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柔軟美人心 (1)
秦束去上房向父母告別, 卻只有父親一人。
“今次回門, 是官家恩典,往後便不知何日能再見了。”秦束向秦止澤奉上一盞茶,面色如常地道, “望父侯……保重。”
秦止澤笑着接過了茶, 道:“好, 好, 你也保重。”
見到父親的笑,秦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也展開了笑容,“阿母還在馮郎房中麽?”
秦止澤頓住, 片刻, 眼神陰冷地掃過秦束的臉, 卻還保持着得體的态度:“我也不知,你阿母的事情, 很少同我說的。”
秦束笑道:“原來如此,怪不得阿父阿母,都是朝野稱贊的好夫妻呢。”
秦止澤的笑容亦很平穩:“你又何須陰陽怪氣,待太子長大成人,你們倆舉案齊眉, 也該是萬民仰止的好夫妻才是。”
“那便先謝阿父了。”秦束款款行禮,起身欲去,卻被秦止澤叫住:“對了,阿束。有一件事, 往後你在宮中,留意留意。”
“何事?”
“你嫂嫂眼看……”秦止澤憂心忡忡地嘆口氣,“你且留意着,京中有沒有什麽适合策兒的世家女,不過也不着急,官家病重,不是辦喜事的時候……”
秦束幾乎要笑出聲,然而實際上,卻只有身子在春風中發抖。
“是,不着急。”她笑着,笑着,眼神底裏像藏着冰渣子,“喜事之前,還有好多門大喪呢。”
***
秦束走後,秦止澤捧着茶碗,站在階下。風卷落花,其聲潇潇然,讓他一時聽得怔了。
一件外袍披上了身,他轉頭,見是一名侍婢,彼羞羞怯怯地道:“君侯,當心春寒。”
秦止澤笑了,擡手抹過她的臉,脂粉甚薄,可以感知到那皮膚之下青春的血管。他複轉頭望向庭中,“曾經十餘年征戰四方,流離轉徙,都不習慣如今這樣安靜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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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侍婢柔聲道:“君侯龍馬精神,寶刀未老。”
秦止澤笑意更深,将手中茶碗遞到她面前,“嘗嘗,新沏的毛尖。”
“婢子不敢!”那侍婢滿臉羞紅,眼神卻期期艾艾,秦止澤看得有趣,伸手便去攬她的腰,侍婢嘤咛一身往後躲,卻還是給他抓住了揉在懷裏。
“——君侯。”
卻在這時候,有管事在庭外揚聲喊道。
秦止澤面色不悅地放開那侍婢,“何事?”
“官家請您入宮一趟。”管事道。
秦止澤面色微動,往前走了幾步,卻見院門外轉出來一人,正是官家身邊的老宦官王全。後者一身常服,躬了躬身,滿臉的皺紋之中看不出表情:“還請司徒立即入宮去,且莫怪老奴沒提醒您——一刻也晚不得。”
***
鎮北将軍府。
許是聽見了蕭鏡身體抱恙的種種傳言,北邊那個新上位的鐵勒小王不斷派兵襲擾北部邊境,卻每次都只是試探一般地小打小鬧,讓北地諸郡疲于應付。也正因此,開春以來軍務增多,新晉的鎮北将軍秦賜沒日沒夜只在軍營中處理北邊送來的公文。
已是夜深了,将軍卻還沒有回府,羅滿持沒有法子,只得到廚下去吩咐做幾個熱菜,回來的路上正碰見打着哈欠的李衡州。
羅滿持很不滿意,“你怎不好好守着将軍?”他要不是識字太少,可不願将那個位置讓給李衡州的。
衡州懶懶散散地撓了撓後頸脖,“将軍讓我先回來歇息了。”
羅滿持簡直想削他,“将軍讓你歇息,你還真敢歇息?”
