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開槍
宋之煥面色大變:“不好,肯定是軍政府的人在抓亂黨,你趕緊躲好,別被亂槍傷到了。”
采薇一個從和平年代來的,哪裏遇到過這種事,心中不免慌張,見他要往裏跑,忙叫道:“你做什麽去?”
宋之煥頭也不回道:“我祖父還在裏面,我得把他帶出來。”
戲廳的人慌不擇路往外沖,後院頓時湧出了一群人,宋之煥卻什麽都不顧,堅定地逆流而行。
看到那年輕男子義無反顧的身影,采薇竟然還在慌亂中,空出一點心思想,讓文茵和這樣的年輕人在旅途結伴同行,應該是一件讓人放心的事。
當然,這點心思也就只是一剎那,因為她很快就被這亂作一團的場景給弄得腦子嗡嗡一片。
能來丹桂第一臺看戲的觀衆,就算不是達官貴人,也至少來自于像宋之煥這樣還算體面的中等家庭。
然而此時,從戲廳沖出後院的人們,無論是男女老少,都失了體面,風度全無,同行的人摔倒,也顧不得去扶,哭聲和叫喊人,此起彼伏,令人心驚膽戰。
在一個秩序和法制混亂的時代,人人都可能成為蝼蟻。
夾在這波人跑來的,還有兩個穿着戲服的戲子,其中一個就是扮演楊貴妃的旦角,他頭飾妝面都已經淩亂不堪,戲服也被撕裂大半,形容十分狼狽。
很快,有兩個穿短褂的男人追出來,朝天空放了兩槍,厲聲喝道:“都不準動!”
于是本來四處逃竄的人們,在聽到槍聲後,迅抱頭瑟瑟發抖蹲在了地上。站在廊柱旁的采薇,才剛剛蹲下,便見離自己不遠處的草地,一個四五歲的男孩,仍舊踉踉跄跄地跑,嘴裏哭喊着“姆媽”,應該是和家人跑散了。
采薇皺眉,也顧不得多想,趕緊翻過欄杆,一把将孩子抱在懷中緊緊箍住,再次蹲下。
小孩像是抓了根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攥住她的衣襟。
采薇的心噗通跳得厲害,伴随着心跳聲的,是踩在草地的腳步,一步一步走過來。
“你!站起來!”一道洪鐘般冷厲的男人聲音在上方響起。
采薇不由自主擡頭,發覺是剛剛的短褂男人之一。他手中的槍指着她不遠處蹲着的一個人。她目光下意識随着槍口看過去,卻見那人正是剛剛的“楊貴妃”。
而就在此時,那雙畫着油彩的丹鳳眼,也朝她瞥了過來,目光微微閃動,忽然倒地一個翻滾。下一刻,采薇和懷中的孩子,已經被這“貴妃”抓住提起來,一把冰冷的槍,抵在了她的太陽穴。
一切發生得太快,采薇腦子如同斷片一樣,空白了幾秒,不過很快又回過神,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面對可能到來的死亡,她當然也是害怕的,但或許是因為她本就不屬于這裏,這種害怕于是就又帶着點放任自流。
短褂男子見有人被當做人質,面色一變,道:“果然是亂黨,我勸你好好考慮,放下槍跟我們回去,還有活命的機會,如果頑抗傷及無辜,別怪我們就地正法。”
抓亂黨波及無辜是常事,但他們剛剛入滬,若是看到女人孩子被挾持,還無動于衷,傳出去被大報小報亂寫一通,肯定會失民心。何況能來丹桂第一臺看戲的,多半是富賈名流,萬一出了事,他們不好交代。
短褂男人雖然語氣狠厲,動作卻不敢過激。
