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二合一

煙霧漸漸散去, 青幫的人已經不在,地上一片狼藉,還有沒來得及完全幹涸的血跡。采薇第一次真真切切體會到這個時代的混亂。

回到沁園,采薇到底還是沒給江鶴年告狀, 只是一直有些心神不寧,到了晚上躺在床上都沒能平靜下來。

今日若不是謝珺及時出現救了自己, 只怕她現在就算是沒丢了小命,也是一個缺胳膊少腿的人了。這樣一想,不免後怕。

她記得謝珺當時額頭在流血, 應該是被炸彈給傷到的,雖然看他後來敏捷跳入車內的情況, 應該不算嚴重, 但後來發生了什麽事,她也不清楚。

懷着這樣的擔心輾轉反側到淩晨,采薇才勉強入了睡。

隔日一早,她就讓聽差去把報紙給自己拿來。果不其然昨晚那場爆炸和槍擊上了報,說是刺客可能跟反袁亂黨有關, 所以驚動了鎮守使署,鎮守使謝珺親自出動, 已經将亂黨全部抓捕。但這些消息,沒有一條提到謝珺的傷勢。

這也不奇怪, 謝珺身份特殊, 受傷這種事若是傳出去, 并不是什麽好事, 但總歸人肯定是活着的。

救命之恩不是小恩情,吃過午餐後,采薇決定去閘北的上海鎮守使署,看看謝珺的情況,當面跟他道個謝。而且看他昨天還是叫自己應小姐,顯然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她得去糾正一下,畢竟有個真的應彩霞,免得以後鬧出烏龍。

她尋了個借口自己一個人出的門,沒讓四喜跟着。閘北在租界北邊,是新興的華界,距離老城廂不算近,采薇坐了電車,又包了一輛黃包車,才輾轉到達。

比起華亭鎮守使署那棟兩層小樓,閘北的上海鎮守使署就大氣了太多,占地數十畝,四層樓的主建築氣派森嚴。這倒也不足為奇,在這個軍政時代,鎮守使就是上海之王。

采薇來到門房前,說是鎮守使的朋友,讓衛兵幫忙通報。雖然她穿着绫羅綢緞,但鎮守使身份顯赫,并不是尋常人能見的。那衛兵目光顯然帶着懷疑,冷淡回道:“鎮守使大人今天不在使署,姑娘請回吧。”

采薇以為這是托詞,道:“我真的是鎮守使的朋友,麻煩您去通報一下,就說我姓應,鎮守使應該就知道了。”

衛兵微微蹙眉道:“都說了鎮守使大人今日不在使署。”

采薇想了想,又問:“我可否冒昧問一下,鎮守使他的傷是否嚴重?”

衛兵頓時警惕地看向她:“你到底是什麽人?怎麽知道鎮守使受傷的事?”

采薇見他這草木皆兵的模樣,有些啼笑皆非,正要再解釋一句自己是謝珺的朋友,餘光卻瞥到門內走出來一道穿着軍裝的挺拔身影,到嘴的話頓時又停下。

門房的衛兵見到謝煊,迅速起身行了個軍禮:“三少!”

謝煊點點頭,目光瞥到趴在窗口的采薇,問:“怎麽回事?”

衛兵恭恭敬敬回道:“這位小姐要見鎮守使大人,我說了不在,她非不信。”

謝煊跨過小門,走到采薇身旁,神色一如既往的冷冽,輕描淡寫道:“我二哥确實不在使署,不知江小姐找我哥是有什麽重要的事?”

衛兵見這位小姐果然是和謝三公子認識,心道幸好剛剛态度不算太壞,悻悻地坐回了位置。

采薇如實道::“昨天青幫龍爺被刺殺的時候,我正好也在附近,差點被炸彈擊中,是二少救了我。我見他昨日好像受了傷,就想來問問情況,順便感謝他。”

謝煊道:“一點皮外傷,沒什麽大事。”

采薇聞言,稍稍松了口氣,點頭道:“那我就放心了,既然他不在使署,我改日遇到他再道謝。”

謝煊輕描淡寫嗯了一聲,看了看她說:“我回華亭,從南市路過,要不要捎你一程?”