“憑什麽呀他要熬夜我就得陪着他熬夜?”衡州卻不高興地叫起來,“當年他也不過是我們秦家的下人,跟我同睡過一間屋的,我奉小娘子的命來照料他,可不是來給他當牛做馬。”
“你……”羅滿持一咬牙,竟也無法反駁他這些歪理,腦筋一轉,忽而軟了聲氣,“是這樣的,衡州你瞧,将軍自從你家小娘子出嫁,便是不分晝夜地處理軍務,也不回家好好睡一覺,整個人都瘦一圈了……這樣一直下去,若他真的累出什麽病來,你可怎麽跟你家小娘子交代?”
李衡州愣住,好像還真沒想過這一層。
羅滿持循循善誘:“我是怕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到頭來,可不是辜負了你家小娘子?”
李衡州一拍手,“好像是這個道理!”
羅滿持笑了,揉揉他腦袋,将剛從廚下提出來的幾屜打鹵面并幾碟小菜塞到他懷裏,“乖,快給将軍送去吧。”
李衡州雖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乖乖地又轉身往外走,羅滿持便悠悠然在後跟随。忽然,李衡州的腳步頓住,聲音也因震驚而驟然擡高:“小娘子?這是——”
羅滿持一驚擡頭,卻見大門外深深夜色的陰影下,停了一駕黑色的馬車。車輿中的人此刻正打起了簾帷,一張秀麗的臉容上冷漠的眼,正掃過門前的兩人,又掃過衡州手上的食盒。
“不在便算了。”她的神色極冷,像夜色下的冰層,說着,她便要拉下車簾。
衡州不知該說什麽,卻正在此時,又聽見熟悉的馬蹄聲,嘚嘚響徹空曠而黑暗的街道。身邊的羅滿持搶了先:“将軍!是将軍回來了!”
那只拉着車簾的手忽而頓住。蒼白纖細的手,漸漸将車簾的綢布攥緊了。
***
秦賜見到那馬車,便遲疑地、徐徐地拉住了馬缰。
是秦府的馬車,駕車的人似是已回避了,夜風吹動簾帷,透出車輿之中星星點點的光亮,秦束的影子也便映襯在那幽光之中。秦賜下了馬,羅滿持連忙迎上前,将他的馬缰和包袱都接過,秦賜看了他一眼,卻是李衡州機靈,将那食盒雙手捧了上去。
秦賜接過食盒掂了掂,便往那馬車邊去了。
李衡州搡了搡羅滿持的肩膀,滿臉看好戲的笑容。
秦賜走到了車窗前,低聲:“小娘子?”
過了很久,他才聽見回答,是很疲倦的聲音:“我……只是來瞧瞧你。”
秦賜好像捕捉到了什麽,一手抓住了車窗,“您尚未瞧見我。”
一杆翠玉如意輕輕地、慢慢地将車簾挑了起來。
就如他們初見的那一夜,秦束凝望着他,眼中是車輿裏跳躍的燈火,熒熒然,仿佛含着無情的水波。秦賜的目光逡巡過她微白的臉容,漸漸抿緊了唇。
“出什麽事了?”他問。
秦束笑笑,搖搖頭。“我瞧見你了,你……你很好。”說着,她便要放下車簾。
不知為何,秦賜竟有一種預感,好像自己若任那車簾滑落下去,便會再也抓不住她了一般。她的容色裏有一種悲哀的拒絕。
她如今貴為東宮的太子妃,坐的是司徒秦府的車馬,深夜來尋他,他知道這是一件大有違于禮制的事情——但也正是因此,心中竟湧起一腔孤勇,伸臂徑自攀上了車輿的前端,一手拿起了車仆的馬鞭,往馬臀上“啪”地一擊。
馬兒吃痛立即往前奔,秦束只來得及堪堪扶穩,立刻又被颠簸得臉色煞白,嘴唇喃喃:“你——你做什麽?”
秦賜回頭,正見車中燈火搖搖晃晃,在秦束眼中驚惶無措地跳躍着,連那悲哀也遮蓋住了。他一笑,“給您駕車呀。”
馬兒帶着車輿嘚嘚掠過空曠長街,秦束一時驚得沒了章法,只道:“你也是出将入相的人了,給我駕車又是何必?”
