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堂上置樽酒

司徒秦府擺流水宴,名義上說是為了給秦賜接風,實際上洛陽城中所有皇親國戚、公卿僚屬無不到賀,乃至那些從郡國各地赴洛上計的地方官員也趨之若鹜,宛然就是另一場元會。

往年都是由秦府主母梁氏操持宴會裏外事宜,今年似是有意,讓秦家小娘子秦束也出來了。一大清早,先是長女秦約帶着姑爺廣陵王回門,這便已然給足了秦家面子,直到晌午,登門的賓客猶自絡繹不絕。

偌大的西苑裏擺開筵席,小池中的衰草經了清理,水波如鏡,清寒刺骨,但在那池中的八角小亭上,也請了樂府的伶人來奏琴,合着琴聲,在池邊的假山前,有舞姬折腰款舞。山石之間架着文火,催融了淙淙雪水汩汩而下,蜿蜒自成一條溪流,又順流放置酒食,正應了古人流觞曲水的雅意。

“這樣巧妙的心思,可真是年輕人才想得出。”常樂長公主蕭鑒袖中籠着小小的暖爐,站在游廊上望向西苑中熙熙攘攘,轉頭對梁氏柔柔笑道,“表妹有一個好女兒啊。”

這話隐隐然将秦約排除在外了。梁氏卻仿佛沒聽出來,只笑道:“但我家二郎不争氣,以後可要阿玖多多擔待啦。”

“尚衡……”長公主望向苑中,溫玖正一個人獨自吃着點心,然而片刻後,便有個男子朝她走去,正是秦羁。長公主不由得笑了,“尚衡哪裏是不争氣的人了?”

***

秦羁走到溫玖面前,大咧咧地攬襟坐下,又随手從溪流上取下兩盞清酒,推給她一盞。

溫玖卻并不接,甚至還将目光移開了去。

“長公主在看着呢。”秦羁淡淡地道。

溫玖臉色白了一白,飛快地伸出手、幾乎是搶過了那酒盞,緊緊地攥在手心裏。

一瞬之間,她觸碰到了秦羁的手指,滾燙,像指尖上燒着火焰。溫玖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道:“你……你來之前,在服散?!”

秦羁卻好像沒聽見。他望了望周遭,便見到溫玖的哥哥溫玘正帶着新婚的妻子同人周旋。他不由得笑了,“那便是宣崇山的女兒?生得好一副道學樣。”

“道學樣?”溫玖從沒聽過這樣的形容,下意識重複,又立刻慌張地道,“那是我嫂嫂!你不可胡說。”

“你兄長成了親,下一個就輪到你了。你做好準備,興許就在這裏……”秦羁的語氣仿佛在調侃,溫玖奇異地瞥他一眼:這人難道不曉得,自己也是這局中人嗎?竟然……竟然還能用這麽輕浮的口吻來調侃自己?

但她卻只見秦羁的眼底一片漆黑,仿佛藏着一片幽冷的深淵。她還沒來得及質問他,他已經起身離去了。溫玖默默地坐着,心中一片茫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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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自己要嫁的,就是這樣一個男子了嗎?輕佻,冷漠,說話難聽,因為長年服散而身材枯瘦,眼中卻射出沉定的冷光——難道這就是自己要共度一生的男子了嗎?

酒盞的棱角剎那刺痛了手心,她驀然舉杯一飲而盡,卻又立刻被嗆得咳嗽起來。

忽而,身邊遞來一張素色的絹帕,一個溫和的聲音仿佛擔憂地道:“溫小娘子?”

她滿臉通紅地接過絹帕,先捂着嘴靜了一會兒,才擡起眼來。原來是個陌生的男子,容色秀麗,狹長的雙眸裏蕩漾着清淺的水波,正關切地凝注着她,見她無事,又放心地笑開:“小娘子何必勉強自己呢?”

