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徐以寒到家時已經九點過,湯包沒吃完,涼了,被他扔進圾桶。他沖了個澡,然後去冰箱裏拿啤酒喝,路過垃圾桶,又看到那一袋湯包。
盛湯包的塑料袋已經變得油膩渾濁,黏黏地皺成一團。徐以寒盯着那塑料袋看了幾秒,想到那個小小的菜市場,以及兩邊蜿蜒曲折的弄堂。他看過一篇文章,講上海很多老弄堂是居民們共用公共廁所的,每天早上住戶們拎着尿壺,排長隊傾倒排洩物。
不知道鄧遠租的房子情況怎麽樣,送外賣,勤快些的話收入應該還可以吧。
鄧遠這個人真是有意思,明明他只是徐以寒的遠房表哥,甚至可以說是一個陌生人——但徐以寒一想起他,就覺得心裏癢癢的,總想做點什麽。
于是徐以寒拿來手機給鄧遠打電話,很快就通了。
“喂?以寒?”
“嗯,是我,我剛到家。”
“哦……你家很遠嗎?”
“離你住的地方挺遠,”徐以寒笑了笑,決定單刀直入,“姐姐——在老家那段時間我叫你姐姐,你還記得啊?”
鄧遠咳了咳,聲音有點慌亂:“記得的。”
“我就猜你會記得,你讓我這麽叫的嘛。”
“我……”
“姐姐,你怎麽會跑到上海來?你平時做什麽工作,送外賣?”
“啊,是,送外賣……”鄧遠磕磕巴巴的,“來上海打工,這邊、這邊工資高一些。”
“噢,你結婚了嗎?”
“……”
“姐姐?”
“沒有,沒結。”
徐以寒無聲地彎起嘴角:“你是什麽學歷?我看能不能幫你安排個輕松點的工作。”
“我……高中畢業。不用,不麻煩你了以寒——我覺得送外賣也挺好的。”
“好什麽呀,太辛苦了,又不安全。咱們好歹是親戚,又都在上海混,應該互相多幫忙,對不對?”徐以寒振振有詞,“你看上次,你把錢借給朋友了,自己出車禍受傷連去醫院的錢都沒有。錢這玩意還是越多越好,姐,我幫你找份好點的工作吧。”
“這……”鄧遠頓了頓,嘆口氣,“真是謝謝你了,以寒。不過找不到也沒事的。”
“我盡量。”
“好……”
挂掉電話,徐以寒又不想喝酒了。這種情況已經出現過兩次:和鄧遠聯系之後,他就通體舒泰神清氣爽,什麽性.高.潮,什麽ASMR,通通比不上這感覺。他小時候看哆啦A夢,最羨慕那扇任意門。打開門,就可以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覺得鄧遠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在這地方他可以叫一個男人“姐姐”,而那男人竟會溫柔回應,多神奇啊,是不是兩個神經病相遇了?
徐以寒決定多和鄧遠聯系,這段時間他睡眠質量也不好,食欲也不比以前,他覺得是因為工作壓力太大了——他得給自己減減壓。
徐以寒越想越開心,躺到床上連手機都不玩,早早入睡。
然而在武漢,有人輾轉難眠。
今天晚上,一向21:30準時更新的《管送別》,斷更了。
熟悉唐納森的讀者都知道,這位大大絕對是業內勞模。只要他開文,那麽必定是日更五千字以上,風雨無阻。更有傳言說,曾有一天晚上,豪盛文學APP由于升級更新而癱瘓,作者們全都無法更文。而唐納森為了不斷更,憑一己之力,鏖戰一夜,修複了APP程序中的諸多bug,從而保持了日更的記錄。
網站崩潰尚且不能阻止唐納森更新,何況別的原因。過生日?約會?旅游?不存在的。
而今天晚上,唐納森竟然,斷更了。
更離奇的是,他沒有發請假條。
讀者們炸開了鍋,紛紛真情實感地擔憂起來,不少人在微博上豪盛文學,恐慌道唐納森大大是不是得了重病?出了意外?甚至有人平安武漢,直呼武漢市民唐納森一定遇到了不測!
讀者們群情沸騰的時候,趙辛正在打電話。
龍莉苦口婆心地勸說道:“你怎麽這麽固執?他沒有主動找上你,你何必自己給自己找事……是我承認,當時咱們都有錯,都對不起他,但你看他既然沒有來找你,不就證明這事兒已經過了嗎?”
趙辛冷靜回答:“沒過,我做了什麽,我一直記得。”
“但是他都沒提,你幹嘛主動湊上去?你這不是給自己找事兒嗎?現在的網友你也知道,芝麻大點的事兒能揪着不放罵死你,你寫個有約過炮的男主角他們都能罵,如果那件事被公開……何必呢,你現在人氣正高,不要給自己招黑。”
趙辛一字一句道:“他寫了那部小說,又寫了那樣一個人物……你不覺得,他已經提起那件事了?
”
龍莉:“你甚至還沒确定他是不是劉語生!你只不過看了他幾萬字小說,就咬死了他是劉語生,萬一不是呢?”
趙辛:“所以我要去核實。”
“就算他是劉語生,你要怎麽樣?公開道歉?還是你能他讓有大學讀?”