秦賜看着前方,“比起出将入相,我更願意為您駕車一輩子。”
秦束聽見這話,卻反而平靜了下來,就好像聽見一句假話一般毫無觸動。她淡淡地笑了,“瘋話。我有什麽好?”
秦賜不答。也不知他駕車到了何處,忽而又穩穩當當地停了下來。
秦束尚未來得及看清四周,秦賜已躬身鑽入了車輿中,複擡手,嘩啦扯下了車簾。
車輿中的燈火一時亮得吓人,幾乎将兩人眼神中的每一絲褶皺都照得清清楚楚。秦束眸中的光在輕微地顫動,她在審視他。
秦賜視若未見,只将羅滿持給他的食盒提了進來,打開了,一件件擺放在車中的小案上。秦束還未喝止他,已先聞見撲鼻的清香氣味,忍不住怔怔地呼吸了幾大口,複眨了眨眼,“這是什麽?”
秦賜見她那顯然是餓了的模樣,就如一只明明饞嘴還偏要故作清高的小狐貍,忍不住笑了,“打鹵面。”
“打鹵面?”秦束愣愣地重複,就連眼中的水光好像也跟着愣住。
秦賜将面條搛起,輕輕吹了吹,對她笑道:“嘗嘗。”
他今日的笑容格外豐盛,像在誘引她一般。秦束懷疑地吃下一口,眼睛便微微地睜大了,秦賜見了,也不笑話她,只遞給她一雙筷子。秦束接過筷子,便即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面。
不算濃厚的湯頭,但勝在剛出鍋,熱乎乎的,沒有肉,只澆了一層醬,比起秦束自幼享用的山珍海味相去不可以道裏計,可是這面條騰騰冒出的熱氣卻催得她眼底發潮,令她覺得美味極了。
美味,或許是因為這樣普通而真誠的一碗打鹵面,卻根本不屬于她的世界。
“我小時候有個養母,在黃沙獄中管做飯。她做的打鹵面,特別地香。”秦賜抱着膝蓋坐在對面,溫和地望着她,安安靜靜地道,“但是放了醬汁的面,只有獄吏能吃得上,我們自己吃的都是白水煮面。養母偶爾偷藏下來一點醬,便會偷偷地喂給我吃,我總是一下子便吃光了,接着又要等好幾個月,才能吃上下一回。”
他好像從沒說過這麽長的話,說完之後,便連他自己也愣了神。秦束望着他,想起周興曾說過,那個養母後來勞累死了,也沒見秦賜掉過眼淚。
如果不是他自己說起,她或許也要以為他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可是這世上人與人之間的推心置腹,實在是太難,又太危險了。
秦束笑了笑,清淡地道了一句:“不錯了,我可從來沒吃過打鹵面。”
她将面條在筷子上卷了又卷,做不習慣,但是覺得有趣,像小孩子有了新奇玩意兒,就将傷心事都抛去腦後了。
但秦賜知道不是這樣的。
秦束她吃完了面,将碗往前一推,秦賜自然而然地接過,捧起碗将面湯喝光了。秦束吃了一驚,随即尴尬地轉過臉去,秦賜卻不以為意,将碗盤重新收入了食盒,動作之間又停下,低着頭,道:“如果一碗打鹵面便能讓您開心,那真是太簡單了。”
秦束的眼神望着別處,“你又知道我開心了?”
秦賜輕輕地笑,“我只知道您方才不開心。”
秦束的睫毛輕輕扇了扇,像是要隐藏什麽,卻因為疲倦而到底讓那些情緒都浮了上來。
到底她還是笨拙的。她不知如何措辭,愈是逃避,眸中的淚水便蓄積得愈多,她只能拼命咬着唇,死死地盯着車壁上微不足道的縫隙。在這深夜的野外,在一駕孤獨的馬車上,難道只是一碗簡單的打鹵面,就能逗引出她所有的脆弱與不甘了嗎?