他說的大約是喝酒的事。但不知為何,這句話卻恍惚觸到了溫玖心中最痛的地方,她咬緊了唇,低低地道:“帕子……我洗淨後還給你。”

“不妨事。”男子擺擺手,笑道,“在下曲陽夏冰,能結識小娘子,是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這個小小的園子裏,似乎每一個人都在說着這樣的客套話,可是當夏冰這樣說的時候,卻讓溫玖覺得好像是真心的。

“曲陽夏氏……”溫玖猶疑地停頓了一下,夏冰便即笑道:“在下寒素出身,沒有什麽門品,小娘子可莫笑話我了。”

溫玖尴尬地紅了臉,細聲道:“對不住,我、我不知道……但觀公子吐屬,不似一般人物。”

夏冰含笑不答,正在此時,斜刺裏忽而響起一道不高不低的聲音——

“今日大家歡聚,我也有件好消息要宣布。”

溫玖認得是表姨梁氏在說話,手中酒盞竟顫了一顫。

這聲音雖然溫和,但卻居高臨下,令那游廊附近的人都不自主地停了說話,張望過來。

梁氏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溫玖身邊來,牽起她的手,滿臉慈愛地笑道:“溫家的小娘子這就要嫁到我家來啦,三媒六聘都已備齊,我家君侯臉皮薄,我心中歡喜,忍不住先同衆位說了。”

梁氏這短短幾句話,看起來随意,卻正免了明面上的官話,又不需秦司徒出場,便能将這消息傳遍了洛陽城。衆人聞言都驚愕了一瞬,有些反應快的,立刻就堆起笑容去向秦羁道喜。可憐秦羁還沒來得及離開人群,就又被人群圍了起來,都借着喜事灌他喝酒。女人這邊倒是溫吞得多,個個只是捧住溫玖的手念叨。

溫玖只覺無比尴尬,甚至羞恥,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那個夏冰,卻不知何時已不見了。

溫玖踮起腳望了望,沒有找見他,又暗中慶幸他不會看見自己這副情狀,不由得将那絹帕往袖中攥緊,藏住。

“鎮北大将軍秦賜到——”

禮官一聲吆喝,方才還言笑晏晏的梁氏立即變了臉色。

“他還曉得來。”她仿佛是在冷笑,低低的一句,只有近在身旁的溫玖聽見。

旋即,溫玖便看見了秦束。

秦束似是剛從後廚那邊繞出來,身上卻已穿戴得整整齊齊,一襲水綠襦裙系着月波綢的衣帶,外披着玄色大氅,修眉聯娟,長發如瀑,步履輕移之際,便聞環佩叮咚悅耳。但見秦束一手攬着大氅,領着幾名侍女趨前迎接,在見到來人的一瞬,那幽麗雙眸中便淡淡地漾出了笑意。

溫玖竟從沒見過秦束這樣的笑,仿佛是将世上所有的溫柔等待,全都奉給了眼前的那一個人一般。

***

秦賜看去是瘦了。

他手中的馬缰被下人牽了去,那只手便不知往何處放一般,默默地背在了身後。他今日穿了一身武将的绀青長袍,腰間玉帶銀鈎,佩着鎏金鞘的長刀,明明挺拔英武奪人眼目,卻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有些不适似地移開了目光。

秦束端詳他半晌,笑道:“大英雄,你可回來了。”

也許她心中想的并不是這樣的問候,但她說話卻總是這樣的風格。秦賜也習慣了,他輕輕地道:“我來遲了,抱歉。”

身後的李衡州探頭喚了聲:“小娘子!”

秦束笑着回應:“衡州,你也回門啦?”

