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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

四年過去了,那件事仍宛在昨日。那是關于夏天的記憶,暑氣蒸騰,夕陽斜斜的餘晖落在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上,凝神看,微小的灰塵在餘晖中飛舞。那個夏天混亂如飛舞的灰塵。

後來時間久了,那些記憶就如灰塵般漸漸沉積,隐藏在生命的某個角落裏。

但趙辛知道它們一直在——不然他和龍莉也不會像兩個畏罪潛逃的人一樣,心照不宣地,從此斷掉聯系。是的他想起來了,他和龍莉已經四年沒有聯系過。四年前的夏末,龍莉給他發了最後一條QQ消息:我簽到蔚藍當編輯了,和您不在一個公司,以後應該沒有交集了,這個QQ我也不用了。

而他什麽都沒有回複。

趙辛回複龍莉:我看見了。

對方秒回:那怎麽辦?

趙辛:你把提到那件事的微博發給我看一下。

很快,龍莉發來一張微博截圖。

東邊日影:“惹,竟然這麽多人私信我吃瓜……那就給你們科普一下。《樓上的人》是唐納森簽約豪盛之後寫的第一本小說,那會兒唐納森剛有一點名氣,粉絲不算多,四五百個?我記得當時他還有個讀者群,他時不時會在群裏冒泡,可不像現在這麽高冷喲~~~現在你們去看他專欄,會發現《樓上的人》已經被鎖了,當然文被鎖了并不影響大家看,網上一搜就有資源。但是!為啥這文會被鎖呢?客觀地說,唐納森是個對自己的文很用心的人,淨網的時候他有些老文因為敏感詞被鎖,他都一點一點去修改解鎖,但是《樓上的人》一直都鎖着,為什麽?因為這個文他壓根沒寫完。是的你沒看錯,這個文,他壓根沒寫完!!!具體的聊天記錄我已經找不着了,但當時唐納森是親自在讀者群說過的,他說生活上遇到一些問題,沒有精力繼續寫《樓上的人》了,給大家道歉。

但是現在我們看到的《樓上的人》,是有結局的(雖然結局很倉促),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們,這個文是被別人續寫的,大概續寫了一半吧,就是從男主割腕那裏開始,後面的內容,都不是唐納森寫的。”

東邊日影的爆料到這裏戛然而止,像是寫着寫着忽然手機關機了一樣。趙辛在微博上搜索“東邊日影”,點進這人的主頁。

她主頁上的最新一條微博便是這條爆料,是半小時前發的,評論數已經超過兩千。有人說博主在胡扯,《樓上的人》前後文文風一致,顯然是同一個人寫的。也有人說博主沒有證據,純屬信口開河。還有人截出了《樓上的人》前後文中的兩段話,認真分析說從動詞、虛詞、句式等等幾個方面來看,這兩段文字絕對出自同一人之手。

但也有兩三個人說,當年唐納森确實在讀者群說過《樓上的人》要斷更,後來不知為何又在貼吧裏寫完了——怎麽又成別人續寫了?看着不像啊,後面的H戲都和前文裏的差不多呢。

甚至有人直接破口大罵:博主你說你.媽呢?證據沒有随口胡說可還行?要點臉?某人的粉絲你們是瘋狗嗎?

評論區裏一片混亂,但這個叫東邊日影的人仿佛憑空消失了,沒有任何回複,也沒有再發新的爆料。

趙辛看一眼微博私信,果不其然,更多了。

龍莉問:看完了嗎?

趙辛:看完了。

龍莉:怎麽辦?

趙辛:這個人說的都是真話。

龍莉:她應該是粉絲群裏的人,所以知道你斷更的事。當時生在貼吧只發了文,別的什麽都沒說,所以大家都以為那個發文的人就是你……除了咱們兩個,應該沒人知道生不是你。但是這個東邊日影好像話沒說完,我總感覺她還要繼續說點什麽,怎麽辦?

不待趙辛回複,龍莉又發來一條消息:之所以有人扒這件事,還是因為他們說罐頭帶魚抄襲《樓上的人》,我覺得你得盡快回複這件事,把重點轉移到抄襲的問題上。現在調色盤也做了,你和罐頭帶魚又都不回複,大家看不到新的東西,才會去關注關于你的爆料。

趙辛直直盯着屏幕上那個“生”字,沒有回龍莉的消息。

那個男孩的真名叫劉語生,網名叫生。趙辛記得他是1993年出生的,比趙辛小兩歲。趙辛看過他的照片,一張手機自拍,眉眼青澀,有些模糊。是怎麽看到他的照片的呢?當時,他在趙辛的粉絲群裏,某一天淩晨,三點或許四點,趙辛寫完更新,一時間沒有睡意。他抱着試一試的心态在群裏問道:還有人沒睡嗎?更新了。

他以為所有人都睡了,卻沒想到有個人秒回:“大大辛苦了!現在就去看!”

也許是太無聊,也許是好奇這人怎麽這個點還不睡,趙辛點開了他的資料。資料上顯示,性別男。

男生?看耽美小說的男生?

房間裏黑漆漆的,只有手機屏幕亮着幽幽藍光,趙辛鬼使神差地私聊他,問:“怎麽還不睡?”

對方立即回複:“太想看今天的更新了,知道大大總是淩晨發文,就訂了個鬧鐘。”

趙辛對着屏幕揚揚眉毛,于是話題轉到一個奇怪的方向:“你是男生?”