有輕柔的吻落在她的眼睫上,像是着意要吻去她的淚水,卻惹得她淚水愈來愈多。于是便連她自己也品嘗到了那既鹹又苦的味道,伴着一下又一下、漸漸變得濕潤而熱燙的吻,她倉促睜眼,淚水朦胧之間,只見秦賜一手撐着小案傾身過來,專注地、閉着眼地吻她。
她于是也鬼使神差地閉上了眼。
當他的唇終于離開,她睜開眼,看見他目光灼灼,卻壓抑着自己低微的喘息,不由得帶着淚笑道:“只有這麽一點嗎?”
他一怔,幾乎連呼吸都為這一笑而停滞住。
秦束低垂眉眼,聲音如發顫的弦,甚至還含着苦澀的笑意:“你花了那麽大的力氣,卻只想要這麽一點就夠了嗎?”
“哐啷”一聲,是小案被撞倒,男人火熱的身軀壓了上來,又狠狠地抱住了她,好像要将她嬌小的身形全部嵌入他的骨骼。
秦束覺出了痛,可是在這痛中,她又覺出了被全力呵護着的快樂——
啊,是,快樂。
自入宮以來,就一直封閉着自己不允許感受的快樂。
只是因為見到了他、被他擁抱、被他親吻,就這樣毫無顧忌地噴薄而出了。
她難免覺得自己輕浮——明明讀了那麽多聖賢書,從小就規行矩步,一颦一笑都把握在分寸之內,端着身份鄙視着世家大族裏的肮髒事體——到了今日,自己也成了那肮髒底裏的一團了,但正因為這一點認知,她卻更加有種微妙的飄然,甚至好像還不夠似地伸出了雙臂,索求地環住了他的脖頸。
那白玉一樣的手腕上,還留着今日被郭韞掐出的紅痕。
她見到那紅痕,眼神微微地深了,複擡起身子,輕輕地、在他耳邊喘息地喚了一聲:“……賜。”
他眼神幽暗,低下了頭輕輕舔她的脖頸。她又驚又笑,卻不阻攔他,他擡起眼來,見到她濕潤的眼底全是他自己重疊的影子。
“小娘子。”他如嘆息一般地回應她,一手撐在車壁,另一手輕輕扶起她的腰,手指摸索到了她的衣帶。
他稍稍停了動作,看她的反應。
她卻笑。
挑釁的笑。
仿佛是放棄了一切,決心了要與他一同,随波逐流。
輕輕地一聲幾不可聞的響動,他終于将那衣帶扯開,粗糙帶繭的手掌侵入她高貴如白雪的世界,而她卻只是抱緊了他。
“看着我。”他道。
他的眼中是火焰,他的手指尖也是火焰。摧枯拉朽,所向披靡,而她卻只是用那雙小獸一般濕漉漉的眼,凝望着他。
他的心底升騰起比欲望更危險的想法。他想破壞她,想撕裂她,想讓她從此以後只能看着自己一個人,再也不要為了其他的人和事悲傷——可是他卻也知道自己做不到,于是他只能盡己所能地,将自己所有的溫暖都給她——
“賜。”在劇痛襲來的剎那,她卻好像很快樂,一聲聲地喚着他,聲音黏膩而柔軟,像春夜裏四處翩飛的柳絮,竄進人心裏,撓得心發癢,“賜,原來……”
原來只要和他在一起,連疼痛都是快樂的。
黑暗中,野地裏,逼仄的馬車上,幽暗的燈火下,涔涔的汗水、緊貼的身體、熱烈到羞恥的吻和困獸般的動作——
她在寂靜的夜中不出聲地數着兩個人合在一處的心跳,那麽焦急,焦急得令人發笑。
她也許是犯了一件錯誤罷。
可是這低賤的禁忌的錯誤,卻是這樣地快樂,仿佛她終于沖破了什麽,有一種自由的錯覺。
仿佛在危險的大海上,被湧動的浪潮抛向天際又重重地落回來,天空旋轉成了一面虛幻的鏡子,使另一個冷漠的自己漸漸地現了原形,既醜陋又尖刻,下望着在快樂之中忘形的她,端等着她何時明白過來這一切的虛無。
可是虛無的東西,總能帶給人快樂啊。權力如是,情-欲亦如是。
秦賜伏在她胸口,她的心跳便仿佛被他的聲音所濡濕:“小娘子……”
她笑着道:“你會不會說些別的?”
