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2)

徒刑?甚至死刑?

至少,導游小方、司機和屠男,他們三個人都已經被執行死刑了。

下一個進地獄的會是誰?

或者這裏已經是地獄了。

喉嚨裏像燒起來一樣疼,他走到客廳裏喝了口冷水,卻見到另一個黑影也在搖晃着。他小心地拿蠟燭照了照,卻是一張同樣憔悴的臉——孫子楚。

“哎呀,你又把我給吓了一跳!”

葉蕭有些哭笑不得:“你也睡不着覺嗎?”

“是啊,還在想屠男的死——到底是怎麽回事呢?還有,我為什麽一個人離開房間呢?而且大半夜的跑到街上,這完全不符合邏輯啊?”

“這個問題只有你自己才能回答。”

“我就是不知道為什麽啊?真的記不清楚了,我連自己怎麽下樓都忘記了。”孫子楚使勁拍了拍腦袋,“慘了,慘了,我會不會得早老症了呢?”

葉蕭擰起了眉毛:“是夠慘的,如果在這個地方發了病,還沒法送醫院呢。”

“媽的,怎麽辦?怎麽辦?”

孫子楚已經抓狂了,在客廳裏不停地轉圈,旁邊還點着一只蠟燭,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搞什麽巫術祭祀。

“其實,我也記不得了。”

“什麽?”

葉蕭眯起了眼睛,盯着那點燭光,回到記憶的起點:“我只記得昨天——不,是前天。前天上午十一點,從旅游大巴裏醒過來,我問你是幾月幾號在什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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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還以為你在故意吓唬我呢?然後,我們就到了公路邊的少數民族村子,吃到了那個該死的‘黃金肉’!”

“你覺得我是個會亂開玩笑的人嗎?”

“當然不是!”孫子楚隔着燭光,仔細打量着他的眼睛,“你當時真的全部忘記了?”

“不,我還記得你的名字,知道你是我的好朋友,我還知道自己的職業,我是上海的一個警官。但我完全不記得現在的時間和地點,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大巴裏?我還下意識地以為是在國內某地,根本就沒想到是泰國清邁。”

孫子楚靠近了他的臉,伸出一根修長的食指,搖擺在葉蕭的雙眼之間,催眠師似的問:“你也得了失憶症?暫時失去了記憶鏈中的某些環節?”

“我不知道,我頭疼得厲害!”

葉蕭突然抱着腦袋,咬緊牙關額頭冒出冷汗。

“別——”孫子楚安慰着他,又給他喝了口水,“你能想起前天中午以前,最近最清晰的記憶嗎?”

“我甚至……甚至連自己是怎麽來泰國的都不知道!”

“該死,再往前呢?讓我幫你回憶一下——你記得德國世界杯嗎?是哪支球隊拿了冠軍?”

“白癡,當然是意大利!我還記得決賽那晚,我吃多了西瓜拉肚子了,沒看上齊達內頭頂馬特拉齊。”

孫子楚被平白無故地罵了句白癡,很是尴尬:“那八月份那次我們一起吃燒烤呢?我記得那天是農歷七月十五‘鬼節’。”

“記得,你說燒烤店的服務員小妹妹很漂亮,還給人家留了張名片,後來你們又聯系過嗎?”

“這個嘛?喂,個人隐私!”孫子楚不敢再多問了,“看來你記性蠻好的啊,你還記得我們去旅行社報名付費嗎?”

“去旅行社?”

葉蕭終于又皺起了眉頭,痛苦地撓了撓頭皮,又在房間裏緊張地踱着步,最後絕望地搖了搖頭。

“不記得了?我和你一起去旅行社的,我卡裏的錢不夠了,你還借給我兩千塊錢,到現在——”

孫子楚沒敢把“到現在我還沒還錢”說出來。

“完全不記得了,腦子裏一點印象都沒有。這是哪一天的事?”

“9月10號或者11號吧,9月19號我們就飛泰國了。”

忽然,葉蕭的眼神有些可怕——

“前天是9月24日,也就是說,我至少失去了兩個星期的記憶!”

這個結論如一根繩索,結結實實地套在了脖子上,迅速高高地升起來,将他懸挂在絞刑臺上。

記憶力——是葉蕭長久以來最引以為自豪的。

從小他的記性就特別好,許多人和事的微小細節,隔了多年都能清晰地回憶。像人名、地名、時間、門牌、電話號碼之類,經常可以随口念出。他這一輩子從記事起,每個日日夜夜幾乎都有印象,從來不曾中斷過,也從來不敢想象會中斷。

但現在葉蕭必須承認,自己的記憶被撕裂了。就像有人用鋸子切開他的腰,然後再切開他的胸口,最後取走了腰和胸之間的部分。

哪怕缺少了一小時的記憶,就好像被抽掉了生命的一半,更何況是兩個星期!

