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二更

“什麽?!”太師椅上的江鶴年, 聽了小女兒說的事,驚怒交加, 一巴掌将案幾上的茶杯, 掃落在地, 瓷器碎裂的聲音, 震得采薇心頭一顫。江鶴年雙手緊握拳頭,卻好像是不知砸向哪去, 最後化為劇烈的戰抖。

采薇忙上前扶着父親的手臂道:“爸爸, 你先別急。”

“這個孽障!膽子大到竟然敢去拐龍正翔的姨太太, 我看他就是來跟我讨債的。”說是這樣說,但江鶴年分明是擔心蓋過憤怒。

采薇說:“四哥應該和那位姨太太沒有私情,只是一時心善,想幫人從龍正翔手中逃走而已。”

她回來跟家裏消息靈通的下人打聽了一番才知,龍正翔這位姨太太, 原本是蘇州河上花船歌妓,是賣藝不賣身的淸倌兒, 被龍正翔看中, 強行搶回家做了第六房姨太太。龍正翔比人大了兩輪還多,是個地痞出身的粗人, 而那柳如煙據說是前朝官家之女,家中落魄才沒入風塵, 琴棋書畫樣樣皆通, 雖是歌妓, 但以她的才貌, 嫁個良人并不是什麽難事。怎麽會心甘情願跟着龍正翔?想要逃走倒也不奇怪,只是不知道怎麽就和青竹扯上了關系?

采薇還是相信青竹的,他說和柳如煙是清白的,那必然就是,王翦在茶樓也只搜出一張船票,青竹絕不是要帶人私奔。當然,她也明白,自己那便宜四哥吃了熊心豹子膽弄了這麽一出救風塵,也必然不是真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色字頭上一把刀,古人誠不我欺。

“小五啊!”江鶴年拉着采薇的手嘆道:“你不明白,既然龍正翔以這個由頭抓了你四哥,是不是真的私通根本不重要。”

采薇皺眉看向一日比一日衰老的父親,不明所以。

江鶴年重重嘆了口氣,坐回椅子上,道:“龍正翔這些年靠煙土生意,在上海灘勢力越來越盛。如今陳先生遠走日本,青幫他一人獨大。但龍正翔也知道光靠這些傷天害理的東西,不是長遠之計,所以開始把手伸到體面的行當上來。他們要做正經生意,咱們江家就是他們的對手。前些日子,龍正翔想要的閘北一塊地皮,被我了拿下來準備蓋工廠,他對此一直耿耿于懷,伺機生事,偏生我們江家又沒什麽能讓他抓住小辮子的。如今青竹鬧着一出,他肯定要借此機會大做文章。”

采薇來這個世界才三個月,哪裏知道江家生意上的事,聽父親這麽一說,方知這事比自己預想得還複雜。

她想了想說:“但青幫勢力再大,要給人定罪也得講證據吧?這樣橫行霸道傳出去也是要被大報小報口誅筆伐的。”

江鶴年道:“現在巡捕房被青幫把持着,要定個通奸罪還不容易。何況你四哥素來名聲也不好,被記者們知道,也只會幸災樂禍,哪會相信是被冤枉的?”

采薇這才想到江四少是城中知名纨绔這件事,要靠輿論造勢看來是行不通了。

江鶴年見女兒小小年紀因為這事兒憂心忡忡的模樣,嘆了口氣,拍拍她的手道:“你別擔心了,無非是破財免災。我這就去找商會幾個長老去幫忙斡旋,看龍正翔要多少錢?”

采薇點頭,想了想又說:“爸爸,事已至此,您也別太動氣,小心傷了身體。”

江鶴年看着這個已經生得亭亭玉立的小女兒,苦笑道:“要是你四哥有你這般懂事,我也就什麽都不用操心了。”

“哥哥他年紀小不知輕重,有了這回教訓,肯定能讓他懂事一些的。”

青竹被關在巡捕房,也不讓探視,江家上下個個都寝食難安。江鶴年這一忙,就在外連着奔波着四五天,早上天沒亮出門,晚上快到子時才回來。采薇想問問情況,總是遇不到人。

直到第六天,江鶴年難得傍晚回了家,直接來到了芳華苑。

見到他,聚在芳華苑的一衆女眷都跟着江太太湧上前。

“怎麽樣了?”江太太擔憂地問。

江鶴年疲倦的目光掃了眼衆人,搖頭:“我去找了龍正翔幾次,好幾個商會元老也都幫忙去說情,但龍正翔就是不松口,說這事兒就算告到北京城也沒用。解決辦法只有兩條,要麽公了,按律例讓青竹坐三到四年大牢,要麽私了,廢他一只手。”

江家一衆女眷聽他這麽一說,頓時個個倒吸涼氣。一手帶大青竹的江太太,聞言更是潸然淚下,喃喃道:“這可怎麽辦是好?”

