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月的京城,春寒料峭。

于蕭家來說,這個初春更是冰寒徹骨。祖父的三年孝期還沒有過,蕭家的嫡長子、蕭家默認的未來家主、蕭阮的長兄蕭亦珩,在秦中平叛途中為了救太子周衛熹中箭身亡,馬革裹屍,靈柩剛剛于十日前安葬。

蕭阮的三叔蕭涵原本鎮守秦中沣州,已經失去聯絡一個多月,兇多吉少。

天子啓元帝下令厚葬蕭亦珩,并追封為太子少傅、榮寧候,連母親蕭陳氏也被封為夫人,看起來榮寵無雙,然而,這又有什麽用?親人再也無法死而複生,而明眼人更是一看就知道,蕭家百年世家的名號,就此現了敗勢。

與此同時,京城皇室也危機四伏,一派沉沉的暮氣。

啓元帝病重,太子周衛熹代理朝政;秦中叛亂,叛軍聲勢大盛,已經占領了五郡;朝中世家盤根錯雜,各自保存着自己的實力,盼着別人去送死;勢力最大的西南藩王靖安王,奉命平叛後一路開到了京師和秦中的南面,任憑京中下了幾封诏書催促都按兵不動……

蕭阮沿着臺階緩步而行,不一會兒就到了育王寺的大雄寶殿。

候着的小沙彌遞上了一束清香,大悲咒聲“嗡嗡”不絕于耳,如來佛祖居高臨下悲天憫人……

蕭阮誠心實意地上了香,又跪下磕了頭,懇請佛祖保佑親人平安健康。更祈願未來的夫君、太子殿下周衛熹能掃平叛亂,讓大乾重新恢複安寧富庶。

添了香油後,法寧禪師迎了上來,恭謹地問了一句:“蕭二姑娘,這幾日寺裏有一空禪師謄寫的佛經和詩賦供同好和香客瞻仰,你有沒有興趣去瞧一瞧?”

蕭阮曾師從臨安居士,又得祖父蕭钊的熏陶,喜歡書畫歌賦,家中收集了很多名家之作,一空禪師是明帝時期的佛家名士,他的私藏難得一見。

蕭阮動了心:“那有勞法寧禪師了。”

擺放佛經和印章的禪房是一棟單獨的小樓,西北面靠山,北面和藏經閣相連,可以直通二樓,快到小樓時,法空禪師請蕭阮的仆從在外面稍候片刻,說是今日樓中還有一位貴客在問禪,不能驚擾。

蕭阮點頭應了,在法空禪師的引領下直接進了房間。

佛經和詩賦都裝裱好了,整齊地擺放在房間的四周,中間則是一些拓本和印,蕭阮一一仔細觀摩,連法空禪師什麽時候出去了都沒有察覺。

“啊……嗯……別……”

幾聲若有似無的嬌喘響起。

蕭阮的手頓了頓,凝神一聽,聲音居然是從樓下傳上來的。

這是何人,居然膽敢在這育王寺中行茍且之事?蕭阮頗有些愠怒,這育王寺曾是她的祖母大長公主最愛的清修之所,寺中的幾名高僧也都品性高潔、深谙佛理,斷不能容忍這樣有辱清修的言行。

“茱兒……我可想死你了……”

“太子哥哥,那你還會立那蕭阮為太子妃嗎?”

“茱兒,你放心,我和她都是虛與委蛇罷了,我心裏疼的人,自然只是你。”

“我不信……唔……”

“你和我青梅竹馬,我還能騙你?”

“那她家裏能善罷甘休嗎?”

“你放心,她寫給那個逆賊的信已經在我手上了,這次一箭雙雕,既能讓那逆賊伏誅,又能讓她蒙羞,到時候她自然沒法做太子妃,父皇和蕭大人也沒什麽話說,你為妃她為良娣,這下該滿意了吧?”