恐懼的冰水從頭到腳浸泡着葉蕭,這為什麽會發生的?

是自己的大腦提前衰退了?

還是某個致命的陰謀?

就當他頭疼欲裂之時,耳邊又響起了孫子楚的聲音:“可憐的家夥,你會不會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導致暫時性的記憶失常呢?”

“不,不可能,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

正當葉蕭低頭沉思尋找原因時,一陣凄慘無比的嚎叫聲,打破了這棟樓房的寂靜。

聲音從暗夜的遠處傳來,似乎連牆壁都在震動,葉蕭和孫子楚的心跳都驟然加快,是哪個人出事了?

那聲音還在繼續,卻超出了人體所能發聲響的極限——更近似于某種野獸的嚎叫!

淩晨兩點半的狼嚎?

全體旅行團肯定都被吵醒了(除了躺在二樓的屠男和天臺上的導游小方),可以想象他們驚慌失措的表情,但願他們不要開門更不要下樓。

可怕的吠聲不斷湧進葉蕭耳朵,突然聽出了一些端倪:“不,這不是狼,而是一條巨大的狼狗!”

“巴斯克維爾獵犬?”

孫子楚卻想到了福爾摩斯遇到過的一樁案件,因為樓下那個動物的叫聲太陰森吓人了。

但葉蕭卻知道那是一條什麽狗——少女與狼狗。

下午他已經見過那家夥了,巨大而兇猛的德國黑背,卻是神秘少女的小寵物。幸運的是晚上它并不在主人身邊,所以葉蕭才能抓住女孩把她帶回來。

此刻,狼狗一定發現主人不見了,它靈敏的鼻子循着少女的氣味,一路追蹤到了這裏。

葉蕭能想象那家夥的樣子,威風凜凜地站在樓下,仰起烏黑的眼睛盯着五樓的某個窗戶——它那美麗而年輕的主人,就在那個屋子裏被囚禁着。但這棟樓裏還有十幾個人,其中可能有人身懷絕技,它還不敢茂然地闖進來。聰明的狗會等待時機拯救主人,而現在的嚎叫不過是一種警告,所謂先禮而後兵,希望能夠兵不血刃地解決問題,讓樓上的人們自動把女孩放出來。

不,他不能把女孩還給狼狗!

今夜就讓它去叫吧,如果它趕硬闖上來,他就會對它不客氣了,葉蕭還是相信人的智慧的。

狼狗繼續在樓下嚎叫,不知頂頂和那女孩怎麽樣了?

但願她能開口說話。

※※※

“啊!是誰?”

厲書從大汗淋漓中驚醒,耳膜被什麽刺痛了,某個可怕的聲音,從樓下劇烈地傳來——是某種野獸在嚎叫?

他想起前天來空城的路上,遇到的那只鬼魅般的山魈。天知道這鬼地方還有哪些怪物,什麽史前巨鱷劍齒虎猛犸象霸王龍全都出來吧!

嚎叫聲令他心頭陣陣狂跳,翻身下床走到廳裏。三樓的房間聽得更清楚,只能伸手捂住耳朵。

幾分鐘後,那聲音終于停息了,整個住宅樓又陷入了寂靜,但腦子裏似乎仍回蕩着狼嚎。

那野獸喊累了回窩睡覺去了吧?

緩緩籲出一口氣,他想去上趟廁所,卻發現衛生間的門緊閉着,門縫裏亮出一線微光。

難道亨利在裏面?

厲書又看了看法國人的床,果然是空着的,他只能站在外面靜靜等待。

他迷迷糊糊地等了十幾分鐘,衛生間的門仍然是緊閉着,但他又不好意思去催人家。只能悄悄靠近門口,卻聽到裏面傳出輕微的聲音。

好像有人在說話?厲書益加屏住呼吸,側耳貼着門縫。衛生間裏是亨利的聲音,這屋子裏沒有第三個人,他顯然是在自言自語。

那是說得飛快的法語,厲書完全聽不懂。亨利的語氣還很着急,就像是在念什麽咒語——半夜裏關在廁所和自己說話,難不成有精神病?

