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晚宴

陳青山将采薇送到門口,喚來一個衛兵交代幾句後,就又回到了屋內。

謝煊唇上含着煙,手指夾着剛剛那張欠條,随口問:“車撞成什麽樣了?”

陳青山笑嘻嘻回道:“其實沒什麽大問題,我估摸着修好也就花個二十大洋,不過江家那少爺實在是嚣張得很,反正他們家不缺錢,我就往高說了個數字。”

謝煊輕飄飄瞥了他一眼,頓時讓他後面的話吞了下去,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不過謝煊并沒有說什麽,只是複又垂下眼睛,看向手中的欠條,那落款下的紅色手指印,圓圓一團,是一個漂亮的鬥。

他輕笑一聲,挑了挑眉,随手将欠條塞進抽屜裏,淡聲道:“不管人家是少爺還是大亨,我們是兵他們是民,任何事都得按規矩來。”說着掃了陳青山一眼,“你跟了我幾年,這地痞流氓的習性怎麽還沒改過來?”

陳青山讪讪一笑:“我這不是有點看不慣那飛揚跋扈的富家少爺麽?”

謝煊往椅背一靠,皮笑肉不笑看向他道:“你的意思是看不慣我了?”

陳青山頓時被噎了下,這話還真不假,當年謝家三公子,那可是四九城裏,正兒八經飛揚跋扈的大少爺,敢對前清小王爺開槍的主。

陳副官挺直身體,清了清嗓子,義正言辭地拍馬:“三少您和那種纨绔怎麽能相提并論?你可是新軍中首屈一指的才俊。”

謝煊輕嗤一聲,揮揮手:“行了,你去做事吧!到時候江家把錢送來,多餘的你讓夥房給使署的兄弟們改善一下夥食。”

陳青山行了個标準的軍禮:“收到。”

等人出去,謝煊起身來到窗邊,餘晖灑落在不遠處的華亭小城,這裏與上海城的喧嘩比起來,有種靜谧的安寧,讓人暫時忘記了外面的動蕩。

他不急不慢地抽了兩口煙,正要轉身回辦公桌,忽然聽到樓下有細細的吵鬧傳來,低頭看去,正是江家那對小兄妹。

那男孩兒似乎還不甘心,一蹦三尺高地要跟身後的衛兵吵架,被矮他快一個頭的女孩兒,一手薅下來,拽着領子拉走了。

謝煊好笑地搖搖頭。

小孩子罷了。

“你能不能知道點天高地厚?這是你胡來的地方嗎?非得把你關個十天半個月才舒坦?”采薇都服了自己這個便宜哥哥,剛被放出來時,還嚷嚷着要和抓他的人單挑,被她捶了幾拳,才不甘不願地跟着她出來。

青竹道:“我又不是故意撞他們的,他們自己開車堵在路口,仗着手上有槍就亂抓人,還說我是亂黨,我要是亂黨,第一件事就是把這窮酸使署給炸了。”

采薇一聲輕喝:“你給我閉嘴!還想被抓進去是不是?”

青竹看着妹妹板着的一張小臉,下意識就收了聲,又不禁奇怪想,妹妹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有氣勢了?

“還有,你能不能別亂說話,什麽未來姐夫?二姐登船去美國,在上海灘又不是什麽秘密。剛剛人家謝三少就在使署,我差點沒丢人丢到瓜哇國。”

青竹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我這不是唬唬人麽?”

采薇無語道:“在人家地盤上打人家名號唬人,你這是缺心眼兒呢?”

“少爺小姐,你們總算出來了!”一直在外面等着的程展,看到來人,重重松了口氣。

四喜一把抓住采薇的手臂:“可吓死我了!”

“行了,沒事了。”采薇道,又對青竹說,“你還是好好想想怎麽跟爸爸交代這事兒吧!”

青竹摸了摸後腦勺,這才開始懊惱。

其實車子撞得不算嚴重,只是車頭凹下去一塊,有礙美觀。這個時代的汽車還遠遠沒有普及,都是從國外海運過來的,整個上海灘的汽車,也不過一千多輛。江家這輛車價值一萬大洋,江鶴年寶貝得很,所以從來不讓毛手毛腳的青竹學着開。

回到沁園,天早已經黑透。程展是不敢有半點隐瞞的,一回家就去江鶴年那邊請罪兼告狀去了,青竹撒潑耍賴也也沒攔住。

采薇回到芳華苑的房內,剛剛坐下歇息,便聽到主宅那邊傳來了江四少的鬼哭狼嚎,估摸着是江鶴年看到愛車的慘狀後,在教訓自己那倒黴兒子。

采薇接過四喜端來的熱茶,邊喝邊笑着搖頭。

又是一聲嚎叫:“救命啊,有人要殺親兒子啦!”

