽主動讨好過。

就好像它一直在等他,等了很久,不計較時間的隔閡。

溫時怕踩到它,動都不敢動,僵得像一尊靜默的雕塑。

領養人說:“它想讓你抱了。”

溫時沒有照顧小動物的經驗,他的确抱過這只貓幾次,但都是迫不得已,什麽也顧不上的場合,所以現在還是不敢下手。

“都說貓是液體,随便怎麽抱都行。”

溫時還是很手足無措:“真的嗎?”

黑貓急的喵喵叫,想要上爪扒拉他的小腿了。

溫時終于鼓起勇氣,俯身抱起了貓。

臨走前,溫時給領養人打了一筆錢,不小的一筆,是他兩個月來專心翻譯賺來的錢。領養人本來不想收的,但溫時真的很誠心地感謝她,而且她的家庭情況确實很糟糕,所以最後還是收了。

溫時感激地說:“之前沒有辦法,現在可以養了,謝謝你照顧它這麽久。”

抱着貓,一步一步走下臺階時,溫時久違地感覺到寧靜和幸福。

抱着這只皮毛柔軟的貓的時候,心中軟成一片的溫時在不算明亮的樓道鄭重地許下諾言:“我不會抛下你的,無論發生了什麽事。”

黑貓擡着腦袋,翠綠的圓瞳看着溫時,也喵了一聲,像是對他的回應。

溫時從樓道中出來,單元樓下停了一輛邁巴赫,他在想接下來的打算,養貓的花費和注意事項,所以沒留心,從旁邊經過,走到車尾燈的位置,忽然聽到有人叫自己名字:“溫時。”

他怔了怔,懷疑自己聽錯了,陸驚蟄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

“別回頭。”

溫時驟然停下轉身的動作,眼角餘光瞥到一片深灰的衣角,是陸驚蟄穿着的風衣的顏色。

陸驚蟄閉着眼,戴着純黑色的口罩,靠在另一邊的車窗邊,看起來有點漫不經心,不知道等了多久。

他對溫時的信息素太熟悉了,也能分清溫時腳步聲的輕重緩急,所以才能把握得恰到好處,适時叫住從車前經過的溫時。

溫時聽到他說:“後車窗開着,挂了個口罩。”

溫時懷裏抱着貓,有些艱難地帶好口罩,又無條件聽從陸驚蟄的指示,閉上了眼。

出門的時候太過着急,溫時沒有換厚外套,在外面稍待了一小會兒,鼻頭就被凍紅了。

陸驚蟄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逐漸向溫時靠近,沒有任何猶豫或試探,很難想象他此時失去了視力。

十幾秒鐘後,陸驚蟄停下腳步,脫掉大衣,為溫時披上。在信息素的作用,陸驚蟄的體溫永遠很高,連穿過的大衣都非常暖和,将溫時整個人罩在裏面。

他平靜地撥開溫時耳邊的碎發:“溫時,不是說了別着急嗎?”

但也沒有追究到底的意思,伸手打開了車門。

貓喵了好幾聲,似乎對眼前的場景很疑惑,兩個眼睛好好的人類,為什麽要閉上眼。

溫時很順從進了車,躺在後座上,特意找了一個內後視鏡不太看到的位置。

陸驚蟄繞回另一邊,打開了駕駛座的門,啓動汽車。

回國之後,陸驚蟄幾乎沒有再開過車,少有的幾次意外情況,也沒有載人,溫時是他的第一位乘客。

陸驚蟄想要和這位乘客獨處,也想要保護他的安全。

溫時的臉貼在黑色的皮質座椅上,他閉着眼,什麽也看不到,很小聲的問:“你怎麽……為什麽來這?”

其實他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但不确定,還是想問。

“沒什麽,”陸驚蟄停頓了一下,“不太放心你。”

陸驚蟄沒有說那些拙劣的謊言,比如突然有事,來這座城市出差,他很直白地說出了真正的理由。

可能有人會覺得溫時對這件事太過小題大做,但陸驚蟄知道他不是,那只貓是溫時過去人生中為數不多的美好回憶,是他拯救了的生命。

汽車平穩地駛離小區,路上不算很安靜,偶爾能聽到鳴笛聲。

陸驚蟄開着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溫時聊天,問他累不累,有沒有暈機,貓怎麽樣了。

很平常似的。

溫時回答得很慢,他有些眩暈,就像是乘坐飛機時攀升到頂點,看着窗外雲層的那種感覺。

黑貓壓在溫時的胸口,他覺得很沉,又熱烘烘的。陸驚蟄的出現,讓這個對溫時而言很圓滿的一天多了些夢幻的色彩,他忽然也有了想說的話,講給這個人聽。

溫時慢吞吞地說着自己的計劃:“我準備,給它找個地方先寄養一段時間。”

溫時打算把貓暫時寄養在寵物店中,要很貴、照顧得很妥帖的那種,可以實時查看攝像頭,然後每天都去看它,和它待幾個小時。他沒想過把貓養在陸宅,那裏不是他的家,連暫時的住所都算不上,只是容納輔助治療工具的隔離場所。也許是小的時候一直在等,被拒絕過太多次,溫時不會再給被人拒絕自己的機會,他寧願從一開始就不去試,什麽都不要。

陸驚蟄聽完後笑了笑,第一句話說的是:“溫時,我對貓毛不過敏。”

意思是不用那麽麻煩,無須擔心,可以養在宅子裏。

他想讓溫時改變想法,但用的不是利益交換,三言兩語就打動了溫時的心:“周圍沒有能寄養貓的地方,開到市區得一個半小時,每天來回,你能和貓待多長時間?聽說貓很需要主人的關愛。”

溫時沒來得及想這麽多,但想法已經慢慢往另一個方向偏移。

陸驚蟄适時地提出建議:“我讓羅姨把你隔壁房間收拾出來了,可以布置它的窩,還有玩具,或者你想挑一間別的。花園裏有草坪,中午太陽好的時候,會很暖和,你可以陪它一起玩。”

他的話實在太有誘惑力,溫時只是聽了,并未親身體會,都不由産生很美好的想象。

空氣太悶了,溫時從大衣裏探出頭,他說不出拒絕的話,嘴又笨,只會說:“謝謝。”

隔了很久,又說:“陸驚蟄,你……太好了。”

片刻的安靜後,陸驚蟄似乎要問出個所以然來:“怎麽好了?”

溫時再性格很不自信,再三猶豫後,将那句話中間省略的兩個字補充完整:“對我。”

陸驚蟄對溫時太好了。

好像很自作多情,是溫時平常絕不會說出口的話。

汽車在夜間的隧道飛馳而過,光影閃過的時候,溫時不自覺睜開了眼。

他看到隧道壁上的黃燈,像點亮夢境的螢火蟲,也看到後視鏡中的陸驚蟄。

陸驚蟄摘了口罩,完整的面容清晰地映在鏡子上,眉高眼深,鼻子高挺,嘴唇很薄,不是日出時的小半張側臉,也不是月光下略有些模糊的輪廓。

是令溫時驚心動魄的一眼。

溫時怕驚擾了什麽,不敢再看,重新閉上了眼睛,閉得太緊,睫毛都在發顫。

陸驚蟄好像是笑了,聲音低沉:“那你的要求有點低。”

言下之意好像是不算什麽,他能做的遠比這些要多得多。

溫時的心砰砰亂跳。

在漆黑的車廂中,黑貓躺在溫時的懷裏,是他的寶貝。而他躺在車後座,被罩在浸染着信息素的大衣裏,像是被陸驚蟄擁抱着。

溫時今年二十七歲,但和十七歲好像也沒什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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