突然,衛生間的門打開了,正好撞在厲書的臉上,他當即倒在了地上。

亨利臉漲得通紅地沖出來,上半身赤着膊,異常激動地在客廳裏轉圈,嘴裏念念有詞,仿佛面對着一個不存在的人。

他身上還包紮着繃帶,明早黃宛然就會為他解除。但厲書擔心他這樣會自己把傷口迸裂,爬起來拉住亨利,用英語說讓他冷靜下來。

但亨利根本沒聽進去,一把又将厲書推倒。這下把厲書惹毛了,沖上去壓住了亨利。一個受傷的人怎是健全人的對手,但亨利依舊拼命反抗,嘴裏喊着一些奇怪的法語單詞,眼睛通紅通紅,整個人就像是“鬼上身”了。

兩人在地上扭打了幾分鐘,直到亨利再也沒力氣為止。厲書氣喘籲籲地把他扶到床上,用英語說:“是我們救了你的命啊!請你愛惜自己的生命,也請尊重我們。”

這話說得就像外交辭令,卻讓亨利漸漸平靜了,閉上眼睛深呼吸,眼淚緩緩滑落。

厲書心想真沒出息,男兒有淚不輕彈,怎麽遇到這點事就哭了?該不是突然覺悟,感受到中國人民的愛心了?

亨利念出了口渴的法語單詞。厲書正好還聽懂了這個詞,便扶他起來喝了口水。亨利的臉色也恢複正常了,輕輕說了聲Thank.

厲書用英文問道:“你剛才怎麽了?”

亨利卻保持了緘默,他那雙棕色的眼睛裏,藏着許多深深的秘密。

“你現在好些了嗎?”厲書繼續用英文問,“為什麽很少說話?”

“已經好多了,非常感謝你。”

他總算是回答了,但身體還是有些虛,說話的聲音很輕。

“對不起,剛才我可能弄疼你了。對了,你是法國哪裏人?第一次來泰國旅游嗎?”

“我是波爾多人,二十歲以後就在巴黎讀書了。我已經第七次來泰國了。”

“第七次?”

亨利點了點頭,僅僅兩天功夫,臉上已爬滿胡須了:“我是巴黎大學的教授,主要研究東南亞的宗教藝術,所以經常來泰國、越南、柬埔寨等國。其實,我不是來泰國旅行的,而是來專門考察蘭那王陵。那天去王陵的車正好壞了,便搭上了一個法國旅行團的大巴,卻不想遇到了這種事情。”

“好有緣分啊。”厲書又想起那晚亨利所說的路上遇險的故事,“真的是因為詛咒嗎?”

“或許——是真的,我是研究這方面專業的,在東南亞的宗教故事中有個傳說,凡是前往尋找蘭那王陵的人,都會在半途中遭遇詛咒。”

“我們都被詛咒了?”

淩晨暗夜的鬥室裏燭光跳躍,厲書與亨利兩人的臉色都很陰沉。

“一年前我去吳哥窟考察,主持發掘了一座七百年前的寺廟,在一塊石碑的銘文上,記載着蘭那王陵詛咒的傳說。而且,銘文裏還提到了一則預言——在佛歷兩千五百五十年,會有一群來自中國的人們,造訪蘭那王陵。但王陵的大門不會向他們敞開,他們将得到一座奇異的城市,認識一個奇異的女孩,并受到永久的詛咒。”

“佛誕兩千五百五十年?是哪一年?”

“換算成西洋歷法,就是公元2006年。”

“難道說——”厲書一下子把中文蹦了出來,趕緊又跳回到英文,“吳哥窟銘文預言裏‘一群來自中國的人們’,就是我們這個旅行團?”

亨利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歷史上有許多神秘的預言,看來七百年前吳哥窟裏也有一位偉大的預言家。”

“得到一座奇異的城市?是的,我們已經得到了,而且也足夠奇異了。”厲書激動地在屋子裏徘徊,“認識一個奇異的女孩?不就是今晚葉蕭和頂頂帶回來的那個神秘女孩嗎?天哪,這則預言真的非常準确,我們會受到永久的詛咒嗎?”

兩人面面相觑,目光裏滿是恐懼。

※※※

淩晨五點。

黎明前最後的黑暗。

五樓,某個窗戶裏,一個聲音在輕輕嘆息。

她是頂頂。

這寬大的卧室裏張雙人床,她睡在靠門那一側,而她身旁就躺着那神秘女孩。根據葉蕭的指示要寸步不離,于是連睡覺都要同一張床了。

頂頂擔心女孩半夜要逃跑,自始至終都提心吊膽,強打精神不敢睡着。特別是淩晨兩點多時,樓下響起了那條狼狗的嚎叫,讓她渾身都冒出了冷汗。她明白那條狼狗呼喚的人,就是躺在自己身邊的女孩,她擔心狼狗會沖上五樓來敲她的門,不知緊鎖的房門能否頂住它的沖擊?