采薇暗中深呼吸了一口氣,想了想問:“給多少錢都不行麽?”

江鶴年道:“別說是錢,我說罷閘北地皮給他,他都不答應。他知道青竹是我江鶴年最疼愛的兒子,是故意要讓我不好過呢!”

洵美義憤填膺道:“龍正翔這麽橫行霸道,難道陳先生一走,就沒人能治住他嗎?”

采薇心中一愣,除了龍正翔的前老大,這上海唐如今當然也還是有人能治得了的,那就是有兵有槍的謝家。雖然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但也得看這強龍的的分量。如今謝司令掌管兩江大權,謝家二少謝珺作為上海鎮守使,更是政經大權在握。青幫再如何勢力龐大,在整個上海灘也不過數千上萬人,能被龍正翔調配的估計也就兩三千,面對謝家南下的十萬新軍,那也就是些上不了臺面的烏合之衆。

她看了眼江鶴年,他正低頭沉吟,應該也是想到了這點。

“這兩日為了兔崽子的事兒沒怎麽睡好,我回書房歇歇,再想辦法。”

江太太忙道:“那老爺好好休養,別操勞壞了身子。”

江鶴年點頭,揮揮手,轉身帶着程展從芳華苑離開。

采薇遲疑片刻,跟着走了上去,出了月亮門後,喚道:“爸爸!”

江鶴年回頭,道:“你別擔心,爸爸肯定會把你四哥救出來的。”

采薇走上前,看着父親,一字一句道:“能管得了這事兒的只有謝家。”

江鶴年愣了下,點頭:“嗯,我休息片刻,晚點去謝公館求求謝司令,你去陪媽媽他們,不用管我。”

采薇看着夕陽下父親疲憊的面孔,這個出身富貴坐擁萬貫家財,在經歷過局勢更疊時代變遷,依然讓江家屹立不倒的男人,如今真的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卻還得憑一己之力支撐着這個偌大的家,讓沁園的家眷們,安然地享受無憂無慮的生活。

她從小是母親撫養長大,對父親沒有任何概念。但是此刻看到這個蒼老的男人,卻真真實實體會到了父愛如山的偉大。

江鶴年去書房抽了一會兒大煙,就換了身簇新的黃袍馬褂,複又出了門。采薇一直在不遠處等着,見他出來,趕緊迎上去:“爸爸,我跟你一塊去。”

“你去做什麽?”江鶴年皺眉。

采薇道:“我知道當時在茶樓發生了什麽,若是謝司令是個秉公之人,聽了我的敘說,可能願意為咱們主持公道。”

江鶴年失笑:“拿槍打仗的人,能有多公?”說罷,又揮揮手,“罷了,你願意一塊就一塊罷,這兩日我腦子昏沉的很,要是說錯了話,你還能給我提個醒。”

采薇笑着上前挽着她的手臂:“爸爸這幾日受累了。”

江鶴年拍拍她的手,苦笑道:“為了你四哥這個讨債鬼,我也沒辦法。”

除了開車的程展,江鶴年沒帶其他随從小厮。來到謝公館時,天已經黑透了,但繁華的霞飛路上依然燈火通明。

父女倆運氣還不錯,雖然主政上海的鎮守使不在,但謝司令正好在家,讓門房通報後,很順利地被請了進去。

“江先生,真是稀客啊,有失遠迎有失遠迎。”還沒進屋,謝司令洪鐘般爽朗的聲音已經先傳來。

江家父女跟着聽差走公館大門,謝司令已經站在了玄關內。江鶴年見狀,把帶來的手信交給傭人,加快步伐迎上去和他握手寒暄:“江某不請自來,不知道有沒有打擾謝司令?”

謝司令邊和他握手,邊朗聲笑道:“不打擾不打擾。”

采薇這回近距離打量了下兩步之遙笑着的男人,謝琨能成為新軍首領,總統心腹,自然不會指帶兵打仗這麽簡單。別看他看起來粗犷爽朗,只怕是個笑面虎,城府深得很。

謝司令也注意到了江鶴年身後的少女,笑着問:“這位姑娘是?”

江鶴年忙道:“這是小女采薇。采薇,還不快見過謝司令。”

采薇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個傳統的禮:“采薇見過謝司令。”

謝司令濃黑的眉頭一挑,笑說:“聽聞江先生膝下有位如花似玉的掌上明珠,想必就是這位吧?”