“太子哥哥你對我真好。”

……

仿佛利刃穿心而過。

蕭阮的手腳冰涼,冷汗涔涔而下。

這一聲聲“太子哥哥”,還有這熟悉的甜言蜜語,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底下行這茍且之事的男子,正是她未來的夫君周衛熹。

周衛熹身為大乾太子,一直以來都是端方溫文、寬和仁愛的儲君,蕭阮的母親和皇後乃是表姐妹,蕭阮的祖母又是大長公主,兩人算是姻親,周衛熹時常一口一個“阮妹妹”,看過來的眼神溫柔多情,只怕鐵石心腸的女人都要被融化了。

蕭阮也一直以為周衛熹對她情根深種,從來沒有想過這個男人心中會另有所愛,甚至時時處處都想着算計她和蕭家。

曾經有幾個人在她面前談及當今太子時,都語含深意,甚至暗示她周衛熹是個僞君子,她卻一直都不信,覺得是別人嫉妒、中傷周衛熹,卻原來,是她一直被蒙蔽了雙眼。

若是早知如此,她和蕭家又怎麽會去稀罕什麽太子妃之位?又怎麽會讓兄長這樣送了性命?

底下傳來的聲音越發露骨了。

蕭阮扶着桌子,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站直了身子。她咬了咬牙,快步出了禪房,沿着樓梯往下走去。

樓下的園子裏,守着太子的親衛見她從天而降都傻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上前阻攔。

蕭阮理也不理,厲聲喝退了親衛,推開了那間禪房的門。

果然,房間裏的兩人衣衫不整,一位是負心薄幸的太子殿下,還有一位是她笑裏藏刀的手帕交。

“阮妹妹……你……你聽我解釋……”周衛熹怔住了,一絲慌亂之色從眼中一掠而過。

崔茱兒卻在瞬息之後恢複了正常,神情自若地替太子整理着衣領:“太子殿下,既然大家都在了,說清楚也就是了。阮妹妹是個大度的人,應當不會讓太子為難的。”

周衛熹回過神來,目光左右游移了片刻,終于下定了決心:“茱兒說的對,阮妹妹,你我既然——”

蕭阮輕笑了起來,看着這兩人做戲一般的無恥言行,她瞬息之間如釋重負。她何苦要為這麽一個負心薄幸的男子整日裏憂思不絕、殚心竭慮呢?他自當他的太子、他的天子,她則天高海闊,自由自在。

幸好,當年因為要為祖父守孝三年,她還沒來得及嫁入東宮。

“我還當太子殿下是個重情守義的男兒,卻沒想到這一手過河拆橋玩得是在漂亮,佩服。”

“不牢你們大駕,這太子妃的名號,誰要誰拿去。”

“從今往後,我蕭阮和太子殿下再也沒有半點瓜葛,祝太子殿下早登大寶,和心上人白頭偕老,只是以後萬萬不要再玩卸磨殺驢的招數了。”

她連嘲帶諷怒叱了一番,胸口的惡氣出了一半,拂袖而去。

重新沿着臺階上了後山,正要去藏經閣外和家仆會和,幾個倉惶的小沙彌迎面跑了出來,蕭阮愕然,拉住其中一個:“怎麽了?”

“殺……殺進來了……”小沙彌吓得話都說不清楚了,不由分說把自己的衣袖扯了出來。

“锃锃锃”幾聲,響鈴般地從樹林中呼嘯而出,幾排火箭射了進來,沒入梁柱。

刀戟四起、喊殺陣陣,寺廟中忽然刀光劍影、火光彤彤。

“二姑娘,快跑!”從小貼身伺候她的丫鬟木琉朝她跑了過來,焦灼地呼喊着。

瞬息之間,寺廟中火光沖天,嗆人的煙霧讓人窒息。

“二姑娘小心!”

還沒等蕭阮回過神來,木琉朝她撲了過來,擋在了她的身上,一顆樹幹被火燒得焦了,朝着她們轟然倒下,蕭阮的後頸處一濕,一股鐵鏽味傳來。

“木琉,木琉你怎麽樣?”

