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木末生風雨

殿中的龍涎香氣愈來愈濃了。

皇帝已經躺卧在禦榻上,明明已初秋,卻在方才片刻之間出了滿身的汗,老宦官王全在一旁不停給他打着扇。秦賜走進來行禮,簾帷後面的皇帝也仍然一動不動,秦賜便只好始終直挺挺跪在地心。

地上是冷的。黑漆漆發亮的磚,镌刻着秦賜不認識的花紋。他過去二十多年在黃沙獄中做官徒時,也曾到燒磚的官窯裏幹過活,在昏黑的窯洞裏空間逼仄得喘不過氣,每個人都盯着那紅透的爐膛,雖然明知沒什麽用,但還是祈禱着這上貢皇家的磚瓦不要有一丁點的閃失,否則的話,又要扣掉至少半個月的口糧。

那個時候,他們誰也沒有見過那些磚瓦制成後的模樣。

不知道跪了多久,上方的皇帝似乎終于顫巍巍地半坐了起來。王全連忙攙扶,又給秦賜打眼色,讓他稍微上前來些。他剛挪了兩步,便聽見皇帝一把拂開了垂簾,俄而,便感受到兩道冷厲的目光直視着他。

皇帝雖然已老了,但那雙眼睛,仍好似能看穿一切。

“秦賜。”蕭鏡叫他的名字。

“末将在。”

“你與秦家有舊?”

秦賜沒想到蕭鏡會問出這個問題,但好在秦束早已提點過他,便依樣回答:“是,秦家對末将有恩。”

“原來如此……”蕭鏡饒有深意地停頓了一下,“夏冰說,你與扶風秦氏同族,朕看不像。秦家往上三代,都不曾娶過胡族的女人。”

“秦家對末将恩同再造,不以血脈為異,末将……感激無盡。”

蕭鏡點了點頭,“你在長水、宣曲兩營的治績,朕已都聽聞了。”

秦賜抿唇不言。

蕭鏡看着他,又道:“胡騎骁勇難制,過去那兩營,都是交給漢人将領來帶。但你精忠可信,朕對你放心,你明白嗎?”

那目光益盯得緊了,似乎立意要将秦賜的身子壓彎下去,但他卻只是挺直了背,道:“末将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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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蕭鏡揚了揚眉毛,“你回去後,做好準備,過幾日,興許便要出征了。”

“是,末将遵命。”

說着,秦賜慢慢膝行後退,蕭鏡卻又頗有興味地道:“你不問要去哪裏?”

秦賜靜了片刻,道:“陛下讓末将去哪裏,末将便去哪裏,不問去處是末将的本分。”

蕭鏡聽了,撫掌大笑,“好滑頭的胡兒!”直笑得咳嗽不止,王全又來輕輕給他拍背,一邊揮手讓秦賜趕忙告退。

秦賜離開之後,蕭鏡又連喝了幾大口水,才終于止住咳嗽。

“不過是說幾句話而已,氣力就不支了。”他笑着搖搖頭,仿佛想起自己當年金戈鐵馬的歲月,眼神一時陷入深深的悵惘。

王全一手持着銅匜,弓着身笑道:“陛下是太高興啦,老奴恭喜陛下,收獲一員忠心耿耿的虎将!”

“忠心耿耿?”蕭鏡笑着瞥他一眼,“他不過是會說話而已。朕看他心裏,其實對去處清楚得很,才懶得問朕罷了!”

***

秦束走出西陽門時,雨幕将将落了下來,阿援連忙給她撐起了傘。她回身接過傘,道:“你先去車邊等着。”

阿援應聲退下。秦束轉頭,看見宮門口的守衛正在交接,不遠處走來巡視的隊伍,領頭的人她不認識,許是在郭衛尉死後臨時調來的。再過片刻,天色亦沉沉将墜了,她才終于看見秦賜冒着風雨一步步走出宮門。

他仍是一手抱着金盔,但因風雨的關系,身上甲衣濕透了,臉色也略顯晦暗。他擡眼,顯然是望見了她,腳步稍頓了頓,便吩咐身後的羅滿持先走。

秦束慢慢在臉上披挂起笑容,望着他走來,端穩了輕輕柔柔的聲音道:“我們每回見面,好像總是在下雨。”

秦賜站在她面前,仿佛往她身上罩下來一片陰影,然而風雨聲也靜了很多。他沒有回答,秦束垂眸,看見他純黑甲衣上流下的水滴,忽想起來自己當初熬夜給他縫制出的那一身衣袍,如今他加官進爵了,也不知那衣袍去了哪裏。

她終于又開了口:“官家召你有事?”

“是。”秦賜生硬地回答,“讓我準備過幾日領兵出征。”

“去何處?”

“官家沒有說。”

秦束笑了,“那想必是去雁門了。”

秦賜沉默。秦束瞥眼看他,便知道他肯定也早已猜出了這一層,只是不說罷了。

她頓了頓,又道:“你是胡人,官家此時用你,也是沒有法子,必須有人去雁門鎮壓住蘇家。不過待你鎮壓歸來,那雁門太守,也依然是漢人去做,官家舍不得給你的。”

她分析得頭頭是道,但秦賜卻有些不耐似的,只道:“末将明白。”

“你明白?”她的話音微微上揚。

不知為何,她心中有些莫名的焦躁感,好像自己的手掌被用力地掰開,馬上就要失去對掌中之物的控制了一般。

更奇特的是,她發現秦賜也不高興。

那一雙深冷的眼眸微微垂落,長長的睫毛下随風雨游移出淡淡的陰影,将眼中的神色掩藏住了。薄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線,傾盆的雨中,臉色透出異常的蒼白。

秦束不明白他為什麽不高興,是她有哪一句話說錯了嗎?她咬咬牙,道:“官家對你再好,那也只是暫時的,一個初入仕途的外人,借來牽制各方勢力最合适,且一旦出了事端,随時都可以舍棄掉……”她一邊說着,複本能地往他靠近一步,想将手中的傘舉過他頭頂為他擋雨——但立刻又被這本能吓了一跳,動作便僵在了半空中。

秦賜看出來了,卻反而後退一步,任自己立在雨中。他望着她,沙啞地道:“您對我的好,和官家不也是一樣的嗎?”

