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陰鬼差

孟楠玉回到自己的屋內,發現已來了位“客人”。

趙子厭放下手中的茶杯,無比自然地向孟楠玉打招呼,“你近來剛得的龍井呢?我方才找了半天也沒見着影,只能湊合泡點別的。”

孟楠玉習慣了兩位副手的随性,早不在意,徑直走到桌旁坐下,為自己倒上一杯,品嘗後皺起了眉頭,“你泡茶的本事無半點長進。”

趙子厭攤攤手,說,“我知道喝茶是件風雅事,可要像你那麽講究,實在難為我。”

“說得好像你是粗俗之人似的。”

孟楠玉對這位生前也共事過的國子祭酒甚為無奈,以往在朝上少有交集,至多聽聞他被破格拔擢的事跡,未曾想那霞月清韻的儒生私底下竟是這般形骸。

“來這裏如此之久,讀的聖賢書早就塵歸塵了,我和白丁也無什麽分別。”趙子厭拜了拜手,“再說,現在主界都什麽年代啦,之乎者也的東西沒必要挂在嘴上。”

孟楠玉:“閑話少說,你半夜來述職?若是情傷,我可不陪你喝酒。”

趙子厭:“什麽情傷,你可別咒我。我就是來述職的,雖然去一趟羽城沒什麽特別的,但最為掾執,還是得按例報告一下。”

孟楠玉:“然後?”

趙子厭:“找你告個假,明天我得去川城,有點私事。”

孟楠玉:“怎麽,崔筠又跑了?”

趙子厭:“我還沒找你算賬呢,誰讓你告訴他我提前回來了?”

孟楠玉:“我看你都到了鬼差府裏,又不現身,相必十分期待見面,我便幫你預告一下,不好麽?”

趙子厭:“得了吧,還不是因為崔筠說話沒個邊,惹着你了。”

孟楠玉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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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子厭:“不僅打算親自教導、搭檔,還帶人家住自己府宅,三百多年了,除了賭博,還沒見你這麽上心過呢。”

孟楠玉:“教他是孟姐吩咐的,讓住他這兒是為了方便。”

趙子厭笑得欠收拾,打趣道,“哦,我都要相信了呢。”

“少多想。”孟楠玉皺眉,“你還是操心操心崔筠吧,你們現在到底什麽情況?”

“他在躲我。”趙子厭收斂了笑意,“還說什麽一夜情不談負責。”

孟楠玉:“他可能被吓壞了吧。”

畢竟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不僅酒後亂了意,還是自己被壓。

趙子厭将杯中茶水飲盡,又恢複了平日的狂放神情,說,“沒事,多吓幾次就好。”

“都快三百年了,你也是憋得不容易,”孟楠玉舉杯致意,“祝順利。”

趙子厭輕輕與孟楠玉碰杯,“我也祝你順利。”

“祝我?”

“對,祝你。”趙子厭沖孟楠玉挑眉,“你也知道,孟家善蔔,孟姐肯定不會無故提要求的。”

“……”

他自然清楚,不然為何應下?

見孟楠玉沉默,趙子厭也不再招惹他,放下茶杯,拿起折扇,憑空抽出一把紙油傘,推門離開了。

良晌,屋內一聲輕嘆。

次日,範達靈醒了個大早。他原以為自己還可以多歇會兒,沒想到他剛從衣櫥裏挑了套略大些的黛色直裾穿好,便傳來了敲門聲。他邊應聲,邊上前去推開門,去迎接主執大人。

孟楠玉換了套月白的長袍,還束起了發,再配合上随之湧進屋內的雨後清沁的微潤空氣,範達靈不經晃了一瞬間的神。

孟楠玉沒料到範達靈這麽早便醒了,略微有些訝異,看他已經換好了衣服,于是直接喊他去吃早飯,“今天是你上任的第一天,等吃完飯,我帶你熟悉一下事務。”

範達靈跟上孟楠玉,問,“陰鬼差不需要統一着裝嗎?比如說,全黑或者全白。”

“不必,随意即可。陰鬼差不分黑白無常,銅錢帶着便可。”孟楠玉頓了頓,補充道,“最好選擇……嗯古裝,比較貼合傳說,新鬼比較容易接受。”

早飯是簡單的白粥加一份炒青菜,家常味道,但确實不錯,粥不過稀不過稠,青菜鹹度恰好,口感鮮爽。

範達靈有些好奇,問,“這是…嗯…孟主執你親自準備的?”

“嗯。”孟楠玉對稱呼稍感不滿,于是提了出來,“喚名即可。”

“行啊,那以後我就直接叫你楠玉咯。”範達靈接着說,“我還以為,你們會講究‘君子遠庖廚’呢。”

“原先是講究,不過下來這麽久,該學的自然都懂了。”

孟楠玉的語調分明平淡,也并無神色波瀾,範達靈不知自己從何處捏造出了委屈之意,心中無端升起一股子兒的憐惜,真是美色誤人,哦,不,誤鬼。

吃完飯,兩鬼坐着休息了會兒。遽然,一陣古厚的鐘聲從遠處傳來。待鐘聲逸散,清晨重歸靜谧,孟楠玉起身,“走吧。”