江鶴年說道:“江某膝下總共就三位姑娘,都是掌上明珠。”

謝司令點點頭,沒再說什麽,只不動聲色打量了一眼采薇,便笑呵呵領着父女二人進屋。

在沙發坐定後,謝司令打發三姨太下去,讓傭人上了茶,自己先拿了一杯,撥弄下杯蓋,輕輕呷了口,不緊不慢笑道:“江先生肯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知今日前來是有什麽事?”

江鶴年道:“江某知道謝司令時間寶貴,就不拐彎抹角了。如今謝司令主管兩江,大公子又是上海鎮守使,說是父母官也不為過。江某家中最近遇到了一樁麻煩官司,希望司令和鎮守使大人能替江某主持公道。”

謝司令放下茶杯,依舊是笑盈盈的樣子,道:“江先生但說無妨。”

江鶴年道:“那江某就長話短說了。事情是這樣的,江某的四兒子也不知怎麽認識了龍正翔龍爺的六姨太,這孩子膽子大性子直,聽說那位六姨太是龍爺強搶進門的,看不過去,便想了辦法準備幫那位姨太太逃去日本。哪知人還沒逃走就被龍爺手下巡捕房的人抓住了,一口咬定兩人有奸情,是要私奔。如今以一個通奸罪,關在了巡捕房。”

謝司令笑說:“令公子倒是有幾分俠肝義膽。”

江鶴年道:“哪是什麽俠肝義膽?無非是年紀小不知輕重罷了。龍爺放了話,要麽在牢裏關四年,要麽廢掉一只手。犬子才十八歲,不管是哪一樣,這一輩子都得毀了。”

謝司令若有所思點點頭:“這個龍正翔竟然敢這麽嚣張,看來青幫還真是橫行霸道。”

“可不是麽?我們江家只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遇到這種不講理的,也實在沒辦法。巡捕房如今由青幫把持着,我只能上告到您這裏了。”

謝司令沉默了片刻,不緊不慢開口道:“照理說,上海灘華界的糾紛,我們謝家是有責任主持公道。只是……”

在生意場上呼雲喚雨的江鶴年,聽他這語氣,一時也難免緊張,趕緊道:“司令,我們也不是控訴龍爺橫行霸道,這事兒畢竟也是我家小四有錯在先,只是犬子确實和那位姨太太沒有奸情,不能平白冤枉人。只要能放了我家小四,龍爺要多少賠償,江某都認。”

謝司令看着他笑道:“我知道江家富家一方,錢肯定不是問題。只不過這事兒說到底是你們兩家的私事,就算鬧官司,那也是通奸這個罪名。若是殺人放火,我們謝家倒是好管,但伸手管這種事,實在有點說不過去。這樣吧,要不然我做東擺上一桌,請你們雙方自己在我這裏好好談一談,我當個公證人,至于談得如何,就得看你們自己了。”

他這話說得十分有技巧,若是不仔細聽,還以為他是在為江家主持公道。但仔細一琢磨就明白,分明就是不打算管。至于為什麽不管,那是因為這是私事,他們謝家和江家沒有私交,所以不會管。

江鶴年要是這點意思都聽不出來,那真是白活這些年了。他讪讪笑着,正要開口道別,再回去想辦法,卻被身旁的采薇摁住了手掌。

采薇笑盈盈開口:“謝司令,今天我爸爸帶我來府上,除了想讓你幫忙對我哥哥的事主持公道,其實還有另一件事想同您商量。他可能覺得難以啓齒,那就由我自己說吧。當初咱們兩家聯姻的事,因為一點誤會,我爸爸臉上挂不住,也沒問我的意見,就把這門婚事給拒絕了。”說着她臉上露出一抹少女的羞澀,聲音也小了幾分,“其實……我和三公子有過幾面之緣,三公子的才貌令小女子十分傾慕。”

“哦?”謝司令挑挑眉,饒有興趣地看向這個面容嬌美的少女。

江鶴年則是轉頭震驚地看向女兒。采薇在她手上不好痕跡地掐了掐,這才讓他回神。然後又看向笑得意味深長的謝司令,恍然大悟,他剛剛竟然沒聽出來謝琨話中的意思,謝家不管這種私事的言外之意,無非是在拐彎抹角告訴他,若是兩家有別的關系,那這種私怨就可以管——而別的關系自然就是姻親關系。

