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相顧失歸途

“王妃。”

“王妃。”

守城的侍衛陸續行禮, 金墉城外的鐵門次第打開, 直到最後那一扇土門。秦約聞見那土坯之中傳來的腐朽的腥氣, 不由得掩着衣袖皺了皺眉。

那土門緩緩朝裏而開, 便露出裏邊的荒草路, 秋風從地面壓低了吹拂過去,四面皆是低矮的瓦房,漆皮脫落的廊柱後有幾雙衰老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視着她。

她正了正儀容, 由侍衛和使女在前引路,自己則一步步端莊地跟随。

“廣陵王妃來了, 還不出來行禮?”

秦約擺擺手,制止了使女的呵斥,自己提着裙角走入了房間。

就仿佛剎那墜入一片黑暗, 令她不适地擡了擡手,半晌,才看清床邊坐着一個人。

許是天氣冷了,那人身上蓋着一條厚而粗糙的毛毯, 身體略微臃腫,即使看到她也不想站起來似的, 只在嘴角上歪了一歪。秦約到此刻卻偏偏很有耐心了, 并不計較對方的無禮, 而是讓使女點燃了兩盞膏燭放在桌上, 熒熒的燈火立刻便照映出秦束那張久未梳洗而憔悴的臉。

她的憔悴讓秦約愈來愈安然,是一種因為得勝了、所以可以故作清高寬容的安然。

秦約拍了拍手,複有宮官魚貫而入, 端來四五盤精致的膳食,一一擺開在桌上,魚肉的濃厚伴着小菜的清香,頓時令逼仄室中充滿了恍如溫暖的感覺。

秦約在桌對面坐下,将象牙箸遞給秦束,柔聲道:“先好好吃一頓吧。”

秦束接過,卻并不動,只是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秦約笑道:“秦賜的叛軍正往洛陽疾行而來,如此關節上,我不會給你下毒的。”

秦束聽了,便立刻動筷,近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秦約好整以暇地微笑着,看着她這副幾乎沒有任何風度的吃相,又是憐憫、又是嘲諷地道:“小妹,你這又是何苦呢?”

秦束不言。她太餓了,這裏沒有油水的一日三餐根本不能養活兩個人的胃口,她必須要讓自己的孩子吃飽。然而這樣想着,她卻又害怕地将雙腿蜷了起來,将自己的身體裹在那毛毯之下——姐姐會看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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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約卻很滿意秦束現在的樣子,笑道:“過去阿父總是說他更喜歡你,如今他才知道,誰才是秦家的希望所在。”

秦束一邊大口咀嚼着,一邊終于問出了第一句話:“阿父怎樣了?”

“他位高權重,對官家是個威脅,所以早早就關進嘉福殿了。”秦約漫不經心地道,“但是只要他聽話,有我在,秦家就不會出事——哪怕秦賜在外面把天下都掀翻了,廣陵王也可以保秦家無事。”

秦束不由得笑了,“天下若掀翻了,還有秦家在嗎?”

“洛陽屯軍是重中之重,如今已在廣陵王手中。”秦約冷然一挑眉,“再加上官家的羽林軍——秦賜他有什麽?不過是晉陽一戰之後的數萬殘兵,能與京畿銳旅相抗嗎?”

秦束道:“他們可是真正上過戰場、殺過人的隊伍——”

“吃着我給的東西,就不要嘴硬了。”秦約冷漠地打斷了她,“歸根結底,秦賜為什麽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地來救你,所有人、連帶官家,都看得一清二楚。你與他的奸情,總要大白于天下。”

奸情……秦束将自己的雙腿蜷得更緊了。她擡起頭,看見姐姐精致的妝容與秀麗的眉眼,眼中是一覽無餘的幽幽的、緩緩的怨恨,像是滲透人心的毒水。

她惘然,“阿姊……阿姊,你恨我嗎?”

秦約覺得好笑,“你說呢?我到底已是被秦家放棄的棋子了,我對你、對秦家,無論做什麽,都算不得忘恩負義吧!”

