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仙君腹中坐,酒肉穿腸過02

安桓握着劍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劍尖就抵在路小蟬破爛的襟口,冰冷的寒意讓路小蟬連呼吸都不敢。

人死之前,多半會閉上眼睛。

可是路小蟬本就看不見,一雙眼睛睜得老大,瞪着安桓。

瞎子的眼睛本該暗淡無光,但這雙眼睛卻像是墨玉浸潤在水中,明澈無比。安桓只覺得自己這一劍下去,就是真正萬劫不複了。

“安桓!你還不動手!”

那位夫人耐性已經全部耗光了,直接從後面推了安桓一把。

劍尖瞬間刺入了路小蟬的肌膚,快要入血肉的時候,只聽得一陣嗡鳴,那是上等的兵刃出鞘,與這醫君廟的磚瓦共振發出的聲響。

安恒的劍脫了手,摔在了一邊,一柄泛着靈光的仙劍落在了路小蟬的面前。

冷肅的聲音響起。

“是誰膽敢在離澈君前放肆!”

路小蟬手指一顫,自己是揀回了一條命了嗎?

除了香火的味道以及墨竹的香味之外,路小蟬聞到了一股清淺的梧桐清香,沁人心脾。

原本死亡來臨前的恐懼,也被這股香氣莫名化解了。

“你是何人?敢在本夫人面前放肆!”

安桓卻急忙站定了身子,擡手作揖:“原來是執梧山莊的朋友,我們來自篷元山孟家,孟道遠正是在下的師父。不知尊駕是……”

管家一聽對方來自執梧山莊,立刻露出一臉谄媚的假笑,湊到自家夫人耳邊:“夫人,執梧山莊是南離境天之下的仙劍名門,實力非我們孟家所能及,夫人您……”

孟夫人直接揮開了管家,低聲道:“我還能孤陋寡聞,沒聽過執梧山莊?”

“在下乃是執梧山莊的掌劍江無潮。”

對方擲地有聲報出自己的名號,孟家手握在劍柄上蓄勢待發的弟子各個都低下頭來,向對方行禮。

管家見孟夫人仍舊不為所動的樣子,趕緊湊上前去。

“夫人!各門派的掌劍,都是掌門的首徒,将來都是要繼任掌門的!而且執梧山莊的莊主一千三百年修為,在各仙門中德高望重,我們開罪不起。”

意思就是這麽大一個門派未來的掌門,那肯定是一等一的厲害,就孟夫人帶出來的這麽幾個弟子,哪怕一起上,人家江無潮不出劍,也能拍死他們。

“今日得見江兄的鳴瀾劍,實在是安桓以及衆位師兄弟的榮幸。在離澈君的神像前動武,是我等沖動冒犯,還望江兄海涵。”

江無潮右手指尖輕擡,擋在路小蟬面前的鳴瀾劍便飛轉入鞘了。

劍身逆風而行,發出的聲響就似遠在天邊卻延綿不絕的潮汐,怪不得取名“鳴瀾”。

路小蟬仍舊是趴在地上的姿勢,不是吓的,而是他胸口被刺中的地方很疼,他還沒緩過勁兒來。

執梧山莊的人既然來了,他的命十之八九保住了。

相傳,執梧山莊那個修行了一千三百多年的掌門淩念梧,十幾歲的時候生了場大病,天下名醫都沒能治好他,各種靈獸的血肉也試過了,還是一天比一天衰弱。

就在他的老爹老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給他準備身後事的時候,當年還是寂寂無名小醫童的離澈在他們莊上留宿,救了他一命,這才有了執梧山莊千餘年的仙門鼎盛。

所以,但凡被執梧山莊的弟子撞見有人對離澈君不敬,他們都是要出手的。

江無潮明擺着沒把孟家放在眼裏,朗聲道:“孟夫人如果還要祭拜醫君,那就誠心焚香祈願。如果沒了興致,那就早早離去,與其他鄉親們方便。”

“哼,我帶來的供品都已經被這乞丐偷了,還有什麽好祈願的!我們走!”

孟夫人這麽說,下面的人趕緊帶上原本準備的香火供品跟了上去。

當孟夫人路過江無潮的時候,江無潮忽然擡劍,劍柄擋住了孟夫人。

“孟夫人,在下有一言相勸。”

“哦,不知道掌劍還有何賜教?”