難怪當初他拒絕謝家求親後,上門送錢被謝琨笑盈盈婉拒,原來是在這裏等着他。謝琨肯定早預料到,他們江家遲早會有求于謝家,就等着他們自己送上門來。

江鶴年也終于明白,今日為什麽小女兒非要跟着自己,原來這孩子為了哥哥心裏已經有了盤算。

想到女兒近來忽然的懂事,他心中更是慚愧。他江鶴年也是有幾分傲骨的,被謝家這樣玩弄于鼓掌之中,怎能甘心?何況青竹惹出的事,絕不能讓采薇買單。

他握住采薇的手,準備起身和謝司令道別,然而采薇卻緊緊拉住他,看向謝琨,白皙的臉頰微微漲紅,像是鼓足勇氣的模樣,道:“不知道三公子如今是否已經覓得佳人?若是還沒有的話,小女子在這裏鬥膽懇請謝司令重新考慮一下咱們江家和小女子。”

“佳人自然是還沒有的。”謝司令道,笑靥綻得更開,目光看向臉色僵硬的江鶴年,“江先生的意思呢?”

不等江鶴年回答,采薇已經先道:“我的意思就是我爸爸的意思。”說罷,又補充一句,“我爸爸素來是以我的意願為先。”

謝家想娶江家的五小姐,無非是要一個牽制江鶴年的重要砝碼,采薇說這句就是讓謝琨明白,自己确實是江鶴年最疼愛的女兒。

謝司令朗聲大笑:“看來五小姐果然是江先生的掌上明珠。不過我若是有江小姐這樣漂亮乖巧的女兒,那肯定是也捧在手心裏疼的。”

江鶴年沉默半晌,終于是暗暗嘆了口氣,道:“先前是我做得不對,差點斷了小女的大好姻緣,不知道小女還有沒有這個福氣?”

謝司令笑道:“實不相瞞,謝某是一直有心讓我家老三和江五小姐結親的,既然之前是一點小誤會,我家老三如今也還未有如意佳人,江五小姐又心屬他,我自然是願意成人之美。”

采薇恭恭敬敬站起身鞠了個躬:“多謝謝司令成全。”

謝司令擺擺手,一派和顏悅色的模樣:“好說好說。”

采薇轉頭同還有些怔忡的父親道:“爸爸,天色不早了,咱們今日就暫且告辭,免得叨擾了謝司令。”

江鶴年懵懵然起身,恭恭敬敬像謝司令行了個拱手禮:“打擾了,謝司令。”

謝司令笑着搖頭,喚來傭人送客,不等父女倆走出大門,又不緊不慢在兩人身後道:“既然咱們兩家很快就要成為親家,也算是一家人了,四少爺的事,我會派人出面跟龍正翔交涉的。”

采薇轉頭道:“有勞謝司令了。”

說罷拖着失魂落魄的江鶴年踏出了謝公館大門。

江家的汽車駛離霞飛路不久,一輛黑色的雪佛蘭在謝公館門口停下。穿着戎裝的謝珺從車上下來走進了大門。

“仲文,你回來的正好。”因為江家已經成為囊中之物的謝琨,看到兒子進屋,放下手中茶杯,笑着同他招招手。

謝珺走過去,笑說:“看父親喜上眉頭,定是發生了什麽好事。”

謝司令朗聲大笑:“江鶴年和他那位掌上明珠五小姐,剛剛從公館離開。”

“是嗎?”謝珺輕笑着坐下。

謝司令道:“你預計的沒錯,江鶴年果然來找我們主持公道了,而且帶着江五小姐,主動請求和咱們聯姻。”

謝珺笑道:“前段時間龍正翔和江鶴年争閘北地皮時吃了癟。以龍正翔那流氓出身的秉性,肯定不會讓江家好過。沒想到江家四少爺正好撞到了槍口,龍正翔怎麽可能輕易放過?這兩日,江鶴年找了租界華界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幫忙斡旋,龍正翔一點沒松口。江鶴年要是還想救自己那位纨绔兒子,唯一的一條路就只有咱們謝家了。他們肯定也清楚,先前父親已經拒絕過江鶴年的捐款,用錢來賄賂咱們肯定是沒用,唯一的砝碼就只有那位江五小姐了。”

謝司令點點頭:“這回還真是虧了江家四少爺惹出的這事兒。”頓了頓,又愉悅道,“你還別說,江鶴年那位掌上明珠,确實生得如花似玉,是個少見的美人兒。”

謝珺也笑:“那三弟真是好福氣。”

謝琨伸了伸胳膊,談道:“江家這個錢袋子到了手,你三弟又能娶這麽一個漂亮女孩兒,我總算是了了一樁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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