采薇道:“不麻煩了,我坐黃包車就好。”

謝煊點點頭,沒再說什麽,直接朝街對面走過去,他的福特車就停在那裏。

既然謝珺不在,采薇也準備打道回府,她來到路邊等黃包車,只是剛剛站定,忽然有一滴冰涼的水落在臉上。擡頭一看,卻見本來晴好的天空,不知何時烏雲密布,眼見着是要下雨了。

采薇暗叫倒黴,往街道一看,本來的車水馬龍,頃刻間已經是門可羅雀,一時竟沒有黃包車的影子。

正思忖着是不是要找個地方先躲雨,一輛黑色的汽車,在她跟前停下。謝煊的臉從窗戶內露出來,看向她淡聲道:“上車吧!”

采薇自是不再猶豫,趕緊打開車後座門鑽了進去。

“多謝了!”她說。

謝煊俊眉輕挑:“不客氣。”

車子剛剛上路,開了不到幾十米,天空的濃雲變得更加烏黑,淅淅瀝瀝的雨點,轉瞬間已經變成了瓢潑大雨,天色仿佛突然就進入了暮夜。

采薇心道幸好上車快,不然指不定得淋成落湯雞,這大冷天的還不得凍死。她想說點什麽緩解車內那因為陌生而不太自在的氣氛,然而車子穿梭在大雨滂沱,耳朵裏全是嘩啦啦的雨聲,只得作罷。

光線暗沉,大雨落在前擋風玻璃,雨刷擦擦地刮着,也不太看得清楚前路。謝煊專注開着車,車內沒人開口說話,倒也不覺得尴尬。

也不知行了多久,本來還算平穩的車子,忽然重重顫抖了兩下,吱的一聲停了下來。因為是忽然熄火,駕駛座後的采薇,在這劇烈的晃動中,一個趔趄,往前栽去,眼見要一頭磕在椅背上,謝煊下意識反手一擋,護住了她的額頭。

采薇驚呼一聲,坐直身子,問:“怎麽了?”

謝煊沒立刻回答她,只是收回手,嘗試點火,但是沒成功。

他皺了下眉頭說:“車子出了點問題,我下去看看。”

天空如同破了洞一樣,雨勢丁點未減。謝煊從椅子下取出雨衣,随意披上,打開車門走到車頭去檢查。

采薇皺眉看向擋風玻璃前方的男人,只見昏沉沉的光線下,他向前躬着身體,雙手打開引擎蓋。因為雨太大,順手抹了把眼睛後,又飛快蓋上引擎蓋,回到了車內。因為雨太大,他才在外面站了片刻,便裹挾了一身冰涼的水汽,拿下雨衣帽子時,額前已經在淌水。

采薇問:“怎麽樣?”

謝煊邊脫雨衣邊回她:“雨太大沒法修,得等小點才行。”

采薇憂心忡忡看向窗外。這一帶有些荒涼,應該是快過了閘北,又還未進入租界,周圍幾乎沒有什麽建築,只有小山坡,以及不遠處的蘇州河。黃包車自然是沒有的,就算有,這麽大的雨也沒法坐。至于步行走回去,更是不可能,別說她沒傘,就是有傘,這麽大的雨,也不知要走多久,而且十有八.九會迷路。

這樣看來,除了等雨停,別無他法。

謝煊脫掉了雨衣,在手套箱翻了下,大概是找手絹,但是沒找到,只能用手随意抹了兩把臉上的雨水。采薇見狀,從手包裏掏出手絹遞上前。

謝煊愣了下,接過來,終于是将被雨水打濕的額頭擦了幹淨。擦完,順手還給她。

采薇随口道:“你用吧。”

謝煊心知這些千金小姐講究,被人用髒的手絹大概是不會再要的,扯了下嘴角,随手塞進了手套箱。他看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天色,道:“估計這雨還得下一陣。”

采薇嗯了一聲,忽然打了個噴嚏。如今已經是仲冬,正是最冷的時候,加上又遇上下雨,坐在車裏也冷得厲害。

謝煊回頭看了她一眼,退了身上的腰帶和槍套,将衣服解下來。采薇還沒反應過來,一件帶着男人體溫的軍服,已經兜頭蓋在自己頭上。

“将就着穿上吧!”