這話讓秦府的仆從們都笑了起來。衡州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還是羅滿持捧着一方小匣出來解救了僵局:“娘子,這是我們将軍給您的一點心意。”

“我們将軍”,這個小兵倒是忠心耿耿得很。秦束玩味地接過那小匣,掂了掂,便猜出其中大概是金銀首飾之屬,含笑道:“将軍客氣什麽。”轉手将它交給了阿搖。

羅滿持又道:“将軍在雁門受了點傷,今晨才——”秦賜揚手阻斷了他的話頭,而秦束仿佛根本沒有聽見,已轉身領着他往內走去。

今日難得沒有飄雪,人聲嘈雜的秦府之中,處處酒席上架着火爐,連積雪都催融了。秦賜便跟着秦束走過兩進院落,穿過小橋和游廊,她始終在他身前一步遠的距離,水綠色的衣袂如碧波般浮動在他眼底。

“受了傷,便該好好将養。”她目不斜視,輕聲地道。

“是。”他竟也乖乖地應了。

她又好氣又好笑,回頭瞟他一眼,“你也學會應付我了?”

他抿緊了唇。

戰場上沖鋒陷陣出生入死,卻都比不過此刻她就在眼前,活色生香觸手可及,這般的驚心動魄。

“河間王早已到了。”秦束又道,“我看你們既然認識,不如湊作一桌。”

“是。”他答,又擡眼去瞧她的臉色,卻只能看見她那綠松石的耳珰,雕琢成水滴形狀,正輕輕地、平穩地晃蕩,漾出幽幽然的碧影。

拐過游廊上一個無人的轉角時,他突然不知何來的沖動,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臉色驟變,當即“啪”地一下拍開了他。只是瞬息間事,阿搖、阿援與衆婢仆已跟了上來,秦束轉身便走,這一次,她的腳步快了很多。

秦賜連忙快步跟上,一邊道:“您……您還在生氣?”

秦束不怒反笑:“我生什麽氣?”

“上回是我說錯了話。”秦賜誠懇地道。

“你知道你錯在何處?”秦束挑了挑眉。

“……”秦賜啞了。

秦束輕笑道:“若鬧不清自己錯在何處,就不要輕易道歉。”

秦賜不說話了。

過半晌,秦束卻仿若無心地道了句:“我沒有生氣。”

秦賜一聽,心跳仿佛停了一拍,擡眼,卻見那耳珰映襯的小巧耳垂上忽然飛上一抹紅雲。不知為何,他卻想起自己那個膽大包天的夢來。

在那個夢裏,他吻了她,雖然只是在她那柔軟如雲的長發上、一個輕如鴻毛的吻,但對他來說,卻已是極奢求、極僭越的事情。

秦束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瞟他一眼,心上仿佛也有些幹燥起來,袖中的手下意識地握緊,卻不慎将指甲戳進了掌心。

河間王蕭霆已在院中的正席上落座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華貴的宗王常服,但因長年在軍中歷練的緣故,身形不似一般宗室荏弱,而是腰杆挺拔,膚色也偏黑,一雙眼睛熠熠生輝,仿佛有着無窮的精力。秦束将秦賜帶到這一席上,蕭霆便兩三步走過來,很是親密地拍拍秦賜的肩膀:“小秦将軍!恭喜你凱旋歸來,加官進爵!”

“殿下客氣。若不是殿下那日從側翼掩護,末将哪裏還有命在,更不要說今日還能與殿下共飨盛宴了。”

秦束頗奇異地看了秦賜一眼。她不知道原來秦賜也會說這樣圓滑的話,更沒想到他的臉上也會有這樣的淡淡笑影。

那不是真心的笑,但他卻也已很熟練了。

秦束抿了抿唇,亦笑道:“多謝殿下對秦賜的照拂,你們好好聊,我且去看護一下別處。”

蕭霆爽快地道:“小娘子說哪裏話來,今日我一定要跟小秦将軍好好喝上幾盅!”

秦束告辭了。蕭霆望着她的背影,一手抓着秦賜的肩膀,壓低了聲音道:“她為什麽要感謝我?”

秦賜道:“末将姓秦。”

蕭霆笑了,放開了他,“你明知道我不是問這個。”

秦賜沒有接話,只将桌上酒盅斟出滿杯的酒,朝他示意了一下,便舉杯一飲而盡。

“末将自罰一杯。”他話音淡淡,卻不知是否因為酒的緣故,從耳根到脖頸,都泛起微微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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