他道:“您想聽什麽?”
“我想聽好聽的。”
他好像笑了起來,笑聲震動,連帶她胸口都發癢,“我早已說過了,小娘子。”他頓了頓,擡起上半身,朝她揚眉,“您怎樣高興,我便怎樣做。”
***
秦束是被一根狗尾巴草的細細絨毛逗醒的。
她揉了揉眼睛,便見秦賜口中叼着那根狗尾巴草,正有一下沒一下地點在她的眼前,晃得她眼暈。
“什麽時辰了?”她忽然慌張坐起,卻又感到一陣不适而差點跌了回去。
秦賜伸臂将她抱穩了,凝着她道:“剛過夜半。”
她漸漸地平靜下來。車中的燈火仍幽微地亮着,映出他灰色瞳孔中的自己。她低頭,見自己衣裳都已穿得整齊,身上亦清清爽爽,她的臉上燒了起來,心卻冷了下去。
像是經過了一場大火,青綠色的春天的生命已燒盡了,剩下的只是飛灰。
她曾接受過的所有的教養、讀過的所有的書,她曾為自己鋪墊下的所有的人生,在昨夜的歡愉之中,也都已灰飛煙滅了。
秦賜認真地端詳着她的表情,神色裏甚至還有幾分緊張。可是他越認真,她就越将自己藏得更緊了些,別過了臉,不讓他瞧見。
“小娘子。”秦賜出了聲,手臂将她抱得更緊了些,好像不肯撒手似的。
秦束卻感到他赤-裸的上身帶給自己無形的壓力,不由得擡手放在額頭上,似想遮擋燈光,澀澀地回答:“嗯。”
“小娘子。”秦賜卻在她身上蹭了蹭,聲音低低的,“昨夜……”
“別說了。”秦束羞臊不堪,捂住了臉。
秦賜卻道:“您明明很歡喜。”
秦束不想回答,卻有輕柔的吻一下又一下地點在她的手腕上,像是在耐心地催促她。她不得不将手移開,卻立刻被吻上了唇。
他的眼睛裏亮晶晶的,像灰色的天空裏點了燈火,缥缈的溫暖連成了片,“小娘子,可是我很歡喜。”
她疲倦地道:“這……這分明是……很荒唐的事情。”
他無感情地笑了笑,“比逼迫您嫁給六歲的小兒還要荒唐麽?”
秦束怔住了。
他的眼中有無止境的星空,和一個沉默而心懷恐懼的她。
她喃喃:“不……不是這樣的,不能這樣說。”
秦賜俯下身,輕輕吻了吻她,又似嫌不夠,不斷地啄吻她的額頭,“其實您入宮之後,我一直……不安。”
“不安?”
秦賜想了想,又輕輕笑了,“不過方才我都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了?”
秦賜抿唇,像是不知怎麽回答,卻又像是不願意回答,只在嘴角上勾着一個淺淺的笑。秦束感受到了他的雀躍心情,自己好像也被他抱着浮上了雲端一般,輕飄飄、沒有着落地蕩啊蕩的。看見他的耳朵根上微微泛着紅,她覺得有趣,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
他卻驀然一驚,連身子都抖了一抖,秦束卻更好奇了,連帶方才的迷茫都被忘在腦後,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也在害怕麽?”