“……我不知道,這取決于他。”
“唐納森,我真的,真的——說實話,當年那事兒是我做的,我就是個小編輯,我不怕被別人扒出來。那件事要是被曝光,受影響最大的肯定是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不是擔心我自己,我是擔心你,就算你對他有愧疚,你也沒必要,自己往上湊。人都是會變的,如果罐頭帶魚真的是他,那他現在已經出名了賺錢了,他未必需要你的補償,他已經不是你的粉絲了他根本不在乎——”
“別說了,”趙辛打斷龍莉,“我已經想清楚了,你不用勸我。”
幾秒後,龍莉長長地嘆了口氣:“你怎麽這麽固執。”
趙辛把手機扔開,然後整個人重重倒在床上。
沒開燈,房間裏黑漆漆的,只有窗外透進來幾縷奶白燈光。這畫面趙辛已經看了八年,從他18歲搬進這間房子,到今年26歲,八年。時間可以改變太多,他18歲的時候多麽意氣風發,以全系最高分的成績考入這所大學,讀中文,老師們都是他從小就認識的叔叔阿姨。他參加詩社,參加校媒,甚至參加健身社團,鍛煉出修長有力的臂膀。沒人因為他的殘疾而歧視他,甚至有幾個女孩子,偷偷向他表白。而他也不認為身體的殘疾會成為人生中一道跨不過的坎兒,他信心滿滿,他把凱撒大帝的名言引為座右銘:我來,我見,我征服。
而事到如今,他已經無所謂地承認,他确實只是個殘疾人,不能跑不能跳,連獨自出遠門都費勁。曾有讀者贊嘆道唐納森真是被上天眷顧,是文字選擇了他。而他自己明白,不是文字選擇了他,是他選擇了文字——因為除此之外他別無選擇,他只能坐在輪椅上,面對電腦,敲下一個個方塊字,以此慰藉自己無用而孤獨的靈魂。
大四那年是他人生的低谷,他原本有保研名額,但主動放棄了。因為那時候他早就和三位朋友約好,畢業後一起辦雜志。他們四個人,有會設計排版的,有會插畫配圖的,更重要的是都能寫——寫小說,寫時評,寫人物專訪。
他們計劃了很久,甚至把半年內雜志的每一期主題都想好了,卻沒想到越來越臨近畢業,有人沉不住氣簽了工作。是那個雲南男生,喜歡寫浪漫的長詩,他簽了北京的一家外企。趙辛一直記得那次争吵,他們三個輪番質問那男生,我們說好的一起辦雜志,你他媽怎麽扭頭就找工作?你說話當放屁嗎?
男生起先還小聲辯解,我沒反悔,現在都什麽時代了,我在北京遠程和你們一起做雜志。
吵着吵着,男生終于忍不住,指着他們三個大吼道,我家沒錢!不像你們這些富二代吃喝不愁的!辦雜志能賺錢嗎?啊?我妹上學需要錢,我得給她賺錢!文學有個屁用,現在這社會有幾個人能靠文學活着?!操,你們就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哦對了,還有個站不起來的,趙辛你自己說,你這樣能幹什麽?辦雜志要出去跑采訪,跑印刷廠,活兒多着呢!你除了寫點東西你還能幹什麽?
他走了。剩下他們三個心灰意冷,最終另外兩個人也走了,一個出國留學,一個考上老家的公務員,回家去了。
雲南男生的話像一段緊箍咒,死死纏繞在趙辛的大腦裏——趙辛你自己說,你這樣能幹什麽?你除了寫點東西你還能幹什麽?文學有個屁用,現在這社會有幾個人能靠文學活着?!
現在想來他說的都沒錯,但那時的趙辛才22歲,從小到大因為殘疾被格外保護和重視,第一次有人對他說這些話,那感覺真像一個個耳光抽在臉上,痛得天崩地裂。那段時間他過得不知日夜,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抽煙喝酒,一遍遍翻看他們為雜志打下的草稿。正在連載的小說也停更了,他在讀者群裏抱歉地說,因為生活上的一些事,寫不下去了。
那部被他斷更的小說叫《樓上的人》,男主角和他自己一樣是個殘疾人,他安排他受了各種磨難:殘疾,貧窮,失戀,絕望……按照他原本的設想,男主角最終會走向振作,重新找到人生的方向和目标。可他發現自己寫不下去了,他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和目标,有什麽資格賦予別人方向和目标?
那個讀者群裏,很多讀者都熱心地詢問他,大大您怎麽了?生活上遇到什麽困難了嗎?有我們能幫忙的嗎?他通通視而不見,他心想,不是遇到了什麽困難,而是生命本身就是困難,繞不開,跨不過。
而那個叫劉語生的男孩——那時他們已經很熟了——也小心翼翼地問他,大大怎麽不寫了?還說,我雖然不知道您遇見了什麽困難,但我會等您回來寫的,大大加油!
加油。趙辛對着這兩個字冷笑,那些幸運者不會明白,有些人的人生,連“加油”都是奢侈。他心中升起一陣沒有名目的怒火,他回複劉語生:你知道嗎,這個小說的結局就是男主自.殺了。我不會再寫這個小說了,但可以告訴你結局。
劉語生詫異地問,為什麽?他難道就……一生都那麽可憐嗎?
趙辛回答,對,他就是一生都這麽可憐,是個廢物,這本來就不是一個鼓舞人的故事。
劉語生急切地争辯,可您這樣安排,是不是對他太不公平了?他就是再倒黴,也有留戀的東西,比如他的朋友……難道他的生命就是這麽為了倒黴而倒黴?就沒有別的意義了?
……
趙辛疲憊地搓了搓臉,又拿起手機來,點開“蔚藍文學”APP。他的收藏夾裏只有一本小說,正是罐頭帶魚的《總裁我真的錯了》。罐頭帶魚每天晚上18:00更新,今天的更新趙辛已經看過。可他還是忍不住點開小說,不知第多少遍,重頭看起。
如果罐頭帶魚真的是劉語生,那麽,他确實沒有抄襲。
——他不過是時隔四年之後,重寫了四年前他續寫過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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