是啊——

秦束望着秦約怨恨的眼神,覺得姐姐其實是個很好理解的人——

被放棄的人。

被放棄的人,無論有什麽怨恨,都是理所應當的吧。

秦束低下頭,默默地吃着,竟好像很同情她似地點了點頭。

秦約望着她,目光漸漸深了,“其實,若是當初……若是當初你能聽我的話,外嫁河間王……這一切也就不會發生了。甚至河間王自己,或許都不會謀反……”

秦束想起來了。

那個晚上,秦賜将河間王趕走,卻自己抱住了她。

她淡淡地笑了笑,“對阿姊來說或許有大差別,對我來說,卻沒有什麽差別。”

總之,他們都不是秦賜。

終于,她仰起頭,對着盛裝靓服的姐姐溫和地笑了笑,“阿姊,廣陵王愛你麽?”

秦約一怔,“什麽?”

這是一個她從未思考過的問題。從她的眼神裏,秦束讀出了不明所以的迷茫。

這迷茫卻是秦束很熟悉的——很久以前,她也曾是個這樣的人,根本不知愛為何物,她明白這種心情。

就像在虛幻的迷霧之中緩緩窒息地死去,卻不會體驗到任何痛苦的心情。

很久以前,她曾滿以為擺在自己面前的也不過就是一場無愛的未來罷了——可誰知道,這世上最可怕的其實不是那無愛的未來,而是在那無愛的未來之中,卻不慎嘗到了真正的愛。仿佛一杯白水之中,竟嘗出了燒喉的苦澀。

秦約看着她的笑容,不知為何心頭火起,“待秦賜兵臨城下,你就是廣陵王手中的活籌碼。什麽情情愛愛的,根本不能帶給你分毫的好處!”

秦束笑道:“是,阿姊說得對。”

她吃完了。初時是狼吞虎咽,但漸漸也慢下來,最後将膳盤一推,簡單的動作中卻含着優雅的韻味。秦約不能明白,為什麽同樣是一家之中長大的,這個妹妹看起來卻比她從容那麽多。

“下次見面,興許便在兵戎之間。”使女們入內來收拾碗筷,秦約也慢慢站了起來,清冷地笑道,“希望秦賜能快一些到,不然,可不知父侯他撐得住撐不住。”

***

洛陽城西郊的骁騎營中。

黎元猛已帶兵在外,留在此地駐守的是校尉羅滿持統率的三千兵馬。羅滿持庶人出身,在城內本無私産,顯陽宮變之後,更是留在城郊絕不肯入城了。

暮色之下,飒飒寒風刮過色澤陳舊的大旗。羅滿持一身甲胄立在旗下望向遠方,地平線處只有一片衰草荒煙。

前日收到消息,說是秦将軍已過了平陽,大軍潛行,不驚百姓,若自河內、河東兩郡交界處疾馳而來,則趕到洛陽,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這真的是……真的是叛亂了。

羅滿持從沒想過,平平無奇、乃至居人卑下的自己,有朝一日也會成為這麽重要的角色。他不由得握緊了汗濕的拳頭,重重地砸在了旗杆上。

身後卻有聲音響起:“羅将軍,該用晚膳了。”

他怔怔回頭,見是阿援,立在草莽的軍營中,卻仍是風姿綽約地朝他款款笑着。她身後的帳中透出暖黃的光,隐約還能聞見飯菜的香氣。

方才還豪情萬丈似的,這會兒他卻立刻就臉紅了,讷讷地跟着阿援往回走。

阿援一邊給他搛菜,一邊道:“将軍有什麽煩心事麽?”

羅滿持盯着她道:“大事在即,你不會覺得……煩心?”

阿援笑了笑,“我相信小娘子。”

羅滿持靜了片刻,轉過頭去,“如今秦司徒被幽禁宮中,總有一日,廣陵王會将秦家都連根拔起——興許就是秦将軍入城的那一日。”

阿援微微迷惑,“我看不至于,我們家還有王妃在呢。”

“你還把秦家當做自己家?”羅滿持道,“那個家,連秦皇後都容不下,沒有一個好人。王妃已經嫁出去了,肯定聽廣陵王的。”

阿援沉默了。可是她終究是從秦府出來的人,就算忠心于小娘子,也總還想為秦府辯白一二,半晌,才道:“二郎是好人。”

羅滿持看向她。

燭火熒熒,映着伊人的眸光鬓影,淺恨輕愁。羅滿持望過去,心中微微一動,卻又不得不想起了阿搖。

若是阿搖在此,氣氛大約會不一樣吧——她是一個那麽活潑、那麽有力量的女孩子。

他的一顆卑微的心又在漸漸地下沉。吃了半晌,味同嚼蠟,最後擱下了筷,道:“你想不想與金墉城通個消息?”