那挾持着采薇的“貴妃”,喘着氣道:“你們放下槍,不然我開槍打死這個姑娘和孩子。到時候傳出去,那就是你們軍政府不作為。”
他的聲音有些發抖,再不怕死的人,面對死亡時,也必然是有那麽一點畏懼的。
采薇這時還算淡定,而被戲子一把揪住的孩子,卻是吓得大哭起來。采薇感覺自己手上有濕熱傳來,是小孩子尿褲子了,她趕緊将孩子抱得更緊了幾分。
這時又有幾人走了進來,前面兩個穿着鐵灰色軍裝,跟在後面的則是穿着長衫的三個男人。在進來後,拿着槍的軍裝男人停下腳步,稍稍讓出一點位置,讓後面的人走上前。
采薇認出來,這正是先前包廂那三位。
中間戴着氈帽的男人,本是微微低着頭,站定後,一邊不緊不慢地摘下帽子,一邊淡聲開口:“都把槍放下。”
他應該是這行人的上司,一得令,幾個拿槍的人,都把槍放在了腳邊。
采薇還沒來得及因此松一口氣,目光卻因為男子摘帽後,露出的那張臉,一時凝滞。
雖然時代久遠的黑白照片,多少有些失真,但她還是一眼認出幾米之遙的男人,正是她在一百多年後,從黑白老照片上看到的年輕太姥爺。
一個輪廓更分明,眉目更英挺的民國男人。
本已經過世百年,只剩一張老照片的人,活生生出現在自己眼前——哪怕這本就是他的時代,也仍舊讓采薇一時心情複雜得無法形容。
采薇身側的“貴妃”,明顯因為男人的吩咐,稍稍放松了些,抵在她太陽穴的松開了一點,用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道:“姑娘放心,我只是借你一用,不會真的傷害你。”
采薇因這話,心中一軟,配合着他往後挪動。
然而就在這時,那個活生生的年輕太姥爺,忽然伸手從身側軍裝男人腰間的槍套中拔出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這邊開了一槍,甚至連瞄準都沒有,前後不過三秒。
采薇只來得及在槍聲響起時,下意識捂住懷中孩子的眼睛。
她甚至覺得那子彈是朝自己飛過來的。
等回過神,只覺得箍住自己的那只手臂陡然松開,臉上和手上有濕熱的液體留下來,脖子傳來如火燎般的灼痛。
她松開捂住孩子眼睛的手,将泣不成聲的小人兒放下地,迷茫地轉頭看向身後。
只見“楊貴妃”已經倒在地上,剛剛抵着她的那把槍落在一旁。脖子中間一個銀元大小的血洞,正在往外淌着熱血。
血流在草地上,慢慢滲進土壤中。
華麗的頭飾和戲服散落開來,在鮮血的映襯下,顯得淩亂而慘烈。
他還沒斷氣,眼睛睜得老大,身體痙攣着,在其他人上來查看時,微微顫抖了幾下,終于靜止下來。
采薇對于死亡本身沒什麽太大的畏懼,但是眼睜睜看着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殺死,血流滿地,這種震撼,還是遠遠超出了她的承受力。
她胃部一陣翻湧,有點想吐。顫抖着手摸了把臉上被濺到的血,又去摸了摸脖子灼痛的地方,終于是眼前一黑,朝地上栽倒下去。
但是預想中摔倒在地的痛感并沒有傳來,好像是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扶住。
再醒來,是滿目白色,白色的牆壁和穿着白衣的醫生,見她睜眼,那醫生笑道:“姑娘,你醒了?”