這人可真是粗魯,采薇有些無語地将衣服從自己頭上拿下來。這鐵灰色的軍服,除了還未散去的溫度,還隐隐有煙草的味道,不算濃烈,所以也不至于難聞。

她是來自一百年後的現代女性,并不保守羞澀,但是手上拿着這件帶着男人氣息的軍服,還是有點不太自在。

她看向前方的謝煊,見他只着一件夾棉的襯衣,問:“你不冷嗎?”

謝煊道:“我們在軍營,數九寒冬也常常穿單衣的,習慣了。”

采薇哦了一聲,又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也不再矜持矯情,趕緊将衣服披在了身上。她如今才十七歲,身體纖瘦嬌小,這軍服在自己身上,就如同挂了個大面袋一般空空蕩蕩,她只得稍稍裹緊了些,于是那衣服上陌生的味道,争先恐後往自己鼻間鑽。

好在身上是暖和了不少。

外面的天色暗,車內的光線更暗,要不是雨聲滂沱,孤男寡女待在這昏暗的狹小空間,只怕早就讓人不自在。

采薇不動聲色地看向前方的男人,昏暗之下,只看得到一個模糊側面輪廓,他微微低着頭,從褲袋裏掏出了一只懷表,重複着打開又蓋上的動作,不知是因為無聊,還是等待讓他不耐煩。總是,顯然是沒有和身後人閑聊的打算。

算起來,兩家因為聯姻的事,鬧得不算開心。他出于紳士禮節讓自己上了車,但對于她這個江家小姐只怕是心中不以為意。采薇也懶得主動開口,一來是不想自讨沒趣,二來是這人總是一副倨傲冷漠的樣子,實在不像是個好溝通的——哪怕從請她上車到給她衣服的行為都算得上紳士。

但也僅此而已。

兩個人一前一後,就這樣各有所思地等着雨勢停下來,然而老天爺像是專門跟人作對似的,那雨水不僅沒有減小的架勢,還越下越兇。

因為昨日那驚魂的險遇,采薇昨晚睡得不是太好,也不知是不是雨點拍打車身的節奏,有催眠的效果,靠在窗邊的她,竟然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而坐在駕駛座的謝煊,無聊地玩了會兒懷表,是真的有點煩了。他放下表,從手套箱裏摸出煙和洋火柴,正要點上,忽然想起後排還有個女孩兒。轉過頭借着微光,正要問她介不介意自己抽煙,卻見那後面一直安安靜靜的人,早不知何時和周公約會去了。

他微微一愣,輕笑一聲,收了煙,心想這丫頭膽子還真夠大的,孤男寡女待在車內也敢睡着。

車內光線太暗淡,女孩的面孔沒在暗影當中,但仍看得出年輕昳麗的輪廓。

謝煊只淡淡掃了一眼,就轉過了身。

采薇這一覺睡得還挺沉,睜開眼,外面的雨還沒停,她揉了揉額頭随口問:“幾點了?”

謝煊拿起懷表看了眼:“快六點了。”

“啊!”采薇輕呼。

謝煊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塊餅幹和一個軍用水壺遞給她:“這雨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停,先随便吃點墊墊肚子。”

采薇接過來,看了眼,那餅幹應該是軍用打壓縮餅幹,小小一塊卻又硬又沉,她問:“你吃了嗎?”