秦束怔住,心跳仿佛驟然停滞住,卻只能幹啞問出一句——“什麽?”

也許是意識到方才的話太過唐突,甚至尖銳,秦賜靜了片刻,才又道:“娘子不必憂慮,末将……末将雖蒙官家青眼,但終究是姓秦的。”他似乎是想了很久,才終于将這一句粗糙的話說了出來,聲音低沉,那雙灰色的眼底仿佛翻攪着風雨的漩渦,仿佛要将秦束也卷進那漩渦裏去——

秦束驀地揚聲:“你說什麽,我憂慮什麽?!”

“不是這樣嗎?”秦賜凝視着她,身周風雨呼嘯,那眼神裏卻波瀾不驚,“您不是憂慮我會被官家收買,才在此處等我嗎?”

“你——你不要不識好人心!”秦束臉上陣紅陣白,既羞恥、又震驚的模樣,落在秦賜眼中,令他的神色黯淡了一瞬。

被他說中了啊。

自己只是想讓她放心而已。但原來,她不喜歡聽他的保證嗎?

她喜歡利益的捆綁,局勢的忖度,心思的算計,她喜歡始終若有若無地将他控制在掌心,但如果有人告訴她,你可以不必做這些費心的事情,她卻不願意相信嗎?

“您,只是想告訴我這句話吧?”他靜靜地道,“想告訴我,不要不識好人心。”

——您是“好人”,我一直都知道。

——您為我殺了人,我本應感激您。

他原想這樣說,但又感到過于諷刺了,畢竟他不能知道秦束在設下骁騎營中的連環計時,到底是怎樣的心情。他不是一個擅長針鋒相對的人,于是只有一徑地沉默。

在這沉默之中,秦束的臉色便慢慢蒼白下去,直到最後,她又笑了。

笑得溫柔美麗,也笑得無情無義。

“不錯,你終究是姓秦的。”她一字字地、幾乎是咬牙地道,“我望你記住這一點。”

秦賜掩眸,躬下身,朝她行了一個淺淺的禮。秦束的手指攥緊了傘柄,直到骨節發白,片刻前的羞恥和震驚都漸漸褪去,剩下的只是無力。

是她将他一手推了出去,是她為他鋪好這條路的。她無從埋怨,而只能相信。

因為如果不相信他的話,她将什麽都沒有。

秦束離去了。

秦賜站在原地,看着她頭也不回地上了秦府的馬車,而後漸漸消失在雨幕之中。

天亦全然地黑了下來。

衡州撐着傘走到他身後,探頭望了一眼,小聲地道:“這是怎的了?”

秦賜回頭看他。

衡州縮了縮脖子,“您心裏怪娘子冷心薄情,但她到底……到底還是在人來人往的宮門口,淋着雨等了您這麽久,不是?”

過了很久,秦賜搖了搖頭。

“我沒有怪她。”他道。

***

連綿的雨,直到夜中始終不停歇,淋得人心頭懊惱。

“嘩啦”一聲,夏冰擡手拉上了雲錦床帏,隔開了被雨聲澆得搖搖晃晃的燈燭光,身下的女人喘了一喘,又如一條渴水的魚一般仰起了身子,眸光泫然地望着他。

夏冰回頭,便見女人一張精巧的巴掌臉陷在海藻般的長發之中,凝着他的眼神絕望而癡迷。

他笑笑,卻不願再給她更多,撐着身子坐了起來,開始穿衣。

女人看着他動作,半晌,輕輕地道:“你已經很久沒來了……”

夏冰面無表情地道:“官家病重,東宮事情就多起來,何況上回太子險些遇刺,連我少傅府的守備都增加了一倍。”

女人的眼神微微黯淡了一瞬,“上一回,是我中了秦束的套……”

“不妨事。”夏冰道,“你們是親家,就當你給她幫忙了。”

女人皺起了眉,仍舊很不快,“可是,可是她險些就将霂兒害死了……霂兒若是沒了,我看她還能嫁給誰。”

這話不過是女人的氣話,夏冰很清楚,便只清冷地笑了笑,“蘇貴嫔死了,你不開心麽?”

女人沉默了。

夏冰的衣衫整齊穿好之後,便又是磊磊落落一書生的模樣,回頭朝她笑,清秀的眼神裏明明不帶任何感情,卻也讓她錯覺有一丁點的溫柔。

“你不要以為有了太子就萬事無憂。”然而從那張薄唇中吐露出來的話語卻仍然冷冰冰的,“太子同溫氏,可是比同你親多了。”

“可是他也聽你的話不是嗎?”女人似乎有些疲倦了,“他雖然不認我,但只要聽你的話,就夠了。”

夏冰好像聽到很好笑的話,連那狹長的眼眸都愉悅地眯起,“您就這樣信任我?”他搖搖頭,一邊往外走,燭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長,“這可不行啊——楊貴人。”

作者有話要說:  良言一句三冬暖,反問句傷人六月寒。——小明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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