四喜抖了抖道:“老爺真在打四少爺啊?”

采薇淡定道:“你們四少爺本來就欠打。”

話音剛落了沒一會兒,忽然聽得咚咚的腳步聲從樓梯傳來,緊接着是房門被撞開的聲音。

“你幹嗎呢?”采薇見青竹氣喘籲籲闖進來,将門緊緊關上,沒好氣道。

青竹重重舒了口氣,跑到桌旁,自己伸手倒了杯熱茶,一飲而盡,喘着氣道:“我在你這裏避避風頭。”

采薇道:“你把爸爸車弄成那樣子,還不讓他老人家教訓教訓出出氣?”

青竹苦着臉道:“我本來也沒打算跑的,哪曉得這老頭是真打,兩棍子敲在我背上,實在受不了,趕緊跑了。”

采薇真是哭笑不得,看他這做派,由此可知,素日裏江鶴年是怎麽寵溺縱容的。

她都有點替江老爺的威信擔憂了。

正想着,樓下小院傳來了江鶴年的咆哮:“你個小兔崽子,我知道你躲在小五房裏,趕緊給我下來,看我不抽死你!”

青竹不怕死地沖外面大聲道:“有你這麽當爹的嗎?不關心兒子有沒有傷着,光想着車被撞壞了。”說着又扯着嗓子幹嚎,“娘啊!你怎麽去得這麽早?你在天之靈看看兒子過得是什麽苦日子啊?還不如一輛破汽車重要。”

江鶴年約莫是被氣得不輕,吼出來的聲音都變了調:“小兔崽子,你給我下來!”

吼完,重重咳嗽了幾聲。

江太太溫柔的聲音适時響起:“老爺,你這是幹什麽?汽車壞了能修好就是,修不好再買一輛也不是什麽大事情,青竹沒傷着就好,您就別生氣了。”

青竹笑呵呵道:“還是媽媽疼我。”

“小兔崽子,明天開始哪裏都不能去,好好在家裏跟着先生讀書,準備大學入學考試。”江鶴年罵罵咧咧兩聲,終究還是跟着江太太進了屋子。

青竹得逞地笑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采薇嘆了口氣:“你以後還是少氣爸爸,我看他身體不大好,又愛抽大煙。”

青竹不以為意道:“都說了讓他不要抽,他非得抽,怪得了誰?”說完又郁卒地撇撇嘴,“看來接下來幾天是出不了門了。”

“我看你也該在家裏待幾天,整天在外面闖禍,遲早鬧出事。”

青竹道:“你就放心吧,我有分寸的。”說完啧啧兩聲,借着燈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我說江小五,你哥我怎麽覺得你最近好像變得很不一樣了。”

采薇笑:“哪裏不一樣了?”

青竹說:“說不上來,反正有點老氣橫秋的樣子,都快趕上爸爸了。”

“那說明我長大了。”

青竹嗤了一聲,伸手在她頭頂揉了把:“小丫頭片子,也敢說自己長大了,你在哥哥眼裏,永遠都是個小姑娘。”

采薇也不和他争辯,只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汽車壞了,接下來幾日,江先生去商行和工廠就只能坐馬車和黃包車,而青竹則被關在寒梅齋跟着家裏請得先生讀書。

青竹剛剛讀完了中學,成績只是個稀松二五眼,尤其是英文,一塌糊塗。以江家的財力,滬上的幾所大學,無論是震旦聖約翰還是複旦公學,都可以随便上。但江鶴年在這方面很有原則,非得讓他自己憑實力考上才行,所以請了老師在家中補習。前段日子,青竹找了各種借口逃脫,江鶴年生意忙,也沒太放心思在這事上,這回愛車被撞,他鐵了心要把這頑劣的兒子在家中拘幾天,才能解氣。

青竹出不去,采薇人生地不熟,也沒什麽興致去玩,每天讓聽差買幾份報紙,在家裏熟悉當下時局和風土人情。

這個時代的報紙很有意思,每份報紙背後都有着不同的背景,軍政府保皇派革命派,各自占了一畝三分田。內容也十分豐富,有抨擊時政,也有花邊新聞,文人墨客暢所欲言。

這兩日報紙上說得最多的就是謝家月中在禮查飯店那場晚宴。謝家入滬是最近上海灘頭等大事,大大小小的報紙,幾乎就沒斷過。有些報紙關心的事謝家入滬後的時局走向,有些報紙則把關注點放在謝司令兩個風華正茂的兒子身上。這兩個兒子,不僅在新軍中身居高位,也都是一等一的人才,一個喪妻,一個未婚,滬上的大家族都盯着,就看能成為誰家的乘龍快婿。江家自然也在小報八卦之列,而因為江家二小姐文茵出走美國的消息已經傳開,本來最有希望和謝家聯姻的江家,在小報看來,如今是機會渺茫。