她努力想要翻身,卻無法抵得過身上的重量,烈焰灼身的痛感襲來,她的意識漸漸模糊了……

……

蕭阮猛地睜開了眼,入目而來的是窗棂精致的雕花,還有輕攏了一半的紗帳。

腦中一陣劇痛襲來,渾身上下仿佛被碾過了似的。

她呆滞了片刻。

明明前一刻還在火中掙紮,怎麽這一晃眼就躺倒了床上?這房間寬敞奢華,四周的擺設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卻又十分久遠,她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了,兩個十四五歲的俏丫頭面帶憂色,一前一後進來了,一個手裏捧着一個藥罐子,一個拿着蜜餞,見她醒了,驚喜地叫了一聲:“二姑娘,你可算是醒了,看來陳大夫的藥起效了。”

蕭阮整個人都怔住了。

這是禾蕙和木琉,從小就開始伺候她的兩個貼身丫鬟,只是,這二人應該已經年近二十,一個已經出嫁當了娘了,沉穩老練,另一個剛才在大火中為了保護她已經兇多吉少,哪裏還會有現在這幅俏皮天真的模樣?

“我……”她張嘴吐出一個字來,卻一下子卡住了,喉嚨嘶啞疼痛,好像被火灼過了似的。

“二姑娘你快歇着,”禾蕙用手心摸了摸她的額頭,絮絮叨叨地道,“你這可病了第二天了,吓死我們了,大長公主說,再不醒過來就不能趕路去京城了,要在這京郊的別院住下,就是可惜了三月四月這一波又一波的賞春宴了。”

“對呀,姑娘可是要在京師一鳴驚人的,這昳麗的春光才配得上我家姑娘的出場,”木琉一臉的驕傲,“姑娘你快好起來。”

蕭阮的喉嚨哽住了。

她忽然想了起來,這是什麽時候。

當年她才十四歲,跟随貴為大長公主的祖母從遙遠的江南一路返京回家,快到京城的時候生了一場病,燒了兩天。

可是,明明已經四年過去了,她已經不再是那個青蔥嬌嫩的豆蔻少女,這夢境為什麽會如此真實?

這要是是真的該有多好,祖母健在,家人安康,就連京城也是一片春光大好,而她,身為大長公主和太傅的嫡長孫女,父兄身居高位,家族勢大,說句含着金湯匙出生都不為過。

“姑娘你怎麽了?”木琉慌了手腳,趕緊拿着帕子去替她擦眼淚,“是身上還不舒坦嗎?”

禾蕙示意木琉讓開,細心地捋了捋蕭阮額角被虛汗浸濕的碎發,扶着她一勺一勺地将藥喂進了她的嘴裏。

“二姑娘,快躺下再睡一會兒,快把病養好了好回家,”禾蕙哄她,“老爺和夫人一定都盼着要見你呢。”

熏香漸漸襲來,蕭阮昏沉沉地睡着了。

一陣迷霧襲來,她看到了初入京城的自己。

環佩叮當、巧笑嫣然,大長公主悉心教養了十年的少女一朝露面,名動京師、求娶無數。帝後對她贊賞有加、恩寵無雙,皇後甚至親口贊許,“我兒娶妻,當如蕭家二姑娘。”

這一句話,便算是定下了她未來太子妃的身份,也定下了整個蕭家和太子休戚與共、不分彼此的密切關系。

迷霧重重疊疊,忽隐忽現,她又看到了年方二八的自己。

碧玉少女嬌柔清麗,舉手投足之間氣質娴雅,太子親口稱贊:“阮妹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清靈聰慧,有此賢內助,孤如虎添翼。”

為了這一句話,她喜滋滋地處處為太子謀算,得罪了不少世家貴胄,卻甘之若饴。

又過了片刻,迷霧漸漸散去,她又看到了十八歲的蕭阮。

那個巧笑嫣然的女子已經在世家貴女的交往中游刃有餘,只是偶爾午夜夢回,她會失神地看着床頭被風吹拂的紗帳,想起曾經在江南的豆蔻少女,在祖母的庇護下自由自在地嬉戲。

……

蕭阮一下子從夢中清醒,驚喘着從床上坐了起來。

到底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手被握住了,溫熱的觸感在手背上摩挲着,一個寬和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輕輕,做噩夢了嗎?我在這裏呢,別怕。”