“吃過了。”

采薇抿抿唇,不得不說,還真有點餓了。她撕開餅幹包裝,咬了一口,味道寡淡,而且又幹又硬,吞咽時差點沒噎到,趕緊拎開水壺對着壺嘴灌了兩口涼水。順利吞下後,她舒了口氣,卻忽然又意識到手中的水壺是謝煊用過的。

她也不是那麽講究的人,但跟人共用水杯這事兒,還是個男人,不由得讓她湧上一股不自在。

為了轉移自己這點矯情,她開口問:“這是你們行軍時吃的幹糧?”

謝煊側身看她,點頭:“嗯,這是配給将領的。”

采薇随口道:“配給将領的還這麽難吃?”

謝煊輕笑一聲:“你以為行軍打仗跟你們富人家的千金小姐一樣,想吃什麽有什麽?”

采薇撇撇嘴:“我就是客觀評價一下這餅幹的口感,你怎麽還人身攻擊上來了?”

謝煊愣了下,失笑搖頭,看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天色道:“将就吃點壓壓肚子,我估計雨停還得等個把鐘頭。”

采薇咬了口餅幹,這回喝水時記住了嘴巴離壺嘴沒直接接觸。不得不說,這餅幹雖然味道不怎麽樣,但飽腹感十分顯著,就這涼水幾口下肚,竟然就飽了,剩下吃了的半塊也不好還給人家,便塞進了手包,只把水壺遞還了前面的人。

也算是吃飽喝足,她将臉貼在玻璃窗,看着外頭惆悵道:“今天出門該看黃歷的。”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爺終于是聽到了她的心聲,過了片刻,雨勢終于慢慢緩下來。

謝煊拿起雨衣遞給她:“差不多了,你穿上下來給我打手電,我趕緊把車修好。”

雖然雨小了,但還是淅淅瀝瀝沒有停,采薇接過雨衣:“那你呢?”

“這點雨我用不着。”

說完已經拿起電筒下了車。

采薇趕緊脫了軍裝套上雨衣,跟着他來到車前,又從他手中接過手電。雨雖然快停歇,但寒風依然淩冽。采薇下意識四顧了下,這才發覺,這附近哪裏只是人煙稀少,簡直像是荒郊野嶺。遠處星星點點的燈火,隔了好像十萬八千裏,而這四周除了風聲就再無其他。

但因為有謝煊在,她倒沒覺得可怕,畢竟他是拿槍的。

謝煊已經打開了引擎蓋,借着手電的光,彎身去檢查發動機狀況。他只着一件夾棉襯衣,可好像并不覺得冷,襯衣下的手臂,随着手上用力,隐隐浮現噴薄而流暢的肌肉線條。

采薇忽然想,這樣一個年輕健朗的男人,怎麽會年紀輕輕就死去的?雖然這是一個亂世,但這兩年相對安穩,并沒有打過什麽仗,按着歷史進程,軍閥混戰還得三四年後。實際上,在她有限的歷史知識裏,謝家并沒有在軍閥割據的時代留下名號,而按着謝家現在的勢力,是不太可能的。

到底是因為謝家迅速衰敗?還是說她現在所經歷的時代,跟百年後的歷史有了不為人知的細小偏差?

約莫一刻鐘後,就在采薇覺得舉着電筒的手有些發酸時,謝煊直起身,一把将引擎蓋阖上,拍拍手道:“應該好了。”

邊說邊下意識回頭看了身旁的女孩一眼,暗沉的光線下,她的表情有種與年紀不符合的平靜,完全不像是一個在荒郊野外和男人獨處的少女。

他忽然又想起父親和二哥說得話——江家五小姐是個不谙世事的嬌小姐。

“走吧。”他淡聲說。

“嗯。”采薇舉着手電轉身往後走。

兩個人不約而同,往天空看了眼,雨不知何時已經完全停下來,濃雲散開,天空像是洗過似的,一片澄淨,竟然還有幾顆星子影影綽綽挂在了上面。

采薇說:“明天應該是個好天氣。”

謝煊道:“但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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