陰鬼差分兩類,要麽在青黎六城當“城管”,要麽在輪回浮島做“導游”。

分別在兩處經過一個月的實習生活,晝班夜班都值過後,範達靈得出以上結論。

一般來說,“導游”辛苦些。由于比較混沌的魂魄還是占了大多數,适當的指引必不可少,所以還得兼任“心靈導師”。但,相對而言,“城管”的工作稍顯枯燥,當然這是在無人鬧事時。

不知是否也有出于心緒方面的考量,陰鬼差必須兩鬼一組,當然,主執和掾執不受限。若同另一方共事,即使待得久些,消極之情總歸削減不少。

範達靈也如期看到了只聞其說的奈何橋。

奈何橋橫跨在望不到彼岸的忘川河之上,延伸出去的末端與雲霧纏綿,同樣目不能逾及。

橋身用一種散發着瑩柔白光的石料築成,與晦暗的平緩水流相映,光影于此處模糊界限。橋道并不寬闊,至多僅容三人并行,不過也少見結伴之鬼,大抵踏上往生路只能屬得件寂寥事。

範達靈實在不習慣天天漢服,重新買了不少現代衣服,短袖搭配休閑褲,都是簡潔的款式。孟楠玉倒是沒有對他如此打扮提出不滿,該安撫的新鬼一個也沒落下。這種近乎縱容的态度,讓範達靈反而有些不大好意思,只得更加認真履職,至少不再多添麻煩。

順便一提,他将頭發留了起來,好容易才長長,剛夠觸及肩膀,已然足夠紮起來,這小馬尾頗有些街頭潮人的派頭。

除開突發事件,範達靈在青黎煙城的日子過得悠閑舒暢。他傍着孟主執,不必為衣食飽暖住行适便而擔憂,每日還有“美景”可賞,若不是仍在辛勤工作,他都快生出自己被包養的荒謬錯覺。

在等待頭發長長的時段裏,趣事不少,随意擇幾件講講。

一是忘川瀑布。雖未言明,但範達靈推測,青黎六城運轉所需的來源大抵是此。

二是煙城的吃食小攤。其中一些,已經列入他內心的榜單,申時下班後有閑暇必逛。他最喜歡的幾樣有煎包、玻璃燒麥、花生酪、栗糕、白糖焦餅和荷葉糍粑。

三是浣洗衣物。孟楠玉宅裏院子被帶月亮門的灰瓦白牆分成,一大一小兩方天地。稍大些的植花種草,置灰石桌椅一套,全然清散消遣之地。略小些的內有水井和洗衣池,另立了不少竹竿,用以連結韌繩來晾衣。隔上一兩天,晚食後,他們會一起浣洗衣物,為此,還特意找人多砌起個洗衣臺。

每到這時,孟楠玉便會換上較束身輕便的衣袍,挽起袖子,露出一截修長有力的手臂。滌濯間免不了水花迸濺,而範達靈由于悅目之愉,亦免不了心神略有浮動。

攪亂鏡池面的是一位新鬼。

日常的當值時間,“銅錢”收到蹊碑的光息,範達靈和孟楠玉等在右徑上,準備接引新鬼。

好一會兒,還不見影兒,範達靈底着頭不自覺走了神。孟楠玉由着他,待鬼将行至跟前了,才輕聲提醒他。範達靈反射性脫口便問對方姓名與籍貫。

“小女子姓柳,單名纨,益州菩和人氏。”

這古風滿滿的回答,令範達靈訝異,他擡起頭仔細端詳來者——約摸十六七歲的女子,一身下擺拖地的酡顏長襦裙,外披霜色的大袖薄紗衫,一支玉簪绾起青絲,全然古代清妍小姐的模樣。女子似是對現代的裝扮與突然的打量,感到不安,往後踉跄半步。

出于鍛煉目的,孟楠玉這段時間一直盡量讓範達靈獨立做事。此時察覺到他神色有異,于是主動攬下引路的任務。孟楠玉将其送上奈何橋後,便立刻回到原處,見範達靈仍待着,只是在路邊蹲下,換了副沉思的姿勢。

孟楠玉連忙靠近,詢問他心緒不寧的緣由。

魂魄至此間,衣着與年齡皆不受限制,但新卒之鬼沒有能力改換行頭和狀态,所以大致都呈現瀕死前的打扮、樣貌。于是範達靈怎麽也找不到,為那女鬼整鬼的不合時宜去開脫的借口。

“那個,楠玉啊,她是古代人吧?”範達靈撓了撓頭,把頭發抓得有些亂糟糟,“我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麽這個時候會有古代人?明明之前也沒有遇到過啊!”

“為何?”這回兒輪到孟楠玉疑惑了,“次界三千有餘,不盡相同,處于封建社會的好似不少,遇到一位并不奇怪。”

“等等,次界?那是什麽?”

“達靈你不清楚?”孟楠玉牌冰山來襲,氣氛倏地凝重起來,“世家典籍裏應有記載,再不然,陽鬼差至少知悉一二。”

範達靈遽然想起族中書籍确有一部分非正式陽鬼差和需次不可借閱,便向孟楠玉解釋自己不曾擔任陽鬼差,所以一點都不知道次界的事情。

孟楠玉伸出手拉範達靈站起來,說,“無妨,聽我說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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