但出乎意料的是,女孩一整夜都非常安靜,在她身邊睡得很熟。聽着女孩均勻的呼吸聲,頂頂也越來越困,不知不覺間居然睡着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某個清脆的聲音,如童年挂在屋檐下的鈴铛,随風擺動出金屬的撞擊聲。沉睡的耳膜被鈴铛敲開,意識的大門緩緩打開。身體裏的精靈們都被釋放,它們輕巧地舞動蟬翼,圍繞在她的耳邊輕輕呼喚:“頂頂……頂頂……頂頂……跟我來……跟我來……跟我來……”

于是,頂頂也睜開眼睛,跟着精靈們而起身,離開身邊依舊熟睡中的少女。

精靈們的翅膀引導着她,來到樓道的走廊中,繼續邁步走下黑暗的樓梯,一直來到底樓的小巷。

月光,繼續被扼殺在濃雲背後。

只留下她孤獨地一個人,行走在漆黑寂靜的街道裏。然而,她的眼睛卻能清楚地看到,四周每一個角落的細節,仿佛都與白天換了模樣,被人徹底地清洗了一番。

還是那座叫南明的無人空城嗎?

突然,街邊亮起了一點幽光,居然是家24小時的小超市,裏面隐隐晃動着人影,門口挂着最新的報紙和商品,裏頭傳出收銀機抽屜打開的響聲。

又有一個窗口亮起了燈光,那是路邊的四層樓房,三樓臨街的窗戶裏,映出一個燈下讀書的女孩。

她還聽到了一種熟悉的聲音,從對面的小店鋪裏傳來,嘩嘩地宛如流水沖刷,再仔細側耳一聽——居然是搓麻将的碰撞聲!

那店鋪随之而亮起了燈光,玻璃門上出現三個字:麻將室。

同時玻璃裏映出四個人的身影,正圍繞着一張方桌“挑燈夜戰”,驟然傳出一個中年婦女的大喝:“罡頭開花!”

瞬間,瞳孔被數十道光線刺激,頂頂茫然地不知所措,難道這些人影都是鬼魂?抑或主人們全都野營歸來了?

就在她失魂落魄的時候,迎面的黑暗裏顯現了一個身影,不知從哪裏打出來的白光,正好籠罩在那個人的身上。

他是個看來七八十歲的老人,雖然滿頭白發卻腰板挺直,身材高大如黑夜的金剛,竟穿着一身筆挺的軍裝。

老人幾乎突然出現在頂頂面前,相隔還不到一米的距離。他的臉龐在白光下極其冷酷,目光裏透射出無盡的威嚴,讓不管任何年紀的人都望而生畏。

“你是誰?”

頂頂慌亂地問道,腳底卻像被大地粘住了,再也無法後退半步。

老人的眼神是如此逼人,任誰都無法逃避,像一團火焰燃燒頂頂的瞳孔。

天哪,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要被燒幹了,就當她要聲嘶力竭地呼喊救命時,老人卻高聲說話了——

“罪惡之匣,已被打開。”

時間,停頓一分鐘。

月亮,悄悄地露出半張臉,随後再度被濃雲綁架。

時間,重新開始,沒人發覺這多出來的一分鐘。

而這抑揚頓挫的八個字,繼續回蕩在黎明前的街道上,回蕩在頂頂的腦細胞裏——罪惡之匣,已被打開。

老人面色依舊凝重,接着對她點頭示意,似乎在問她:你聽明白了嗎?

頂頂下意識地也點了點頭。

她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也許這一天會很快,也許這一天會很遠。

但老人已從她身邊走過,帶起一陣陰冷如墳墓的風,卷過她身體的右半邊,連半個肩膀都似乎僵硬了。

轉眼間,老人消失在身後的黑霧中。

她獨自站在街道中央,無數幽靈般的燈光交織在黑夜裏,路邊仍然響起收銀機和挫麻将的聲音。某個臨街的窗戶裏,有個文學青年正徹夜未眠,便打開電腦音箱,陳升與劉佳慧合唱的《北京一夜》,悠揚地飄散到街角路口——

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許多情……不敢在午夜問路怕觸動了傷心的魂……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許多情……不敢在午夜問路怕走到了地安門……

就當旦角唱起的時候,頂頂自己的手機竟然響了!

電磁波,在黎明前肆虐地飄蕩。

不管有還是沒有信號,她都茫然地接起了電話。

半秒鐘後,手機裏傳來一個沉悶的男聲——

“GAME 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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