“夫人戾氣頗重,若一直心有執迷,這一路從鹿蜀回篷元山,至少三日行程,需得小心邪靈侵體。”

孟夫人眉梢一揚,冷聲道:“江掌劍到底是執梧山莊的掌劍,還是我們篷元山的掌劍?本夫人行得端,坐得正,随行弟子也不少,何懼邪祟惡靈!”

說完,就甩袖裏離去了。

孟夫人一走,等在外面被太陽曬得汗流浃背的鄉親們一股腦湧了進來。

上香的上香,擺供品的擺供品,比廟會還要熱鬧。

路小蟬差點沒給踩了,還好江無潮一把将他拎了起來。

“這位小兄弟,你躲在離澈真君像內偷取供品,雖然情有可原,但實在是對仙聖的大不敬,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路小蟬摸了摸胸口被刺破的地方,小聲道:“離澈君是寂滅,又不是飛升,敬或不敬,他都不知道……”

江無潮愣了愣,随即笑了。

“小兄弟,你還知道關于離澈君的傳說?”

聽江無潮說話的聲音,就知道他心懷坦蕩,不是為了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就計較的人,路小蟬對他倒是挺有好感。

“我聽到的傳說是這樣的——當年邪靈混沌寄身于東墟劍宗的體內,禍害蒼生。”

“東墟劍宗”這四個字,讓江無潮肩頭一緊。

“東墟劍宗闖入了無意境天,要把天上的無意劍海引下來,一旦他成功了就會生靈塗炭。于是各派仙首殺上了無意境天,封印了東墟劍宗體內的邪靈。”

江無潮怔在原處,這一戰是千餘年前的事了。

許多知道東墟劍宗被邪靈入體的仙首都不在了,這小乞丐怎麽知道?

“這一戰是驚天地泣鬼神!四方的劍宗都寂滅了,除了無意境天的劍宗泱蒼。醫聖漓澈本來是在那裏陪伴泱蒼,但沒想到碰上被邪靈侵體的東墟劍宗找上門來!漓澈為了保護閉關的泱蒼,所以犧牲了自己……對不對?”

江無潮眯起了眼睛,擡手扣住了路小蟬的肩膀:“你從哪裏聽來的?”

“哎喲!哎喲!你摁得我好疼!”路小蟬的眼睛鼻子都皺到了一起,“我當然是聽說書先生說的!在我們鹿蜀,這個故事誰沒聽過啊!”

江無潮狐疑地松開了路小蟬的肩膀。

“說書先生?故事後來呢?”

“後來?”路小蟬扯了扯嘴角,“你請我吃酒,我就講後面的故事給你聽!”

“哼。”江無潮笑了笑,“既然在鹿蜀,這個故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随便尋一個人說給我聽就是了,還不用浪費酒錢。”

路小蟬心裏勾起一抹壞笑,那你就去找別人說給你聽好了!

路小蟬起了身,歪歪扭扭走向廟門口。

還沒走出門,路小蟬就踩在了之前被孟家的弟子掀翻的供果上,摔了個狗啃屎。

倒黴!真真倒黴!

他爬了起來,跌跌撞撞,進來焚香的鄉親們都嫌棄他身上髒,沒人願意扶他,他又摔了幾跤。

江無潮雖然不喜路小蟬貪小便宜的德性,但還是找來了一根竹枝,遞給了他。

“謝了。咱們後會有期!”路小蟬看向江無潮,咧着嘴笑了。

江無潮愣了愣,這個小乞丐全身髒兮兮的,那雙眼睛卻澄澈無比。

怎麽就看不見呢?