“怕?”秦賜低聲,“自然害怕。我無時無刻不在害怕,您有一日會抛下我的。”
秦束第一次聽見他說這樣的話,第一次看見他露出這樣的表情——她竟忽然安心了。原來自己的安心是要建立在他的不安之上嗎?只要知道這世上還有個人,與自己有一樣的恐懼和一樣的向往,她似乎就能坦蕩蕩地回去原先那個險惡的世界。
明明不願意與他分享未來,卻還是要拖着他、搜刮他的真誠,這樣的自己,真是既自私,又狡狯啊。
“賜。”秦束的聲音仿佛夜中的絲緞,手一拂,便柔軟地顫動出波紋,“你知道馮子燕麽?”
秦賜搖了搖頭。
秦束笑道:“馮家是五品門第,馮子燕是家中幺子,原在扶風縣做了個小小的曹吏。他生得很漂亮,又善鑽營會讨巧,就被我阿母看中了,一直藏在房內,後來阿父升遷,阿母還将他帶到了洛陽來。”
秦賜聽懂了。
他微微擡起半-裸的上身,直視着她。
秦束伸手輕輕為他梳理着長發,一邊出神地道:“這件事,阿母并不避忌,便洛陽城中,很多人大約都已捕風捉影地聽說過了,連阿父也很清楚。但阿父表面上,卻好像不在意——當然,阿父在他司徒府中,也有三四個侍妾,也許他同阿母早已說明白了,兩不相幹……
“我曾經很瞧不起阿母那樣做派。”秦束道,“我想世上夫妻,總不能都是如此,像我大兄大嫂,就是琴瑟和諧,令人豔羨。可是昨日我才知道,是我錯了……不僅大兄大嫂,而且,便連我自己……”
她的手忽然被握緊了。秦賜盯着她,一雙灰眸微微眯起,好像要将她釘在原地不容逃遁,“小娘子。”
她怔怔地看他。
“請您再等一等。”他隐忍地道,“我們不會永遠如此……”
秦束輕輕地笑了,很縱容地回答道:“好啊。我會等着。”
他微微睜大了眼睛,耳根卻更紅了。
秦束的手指輕輕滑過他的臉。過夜後生出的胡茬讓她的指尖敏感地發癢。繼而是脖頸,是鎖骨,是胸膛——她曾經暗中偷看過的,現在她光明正大地将手指撫摩過去,便見他似驚訝似忍耐地連肌肉都皺起。她撲哧一聲笑了,笑聲清澈,仿佛沒有任何的機關算計,而只是溫柔地回應着面前的男人。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貪戀她主動賜予的觸感,只能強忍着任她作惡。她又擡起身來,往他的耳朵裏輕輕吹了一口氣,一瞬間驚得他幾乎跳起來。
她笑得更歡了。
他看她半天,沒有法子,便蠻橫地将她抱緊。像是春夜仍令她感到寒冷,她在他的懷抱裏又縮了縮身子,滿足地蹭了蹭。
像是舍不得将她放開,秦賜抱着她,想說很多話,卻因為笨嘴拙舌,半天也成不了幾句,秦束便只是依依地笑着。然而就在這絮絮的寂靜之中,兩人卻猛然聽見——
鐘聲。
秦束的身子驀地僵住了。
秦賜輕輕摟住她的肩,“怎麽回事?”
秦束披着衣衫坐起,默默地數着。那鐘聲渾厚低沉,似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餘音不絕,前後一共九響——
秦束的臉色愈來愈白,聲音也變了:“這是……這是吉祥寺……是官家,駕崩了!”