“這是哪裏?”采薇問,她腦子裏還混混沌沌,有點不知今夕何夕。
醫生放下手中的藥棉,道:“這是醫院,你脖子被子彈擦傷,我剛剛已經處理好傷口,沒有大礙,你不用擔心,也不用住院,回去擦擦藥,過幾日應該就能好了。”
這是租界裏的醫院,如果不是四周的設備實在不像是百年之後,采薇剎那間以為回到了自己的時代。
在腦子逐漸清明後,先前發生的場景一股腦鑽進了她的記憶:男人開槍的果決,戲子慘死的模樣,以及被鮮血染紅的地面。
一股無法抑制的後怕湧上心頭,讓她的身體像是陷入冰窟一般冷得厲害。
原來她也是怕死的。
不過她只讓自己慌亂了片刻,就又恢複冷靜。想起剛剛出事時,三姨太沒見着自己,恐怕家裏這會兒已經亂套了。這時代又沒有即時聯絡工具,她得趕緊趕回去報平安。
想到這個,她趕緊從從手術床上下來,同醫生道了謝,開門往外走。
剛剛走到門外,卻見走廊長椅上,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老照片上走出來,朝她開槍的那個男人。
他已經從白羅長衫換成了戎裝。也許是老照片會自動帶上一層柔光,也或許是因為照片上是新婚,先前采薇看照片,并沒覺得這人有多冷峻。而此時在現實中看到,才發覺這個叫謝季明的男人,英俊的輪廓有種刀削般的冷硬,尤其是當他覺察動靜,擡頭朝她看過來時,那雙漆黑如墨的狹長雙眼中,更是如同覆蓋着一層碎冰,那是一種毫不遮掩的冷漠。
就如同剛剛在丹桂第一臺,他毫不猶豫開的那一槍。
這是一個視人命為草芥的男人,他在開槍時,顯然完全不在意作為無辜者的自己和那個小孩。除了對死亡的後怕,采薇更多是作為一個從文明時代過來的人,對他這種草菅人命行為的發寒。
她忽然明白文茵為何不願意嫁入謝家。
而她之前看到那張老照片而産生的想象,也在見到謝季明這個真人後,如同泡沫被戳碎,只剩下殘酷的現實——哪怕,他本人比照片,其實更為英俊。
謝煊見到人出來,站起身,對她道:“姑娘,你沒事了吧?”
穿上戎裝後,他整個人越發顯得挺拔,哪怕語氣算得上溫和,動作也十分紳士有禮,仍舊叫人感到一股不可忽視的盛氣淩人和冷冽。
采薇冷冷看他一眼:“多謝長官還記得将我送來醫院。”
謝煊說:“剛剛在戲院多有得罪,讓姑娘受驚了。”
雖然語氣禮貌紳士,卻聽不出幾分溫度。
采薇輕笑一聲,語氣溫柔,吐出的話,卻不怎麽中聽:“長官辦案,哪管我們小老百姓的生死。還希望小女子先前沒妨礙長官們。”
她臉上的血跡已經被醫生清理幹淨,但身上的月白衫子肩膀和胸口處,還殘留着一片已經幹涸的血跡,配着她一張嫩白小巧的臉,看起來很有些觸目驚心。
謝煊對她的譏诮不以為意,他不動聲色掃了她一眼,衣衫雖然簡單,但質地是精細的綢緞,腕上戴着碧綠的翡翠镯子,一雙手白嫩如蔥,這必然是大戶人家才嬌養得出的千金小姐。
而讓他有些意外的事,這位千金小姐在遇到先前的事後,面對他這個開槍者,除了語氣中的譏諷,就沒有其他,看起來有些過于淡定了,那不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千金小姐該有的反應。
謝煊默了片刻,面無表情道:“姑娘放心,雖然我們是奉命行事,但分寸還是會有的,絕不會亂傷無辜。”
采薇說:“長官的意思是自己那一槍,百分百不會射偏?”
謝煊說:“我受過專業訓練,對自己的槍法有準确的認知。”
采薇指着自己纏着紗布的脖頸道,輕輕一笑:“那我謝謝您那沒打偏的一槍。”
謝煊目光從她脖子上的紗布輕描淡寫劃過,臉上沒有任何內疚,只淡聲道:“剛剛戲園太混亂,我直接将姑娘帶來了醫院,你家人尋不着你應該着急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采薇看他一眼,冷聲道:“不用。”
這時,一個副官模樣的年輕男人,匆匆走過來,低聲道:“三少,閘北那邊的華界,發現一個亂黨據點。”
謝煊低低嗯了一聲,從身後長凳拿起一件鬥篷遞給采薇:“那姑娘自己當心。”
說完,便同手下一塊疾步離開,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醫院白色的走廊。
作者有話要說: 可憐的小薇薇差點就被太姥爺一槍崩了。
哈哈哈英雄救美?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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