這次對方遲遲未回,聊天框裏顯示的狀态卻一直是“輸入中……”,足過了好幾分鐘,他才發來兩個字:“是的。”

趙辛笑了笑,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男生追耽美文,別是小姑娘裝的吧?

如果是現在的趙辛,那麽他一定早已習以為常了,然而當時的趙辛也只是個剛剛大四的學生,他有點好奇又有點興奮,說:“我沒見過男生看耽美的,要不你發張照片證明一下?”

其實他并沒有指望對方真的發照片過來,畢竟他們才說了短短幾句話,這樣的請求未免有些冒犯。

然而對方又不說話了,這次連“輸入中……”的狀态都沒有出現。

過了很久,久到趙辛已經退出聊天框打開閱讀器看書,手機左上角突然跳出一條QQ消息。

他發來了照片。

的确,的确是一個男生。

後來他們漸漸熟起來,他告訴趙辛他的真名叫劉語生,所以網名叫生。

劉語生——

一條語音消息彈出來,龍莉語氣焦急,焦急中又帶一點昂然:“你快看微博!罐頭帶魚回應了!”

罐頭帶魚回應了,只五個字:

“我沒抄,謝謝。”

另一邊,徐以寒暴躁地灌一口咖啡。

屏幕上的網頁版微信不斷彈出新消息,言情組組長說,徐總,罐頭帶魚從簽約就是我在帶,他要抄襲早抄了,也不會等到現在啊!

法務部部長說,徐總,罐頭帶魚的事情您看需要走法律程序嗎?這件事現在鬧得很大,我覺得咱們可以發個律師函吓唬吓唬那些造謠的人。

張姐說,徐總,剛才豪盛的人打電話來說比賽第一名的宣傳福利要做一點變動,他們想和您約個時間面談。

耽美組組長說,徐總,您看這個耽美組內定名單……

宣傳部部長說,徐總,我們聯系了兩家營銷公司……

徐以寒感到一陣頭大,所有事兒約好似的趕到一起,比賽的宣傳,豪盛的屁事,罐頭帶魚和趙辛的筆墨官司……他已經連續五天沒有在淩晨兩點前睡覺了,而缺覺引起的直接後果就是脾氣暴躁,徐以寒真想伸手進屏幕把這些人挨個薅過來,一頓拳打腳踢解解氣。

然而他不能,這偌大的公司如今都是他在管,他在這個位置就要負這個責任,他明白。

更何況,他還要做給老徐看。

徐以寒擡了擡眼鏡,深深換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他想,先從哪條消息回起呢?

他一條一條地掃視,每一條的開頭都是兩個字:徐總。就像他不叫徐以寒而姓徐名總。徐以寒忽然感到幾分滑稽,他想起來,不久前徐以倩坐在這個位置的時候也被人稱為“徐總”,老徐曾對他說,如果你在這個公司做不好,就讓徐以鵬來試試——徐以鵬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如果徐以鵬來了,也會被稱為“徐總”。徐以倩可以是“徐總”,徐以鵬也可以是“徐總”,“徐總”像一個模具誰都能套進去——那麽此時此刻正在辦公的他,到底是徐以寒,還是“徐總”?如果他是“徐總”,那他和徐以倩徐以鵬有什麽區別?如果他是徐以寒,那他為什麽身在此處?

徐以寒覺得自己的靈魂好像悄無聲息地抽離了身體,浮在辦公室的正上方。從這間還算寬敞的辦公室望出去,可以看見一小片陰郁的天空,和樓下螞蟻般的行人。辦公室的裝潢是冷硬的鉛灰色,天空也是冷硬的鉛灰色,“徐總”的西裝也是冷硬的鉛灰色,在一片灰茫之中,他的靈魂漠然凝視“徐總”的身軀。

徐總徐總徐總——徐以寒視野一晃,回過神來。

屏幕上,一個用水紅色山茶花做頭像的人發來消息:“以寒,上次真的太謝謝你了,我明天發工資就還你錢,請問你的支付寶賬號是多少?”

一片灰茫之中,那朵水紅色山茶花像一簇小小的火苗,搖曳在徐以寒的瞳孔裏。

是鄧遠。

徐以寒摸摸自己的嘴角,他回國前已經戒煙了,但此時此刻他突然有些手癢,很想捏點什麽在手裏——他想起那天下午,他陪鄧遠去醫院,上樓梯的時候鄧遠一個踉跄險些摔倒,他捏住他的肩膀。那麽薄的一片肩膀。

那天鄧遠沒說謊,他的确出了車禍,右臂被一輛滿載廢品的電三輪刮傷了。

想到這,徐以寒的目光變得有些複雜,大夫給鄧遠包紮傷口的時候他不得不脫下外賣服,露出一件淺粉色毛衣——沒錯淺粉色,他穿了一件淺粉色毛衣,領口有流蘇狀花紋。

當然,抱有性別刻板印象是不對的,男人穿件淺粉色毛衣怎麽了?穿淺粉色襯衫上班的男人也大有人在呢。

可鄧遠是不一樣的。

徐以寒早就知道,鄧遠是不一樣的。當他在英國讀高中,第一次聽到“gender identity disorder”這個詞時,他就意識到,鄧遠是不一樣的。

很多年以前,鄧遠曾親口對他說:“以寒,沒人的時候,你可以叫我……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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