也許江鶴年奉行的是中庸之道,先前還為聯姻之事大感遺憾,沒過多久就看開,甚至自我安慰與這種軍閥之家保持恰當的距離,或者更安全。

轉眼間到了月中,全城矚目的謝家晚宴終于到來。

因為是西式晚宴,江太太這樣裹小腳的傳統婦女不适合出席,江鶴年也不好帶姨太太,便只帶長子雲柏。被關了幾日的青竹聽說晚宴有專門給少爺小姐們舉辦的跳舞會,便央求父親帶上自己。江鶴年見他這幾日還算聽話,便欣然應允,帶了青竹,自然是要帶采薇,帶上了采薇,又不好不帶三女兒洵美,于是一行五人浩浩蕩蕩去了禮查飯店。

禮查飯店始建于上海開埠第三四年,一開始只是兩層小樓,翻修過好幾次,幾十年過去了,如今這棟五層高的大樓,是上海灘最大的外資酒店,也是最早使用煤氣和水電的建築。

每個周末,這裏都會舉辦跳舞會,是滬上的洋人和中國摩登男女們最喜愛的地方。

謝家的晚宴設在一樓的宴廳,足以容納上千賓客。

江家一行人抵達飯店門口時,外面已經停了密密麻麻的汽車和黃包車。拿着邀請函進了酒店後,舉目望去,金碧輝煌的宴廳裏,一片的錦衣華服,衣香鬓影,除了上海灘有頭有臉的豪紳貴胄,還有各國公使富商,難得齊聚一堂。

幾個記者穿梭其間,咔咔興奮不停地拍着照。

賓客按身份分了區域,江鶴年這些有頭有臉的上賓,坐在前排,各家少爺小姐們被安排在後面的位子,便于各自社交。

上海開埠這麽多年,上流社會的年輕人大都新派摩登,社交活動頗多。采薇在教會學校念書,自然也參加過不少,席上的年輕人,很多應該都是見過的,可惜她記憶模糊,只能打着哈哈敷衍,好在身旁有個社交高手哥哥,什麽都幫她應付着。

大家寒暄了一會兒,八點的鐘聲敲響,宴廳的西洋樂手開始奏樂,穿着西裝,梳着油頭的主持人,在前面大聲宣布:“各位來賓,晚上好,下面有請我們今晚的主人謝司令上臺為我們講話。”

雷鳴般的掌聲在席間響起。一個穿着鐵灰色戎裝胸口挂滿勳章的中年男人走上了臺,想來就是謝司令了。

這謝司令跟采薇想象得差不多,身材魁梧,臉上帶着笑,卻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他手臂挽着一個年輕貌美的姨太太,身後則跟着身穿戎裝的兩個年輕男人。左邊那位是采薇認識的謝家三少謝煊。

燈光下他那張臉,一如既往不茍言笑,看起來頗有幾份清俊冷冽。

而右邊……采薇遙遙看向那人,微微一怔,雖然也穿着軍裝,卻仍舊不失斯文儒雅,與謝煊的氣質截然不同。

他正是碼頭上幫過自己的那位謝先生。

這人果然是謝家的人,難怪他虎口有一層粗粝的繭,只不過采薇沒想到他就是謝司令的二兒子,新上任的上海鎮守使謝珺。

她在報上看到過,謝珺如今是大總統最器重的将才,上海鎮守使這個職位是大總統欽點的。在她的概念裏,能做到鎮守使這個位置的,不應該是謝珺這樣的儒雅君子。

不過不得不承認,謝司令這兩個兒子,雖然氣質迥異,但絕對都是人中龍鳳,萬裏挑一的人才。

這兄弟倆往臺上一站,頓時就吸引了宴廳裏一大片年輕的芳心。

坐在采薇右手邊的洵美小聲感嘆道:“原來謝三公子這樣一表人才,二姐真是可惜了。”

采薇承認前半句,後半句卻不能茍同,一來是感情不是建立在這些表象上,二來是她知道,謝三公子雖然是萬裏挑一的青年才俊,但他卻活不了多長,若是文茵嫁給他,過不了兩年就得喪夫守寡,沒感情倒也罷了,要有了感情,那可真是悲劇一場。

她忽然想起那張老照片裏,那個面容已經模糊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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