***
秦束知道,她終究是必須回去那個世界的。
因為父母是為了她而弑君,因為嫂嫂是為了她而被害,因為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可是,可是這一夜,未免也過得太快了……
“小娘子!”秦賜抱緊了她,卻發覺她身軀冰涼。
她無感情地掠了他一眼,手卻下意識抓緊了他的手,仿佛抓住海上唯一的浮木。“送我回宮吧……賜。”
秦賜凝視她半晌,終于回到了車輿前方去。
車簾拉下,她只能看見他的背影映在上面,寥寥落落的。之後便聽“啪”地一聲鞭響,馬兒拉着車輿,搖搖晃晃地起行。
到東宮的側門邊,數十丈遠處的陰影裏,馬車停了下來。秦賜掀開車簾,将秦束扶出。
秦束對他嫣然一笑。欲往前走時,秦賜卻不放手。
她回過頭。
“您後悔嗎,小娘子?”秦賜的眼神像一只即将被遺棄的野犬,“因為……因為我們做了這樣荒唐的事情?”
秦束輕輕地、但不由分說地扯開了他的手。
“我不後悔。”她低聲。
***
秦束走到宮門外,守門的侍衛向她行禮,她點點頭,卻見阿援從一旁搶奔了上來:“小娘子!宮裏出事了,婢子一直在此處等着您……”
“出什麽事了?”秦束攬緊衣襟,鎮靜地問。
阿援壓低了聲音:“官家上半夜駕崩了!身邊是君侯和小楊貴人……聽說後來,長公主和溫皇後也哭着搶進嘉福殿了,之後嘉福殿便不許任何人進出。大約到清晨,便會召太子過去聽遺命——您還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太子呢?”秦束卻問。
阿援為難地道:“婢子不知,但聽見太子寝殿有些動靜,可能是被鐘聲驚醒了……”
“我去瞧瞧他。”秦束道,“至于宮裏,有父侯在,我們便靜候其成吧。”
說這話時,她的嘴角微微往上勾了一勾,像一個漫不經心的冷笑。
阿援只覺小娘子一夜之間像是變了一些,究竟變在哪裏,她卻說不上來。
***
東宮的寝殿中正是燈火通明,太子縮在錦被窩裏哭得震天價響,三五個宮女內官都勸不住他。秦束匆匆走上前去,屏退衆人,便在太子床邊坐了下來,柔聲道:“方才的鐘聲驚醒殿下了?”
太子與她實在還不算很熟,但又知道這是個可以撒嬌耍賴的人,正哭得眼淚鼻涕一大把的沒力氣說話,索性便哼哼着:“我聽見他們在說,說這是父皇的喪鐘!”
秦束微微笑着,取出手帕給他擦臉,一邊道:“殿下想不想做皇帝呀?”
蕭霂一怔,竟不自覺地換了自稱:“孤……孤不能想這些。”
“那您今晚最好認真地想一想。”秦束溫和地道,“明日就沒有這個空閑了。”
蕭霂靜住了。秦束将手帕在銀盆中洗了洗,便聽見他的聲音變得瑟縮縮的:“太子妃……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秦束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頭,微笑道:“殿下叫妾阿束就好。”
“阿束……”蕭霂的眼神裏亮晶晶的,像是還轉着淚水,“你是不是說,我明日就要當皇帝了?”
秦束輕輕地道:“殿下害怕麽?”
蕭霂誠實地點了點頭,小手抓緊了被角,“母後為什麽不來瞧我?”
“明日您就會見到她了,還有文武大臣,他們都會在嘉福殿等着您的。”秦束伸手拍着被子,輕聲哄他道,“您只有好好地睡一覺,明日精神飽滿去見他們,他們才會高興。”
蕭霂眨了眨眼,聲音靜靜地,“他們為什麽高興?父皇都不在了。”
秦束怔了怔,旋即又道:“父皇看見殿下長大成人、臨民治國,也會高興的。”
蕭霂似懂非懂,秦束又哄了他幾句,最後,蕭霂終于慢慢地睡去了。秦束便坐在孩子的床邊,怔怔然,卻也發了一夜的呆。
***
是夜,嘉福殿中。
官家始終在咳嗽,眼神死死地盯着床頂,卻不說話,好像在等人一般。
這一夜原是正好輪到小楊貴人侍寝的,當發現事情不妙,她當先命人去傳喚夏冰,夏冰卻遲遲不來,她正心急如焚之際,司徒秦止澤卻到了。
秦止澤一入殿中,聽見那斷斷續續如拉弦般的咳嗽聲,便即倉皇跪下,一步一泣地挪到官家的禦床邊:“陛下!”