蕭阮整個人都僵住了。

她想擡頭,卻又怕這只是幻聽;她想屏息不動,卻又怕這聲音遠去,再也聽不到了。

倉促之間,她唯有用力抓住了那雙帶着體溫的手掌,這才把臉一寸一寸地轉了過去,深吸了一口氣,睜開了眼。

一張熟悉的臉龐出現在她眼前。

一雙鳳眼大而有神,眉心眼角的皺紋刻畫出了飽經世事的滄桑和智慧,五官的輪廓更勾勒出了主人年輕時風姿;發髻整齊地往後梳着,鬓邊的幾绺銀發非但不顯老态,反倒有種優雅從容的韻味。

“祖母……”蕭阮喃喃地叫了一聲,眼眶中淚珠迅速滑落,滲入了衣領中。

大長公主周荇宜失笑:“輕輕這是怎麽了?好端端地怎麽哭了?”

蕭阮猝然緊緊地抱住了周荇宜。

真的是祖母。

“輕輕”這個小名,是在江南時祖母最愛喚她的,到了京城之後,祖母便改口和家人一樣叫她“阮兒”了。她一直不解,後來才知道,小名是祖父和祖母兩人在她出世時一同替她取的,意喻為“飄搖兮如輕雲之閉月”,盼着她成為洛神一樣絕世的美人。

此時此刻,原本應該已經病逝的祖母活生生地回到了她的身旁,手是熱的,嘴是笑的。

她依偎進了祖母的懷裏,又是哭又是笑:“祖母……我想你了……實在是太想你了……”

小丫頭忽然撒起嬌來,嬌軟的身軀直往懷裏鑽。周荇宜心中慰貼,摟住了蕭阮輕撫着,嗔怪着道:“看看,這都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有幾個舊識過來拜見,祖母招呼了一陣,一得空就來陪你了。”

蕭阮貪戀地在祖母身上蹭了蹭,那久違了的梅花淺香萦繞在鼻翼,她心滿意足地道:“在祖母面前,我永遠都是個小孩子。”

祖孫倆靠着說了一會兒話,又一起用了膳,大夫過來替蕭阮把了脈,說是寒氣已排,剩下的便是将養調理了。

周荇宜面帶疲色,叮囑幾個侍女好好照顧蕭阮,便準備回房歇息了。

蕭阮戀戀不舍地送她到了門口,忽然拽住了周荇宜的衣袖,小聲問:“祖母,我們不去京城了,回江南好不好?祖父那裏,反正他已經當了這麽久的太傅了,也該歇歇了,不如讓他致仕一起來江南好不好?”

周荇宜愣了一下,戳了一下蕭阮的額頭笑着道:“傻丫頭,你祖父怎麽可能不做他的太傅了?而且,你就不想你的爹娘嗎?你到底是要出嫁的,京城才有好人家,江南那方水土養人,但卻不是好歸宿,乖,聽話。”

蕭阮目送着周荇宜出了院子,這才怏怏不樂地回到了房間。

禾蕙和木琉互望了一眼,正要上前勸慰,蕭阮卻擺了擺手,示意她們出去,她想一個人靜一靜。

在梳妝鏡前坐了下來,蕭阮擡起手,指尖一點一點地撫過自己的臉龐,最後停留在了脖頸的脈搏處。

十四歲的少女容顏如春花一般嬌嫩,雪白的肌膚吹彈得破,巴掌大的小臉我見猶憐。若是非要挑點錯處,那便是她大病初愈,臉色幾近蒼白,眼神也因為迷惘而沒什麽神采。

指尖有什麽東西在跳動着。

那是蓬勃的生命力。

她沒有死,沒有死在育王寺那一場厮殺和大火中,而是重新回到了即将初入京師的那一刻。

祖母還沒有獨自一人回到江南孤苦地死去,祖父沒有因為祖母的死而郁郁而終,而她也還沒有成為皇後欽點的太子妃,她們蕭家還來得及從太子這個僞君子的泥淖中抽身而出。

一切,都像窗外的春光一樣,充滿了希望。

作者有話要說:開新文了,一年多沒來寫古言了,有點小緊髒(^o^)/~小仙女們多多收藏留言鼓勵一下,好不好鴨?

開張大吉發個紅包,留言的都有,快來調戲醋哥吧~~

晚九點有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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