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硯臺(三)
寄奴哪裏敢大拉拉地坐在那裏等李少奶奶啊,整了整衣裳往外奔了出去。
李氏困窘地站在米糧鋪外,腳邊是散落一地散發着陣陣黴味的陳米,若是仔細看,陳米中還夾雜着鼠糞,她的指節發白,指甲深深地紮進自己手掌裏,許是紮壞了吧,她現下手早已經粗糙至極,眼窩一陣的發熱,卻流不出淚來。
她也想拿銀子買米,可家裏一文錢也拿不出了,首飾、字畫,過冬的衣物,能當的都當了,無論當初花多少銀子買的東西,到了當鋪都是不值一文,她又不會與人講價,只能任由那些人開價。
房子是賃得,得交租子,夫君和女兒病了,可藥已經停了足有半旬了,家裏的米缸裏連半粒米都找不出來了,夫君說讓她再來找吳十二,按律他還是他們家的下人,主家敗落了,下人奉養天經地義。
她覺得不成,當年他們在府裏的時候,身為公公心腹的吳十二對他們就沒什麽好臉色,如今他們落魄了,吳十二那裏有過好臉色給她,之前為了把錢省下來買藥,她也去找過吳十二借糧,他無非是給些陳糧碎米罷了,可夫君久病焦躁見她遲疑便喝罵起來,她也只得來了。
誰知吳十二不在,他的那個妾給的豈止是陳糧碎米,是連豬都不能吃的黴糧啊。
眼淚早就在城破兒子死,女兒摔斷了腿之後流幹了,她現在只恨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成,家裏只有她一個全和人,她還能憑着女紅手藝賺些個銅板,她若是也死了……
“姨奶奶!”一個有些眼熟的小子從後面跑了過來,到了她面前倒地便跪。
“是……是寄奴?”李氏雙手顫抖地說道,她從小到大與妹妹最為親近,所嫁的夫君也是生死兄弟,只是妹妹命苦,唐妹夫很早就故去了,妹妹帶着孩子回了唐家老家……她也曾想過,若是妹妹在,她至少有個幫着出主意的人,可唐家遠在千裏之外,女兒、夫君都不能挪動,哪裏能夠投靠,沒想到……
“姨奶奶!我們奶奶想死您了,您在京城裏,為什麽不去找我們啊!”
“我以為……以為你們還在鄉下……”
“天下大定了,我們奶奶就帶着我們回來了,可是人都說你們一家子已經……侯大人呢?姑娘呢?哥兒呢?”
“城破之時奉倫死在逆賊之手,菀兒被甩下馬車摔斷了腿……夫君他內外交攻已然病了許久……幸虧當年認識的一個商戶借了間城南的破院子給我們……我們也無顏去找舊相識,只能等夫君身子好些了,再往南去。”李氏低頭小聲說道,“聽說……在抓我們,好些個舊識全家都……我們也不敢露面,也不敢跟誰聯絡……若非是見着了你,我都跟旁人說……”
吳十二輕咳了一聲,“少奶奶,四兒,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請二位到後堂喝茶。”
李氏愣了一下,就算是她第一次登門借糧,吳十二也未曾這樣客氣過,再仔細打量寄奴,只見他穿着一身靛青緞子白交領的夾棉衣裳,腳穿着官靴,光鮮至極,她一時心神恍惚這才沒有看出來……寄奴如此……難不成姐姐發達了?想想姐夫存得那些個畫,姐姐又向來比她有成算,擅經營,若非姐夫跟自家夫君一般的文人脾氣,八成早就發達了,只是這官靴……按律一般人家的下人是不能穿官靴的,可豪門大戶卻喜讓豪奴着官靴,以顯自家的氣派,姐姐她……
李氏有些惶惑地跟着寄奴、吳十二一起到了後堂說話,那個妾總算醒過味兒來了,把屋子收拾幹淨了不說,眼淚也抹幹淨了,還重新倒了新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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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賤人!還不快給八少奶奶賠罪!”吳十二上去踢了小妾一腳。
“八少奶奶大人不記小人過,妾……奴……有眼不識泰山……”
“八少奶奶,您別跟她一般見識,她不過是城南大雜院雜耍班子出來的賤戶,不知眉眼高低,回頭我讓賤內好好管教,好好管教。”
“十二叔,我與八少奶奶有話說,能不能借這屋子一用?”
“能!能!能!”
“十二叔……”寄奴到吳十二近前,小聲說道,“十二叔要管住嘴,伯爺脾氣可不好。”
“知道,知道!”吳十二笑嘻嘻地說道,“我也是在外面混過的,明白!明白!”也不知他明白了什麽,拉着有些愣神的小妾飛快地走了。
“寄奴……你這是……姐姐呢?”