蕭鏡的目光終于動了一動,艱難地轉過頭來。小楊貴人歡天喜地地迎上去:“陛下!”
蕭鏡伸出幹枯的手,喃喃:“是秦司徒嗎?秦司徒來了?”
“陛下,是臣!”秦止澤一把握住那只手,流涕道,“臣來晚了!”
“你……你總算來了。”蕭鏡顫巍巍地道,“拟旨,給朕拟旨!”
“是!”宦官王全連忙捧來筆墨,秦止澤握筆伏首床邊,便聽見皇帝一字字道:“朕千秋之後,着司徒秦止澤與河間王蕭霆,同輔幼主……”
秦止澤沒有落筆。
河間王蕭霆這五字一出,他便擡頭掠了一眼蕭鏡,後者的臉色卻無波無瀾。
這是什麽招數?
難道他秦家慘淡經營了數十年,卻要突然将戰果都拱手讓給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蕭氏遠支?
小楊貴人還在哭,這個女人好像只知道哭,哭得秦止澤心頭煩惡。而蕭鏡已繼續說了下去:“……太子年幼,太後可便宜聽政,世家大族,齊心輔佐,不可荒忽……朝中股肱如秦賜,年少英傑,可待時拔擢。鐵勒、柔然,虎視環伺,望衆卿捐棄前嫌,用心一致,若涉淵水,臨事而懼……”
秦止澤手中筆終究是飛快地錄了下去。說完這洋洋灑灑一大段,蕭鏡也似耗盡了所有的力氣,睜大的雙眼裏白多于黑,怔怔地也不知在看着什麽。小楊貴人撲上去哭,而他則只是轉了轉眼珠,看見她,輕輕道了一聲——
“陛下,您說什麽?”小楊貴人愣住了。側耳去聽,卻只聽見一陣渾濁的氣流從耳畔掠過:“阿芷……阿芷……”
阿芷,是她姐姐的名字。
“皇後、長公主到——”
突然之間,一道尖細的通報聲刺破了永夜的寂靜。小楊貴人一下子跌坐在地,秦止澤卻皺眉道:“她們來做什麽?還不将宮門關上,不許任何人進出?!”
“秦司徒!”小楊貴人卻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臉色慘白地低聲道,“夏冰,用夏冰!”
秦止澤心中微動,“您說什麽?”
小楊貴人自大袖底下伸出拇指,在禦床的陰影之下,輕輕地,将帛書上的“河間王蕭霆”五字抹去。
“少傅夏冰。”她輕聲道,眼神中閃着微光。
“本宮是官家的親妹妹!憑什麽不讓本宮來看他?!”長公主飛揚跋扈的聲音已經傳到了殿上來,秦止澤目光閃動,筆下不停,徑自寫上了夏冰的名字。
“禀報司徒,司馬溫育良、驸馬都尉溫珩,正屯兵在宮門外!”王全聽了外邊內侍的禀報,魂飛魄散地奔回來,“皇後、長公主就在殿外等着,請您放她們進去,否則的話,否則的話,宮門外邊……”
“讓她們進來吧。”秦止澤擺了擺手。
他看向床上的蕭鏡,後者雖然睜着眼睛,好像什麽都已聽見,卻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
“下臣恭迎皇後、長公主殿下。”
秦止澤親自出迎,溫皇後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後那張光線晦暗的大床,平了平心氣,甚而笑了笑道:“這深更半夜,司徒怎會出現在內宮之中?”
“禀皇後,是官家傳召下臣到此,奉诏寫旨。”秦止澤抖了抖衣袖,将墨跡猶新的帛書雙手奉上。
溫皇後接過那帛書,長公主蕭鑒也湊頭來看。她将帛書一目十行地掠過,最後微微地凝住,“太後聽政?”
“是。”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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