阿援惶然擡頭,“什麽?金墉城重門深鎖,如何——”

“當初夏冰能給楊太後送飯進去,就說明總是有法子的。”羅滿持道,“但是你不能去,你可是廣陵王他們的眼中釘。——讓秦二郎去。”

“二郎?”

羅滿持點點頭,“他無官無爵,不引人注目,而且畢竟是王妃的阿兄。就讓他以探視為名,去瞧一瞧皇後。”

“如此甚好。”阿援的眼中亮了,可是旋即又躊躇,“但是不知道二郎如今在何處……”

“這個好辦,我派出二十兵士喬裝入城,沿着榖水的勾欄瓦肆一路搜尋過去就行。”

阿援激動起來,抓住了他的衣袖,“那,那可拜托将軍了!小娘子她一個人在金墉城裏……不,她與她的孩子,兩個人,我實在放心不下!”

“好說好說,”羅滿持笑了,“所以,事情總會有辦法的,你也不要總苦着臉,好不好?”

他的笑容開朗,好像真的連一絲陰翳都沒有似的。阿援怔了一剎,立刻又甩開他的衣袖,臉上紅透,目光亦望向了別處。

羅滿持并無所覺,只撣撣衣襟欲收拾起身,外間忽然傳起雜沓的聲響:“将軍!羅将軍!叛軍,叛軍已到十裏外!”

羅滿持臉色一沉,大步掀簾而出,風聲呼嘯的黑夜裏,營火一把接着一把次第地點燃了,兵士們全都被喚起,正在匆忙地披甲執劍,來回奔跑地傳遞着消息。

“不要慌張!”羅滿持手按佩劍走了出來,高聲道,“是秦将軍勤王的部伍,大家不必慌張!”

兵士們俱是一愣,“勤王?那分明是叛軍……”

地底隐隐傳來雷聲一般的震動,十裏,已是很近的距離了,按說之前就應該有軍報,但羅将軍卻沒讓他們做任何的準備,就這樣将他們曝露在叛軍前了——

不對,如果是勤王——

“秦将軍不會動你們的,他會徑自去洛陽城中攻殺奸賊。”羅滿持大馬金刀地站在了營壘門前,昂首,冷聲,“洛陽城中,主弱臣欺,奸佞誤國,秦将軍與河間王死守北方,平定晉陽,擊退胡虜,卻被誣為叛賊,天下豈有是理?!”

偌大的營盤中,奇異地靜了一瞬。

羅滿持仿佛能聽見自己額頭的汗水滑下下颌的緊張聲音。他從沒有在這麽多人面前,說過這麽大逆不道的話,可是說出來後,卻又覺得很暢快,前所未有地暢快。

即使緊張得快要死掉了,他卻還是覺得很值得。

“沒有!”突然,有兵士将兵器往空中一抛,大聲應和,“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一時間,所有人都如炸開了鍋:

“秦将軍是忠臣!當初晉陽失陷,連國相都跑了,只有他還在抵抗!”

“河間王一直在前線抗敵,官家只知道在鹿苑裏打獵!”

“一群王公老兒,連殺人都沒見過,成日裏算計着河間王和秦将軍!”

“我們要迎接秦将軍!”

“迎接秦将軍!”

“迎接秦将軍!”

山呼聲此起彼伏地傳來,幾乎讓羅滿持站不穩。他一手抓住了營門邊的木栅,另一手拔出了佩劍,劍光凜凜閃耀:“秦将軍威武!河間王萬歲!”

“秦将軍威武!河間王萬歲!”

“秦将軍威武!河間王萬歲!”

***

數裏之外的山岡上,秦賜勒馬而立,似乎能聽見彼處傳來震天動地的呼喝聲。

李衡州凝神聽了半晌,笑了,“将軍,羅滿持在迎接您呢。”

秦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頭,看見洛陽城的萬千燈火,已經近在眼前。

而金墉城是沒有燈火的。

“此處,”秦賜以劍尖指地,“我曾與小娘子一起在此處喝過酒。”

當年,只有一輪殘月,而她的背影寂寞清疏。

李衡州的眸光動了動。

秦賜突然舉起長劍,指向前方,揚聲:“将士們!今晚就在骁騎營中休息了!”

呼聲雷動之下,兩萬精騎将士,縱馬奔騰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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