“少奶奶,您有所不知……”寄奴把他們回京之後發生的事全說了,“不瞞您說,小的知道小的十二叔是什麽人,為了讓他盡心幫小的找您,特意把小的去伯府裏新得的一套衣裳穿來了……”
“姐姐她要嫁忠勇伯?”李氏又驚又惱又怕又怒,唯一的是沒有喜,“這豈非是認賊作夫?難不成是忠勇伯使了手段強迫?”
“并非如此。”寄奴說道,“是……”
“逆賊殺人如麻豬狗不如!姐姐豈能!姐姐豈能!你快帶我去見她!”
“我的八少奶奶!”寄奴拉扯住了她,若非知道她八成會如此,他也不會把十二叔遣走,“如今天下已然太平了,京裏的百姓……”
“早忘了國仇家恨……不!我不能看姐姐……”
“八少奶奶!伯爺仁厚,若是曉得了你們一家的情形,定會相助,甚至會向聖上舉薦,以侯大人的人品才華……”
“呸!我就是餓死……”
“少奶奶!總要想想菀兒姑娘!您說她是摔斷了腿,摔成什麽樣了?找沒找好郎中治?姑娘家的腿,那是一輩子的事!”
“我……”寄奴的一句菀兒姑娘打動了李氏,是啊……女兒……
“您知道嗎?當初多少主戰主和的大人都投了誠,一個個重換官衣再戴烏紗……”
“你別說了……奉倫……奉倫就是死在他們……”
“奉倫少爺是被那些個食位素餐還要拉着侯大人替他們全臉面全名節的貪官污吏害死的,少奶奶!舊朝時京裏光景如何,新朝時如何?您自己個兒品品啊。”
“不成!不成!夫君不會答應的……”
“您先別跟他提我們家奶奶要改嫁柳伯爺的事,您只說他們找人尋訪到了您……”寄奴從荷包裏拿出一些碎銀,“這是務庸少爺給小的買禮物打通關節的錢,您先拿着抓些個藥,我再讓我十二叔給您拿些上好的精米細面,待我回去跟務庸少爺,我們家奶奶說您的事,他們一準兒去看您,您啊……不必這般辛苦了。”
能說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都是沒挨過餓的,不知道快要被餓死尊嚴盡失像是讨飯一樣像別人讨糧食是什麽樣的滋味的,原先李氏也曾經鄙視過所謂的小人不義之人,可事到如今……只是需要低一下頭而已,從寄奴手裏,務庸手裏拿銀子,總比看吳十二的臉色強些,她雙手顫抖地接過了銀子。
寄奴又向吳十二借了輛獨輪車,吳十二親自裝了精米細糧油、鹽果蔬等等放到車上,甚至還打發夥計買了兩只老母雞,叫夥計拉着送到了侯家暫住的小院。
寄奴到了侯家頭一件事就是給侯之煥磕頭,侯之煥如今已經瘦脫了相奄奄一息地躺在只有一半炕席的炕上,被褥雖還算幹淨,可也已經破舊不堪了。、
他看見了寄奴果然又是一陣的唏籲感嘆,聽說李氏為了唐務庸求學計,把他帶回了京城,恨恨地道,“怎麽回了這虎狼窩,該到南邊去才是。”
“我們奶奶說這邊總有些舊識産業……”寄奴沒說是因為京城裏唐純禮的書畫能賣上好價錢,少奶奶厭看南朝那幫丢了江山還有心思風花雪月奢靡浪費更勝以往的“貴人”。
“唉……姐夫故去時,曾托我照應他們母子……沒想到……”
“侯大人您勿要難過,待我回去禀了我家夫人您的所在,她一準兒帶着務庸少爺來看您……”
“不妥不妥,我這個樣子怎樣見人……”
“大家是一家人,怎能不見?”李氏替他掖了掖被角。
“唉……”
“侯大人,小的恕個罪說,都是亂世倫落大家夥……”
“唉……”侯之煥閉了閉眼,乍見故人激動的情緒和幾句談話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他嘆息一聲再也沒有力氣多說些什麽。
京城呢,有的時候消息閉塞的兩家人隔着一道牆都不知另一家出了什麽事,有時候消息傳得飛快,尤其是忠勇伯府跟威武侯府之間,打通了消息來路之後根本沒有什麽秘密可言,二丫頭第一時間聽說了李氏找到了妹夫一家的事,又聽說了侯家的一蘿筐八卦,“這下子那位侯大人是苦盡甘來了。”雨絲說道。
“我說是從此事多還差不多。”二丫頭搖頭嘆道,這種“忠臣”什麽的最讨厭了。
她此時沒有想到的是,自己也無可避免地被卷進了這場被後世傳了無數個版本的故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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