真是可惜了。

路小蟬敲着竹竿兒,輕車熟路,來到了鎮子上的無肆酒坊的屋檐下。

這幾日,在醫聖廟裏面,雖然吃喝管夠,可就是少了無肆酒坊的“醉生夢死”,哪怕是香軟的桂花鮮釀雞入腹,也不夠盡興。

路小蟬這輩子,從不向往功名利祿。

食不果腹,無遮蔽風雨之所,對于他來說也是常事。

他這輩子心心念念的,就是能喝上一整壇的“醉生夢死。他這人一向心大,睡得好,可夢再香也見不到他想見的人。可喝了“醉生夢死”之後,卻能見到那位清冷月色下的仙衹。

這就要從他八九歲那年生的那場大病說起。

在大風大雨之中,收養他的老乞丐抱着他在酒肆的屋檐下瑟瑟發抖。

正巧窗邊有小二正在收拾桌子,老乞丐就乞求他把客官吃剩下的食物施舍給他,哪怕一口冷湯也成。

小二趁着老板不注意,随手就把那盤子花生從窗口倒下去。

老板素來不喜歡乞丐在自家屋檐下避雨,就呵斥那小二在幹什麽。

小二情急之下,就把桌面上那壺客人喝剩下的酒也潑了出去,說是往窗外倒剩下的茶水,省得端來倒去的麻煩,還會弄髒了酒肆裏的地面。

那一口酒,正好酒潑在了路小蟬的臉上。

當時全身發熱神智不清的路小蟬,就舔了了一口“醉生夢死”。

那味道清冷并不辛辣,瞬間化解了他全身高熱。

他的身體一陣下沉,魂魄從體內被勾了出去,再一睜眼,滄桑萬物逆轉倒流,夢回千年。

一輪冷月之下,站立着一個身着素色長衫的身影。

清寂孤絕。

那是路小蟬從出生到現在,唯一見過的事物,可惜在夢裏。

路小蟬的夢中有一個少年,身上叮叮當當挂滿了瓶瓶罐罐,腰邊還系着一個白玉小藥壺,壺身上刻着一只烏龜。

那烏龜雖然是刻上去的,卻像是有生命一般,在壺身上慢慢爬動。

少年笑,路小蟬就在夢裏跟着他一起開心,少年若是賭氣,路小蟬也在夢裏跟着煩惱,就好像另一個很久很久之前的自己。

少年滿懷期待,跑向那道月光下的影子,跳起來正要從後面攬住那身影的脖子,對方只是冷聲道了句:“放肆。”

瞬息之間,天地萬象威壓而下,碾壓他的心神,他覺得自己就快喘不過氣來。

“你這人好無趣啊!自己無趣也就算了,我來了你無意境天,就是你的客人。一個好臉色都沒有……”他低下頭來,踢了一下面前的碎石。

那碎石跳躍着,就快要碰上對方的腳跟。

少年在心裏竊喜,仿佛讓對方的衣衫染上一點丁點塵埃都是喜樂之事。

可嘴角還沒來及勾起,那粒碎石便如同塵埃一般在對方的靈壓之下駁裂煙散了。

少年翻了個白眼,往地上一坐,從腰間拿了藥的壺,拔了木塞,飲了一大口。

“我又不是想冒犯你,就是想請你嘗一嘗我新釀制的藥飲!”

對方就像沒有聽到他說什麽,一動不動。

“它的名字呢,是——‘酒撞仙’!怎麽樣?有意思吧?”

“世上沒有酒能讓你喝醉,這藥飲中加了一味靈草,名曰‘随心所欲’。它雖不是酒,但能醉仙!還能讓你醉倒之後心裏的欲望無處藏身!”

少年興奮地把一幅空白的畫卷甩開:“我在你的劍意閣裏找到了這幅‘鏡花水月’!任何人站在‘鏡花水月’前,畫卷裏都會照出他此刻內心的想法!”

那身影無動于衷。

“你敢不敢跟我賭?喝下我的‘酒撞仙’,站到‘鏡花水月’的面前,讓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無欲無求?”

少年拎着藥壺起了身,将它遞出去,對方卻連一個轉身正眼都沒有。

素衣男子淡然地路過了少年的身邊,少年正要跳起來去看對方的臉,卻被對方伸出的手輕而易舉地給摁住了腦袋。

等到擡起頭來的時候,又沒有看到對方的正臉。

“唉——你說你們修真有什麽好!禁情割欲!萬物皆空!你白白生了一張好看的臉,別人看不到,你轉過身來給我看看又如何嘛!”

他對着那道人影說了半天的話,口都幹了對方也沒個回應。

想了半天,他終于想到一個也許對方會有所回應的問題了。

“人可以成仙成佛,卻永遠成不了神,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何?”

兩個字而已,四面峭壁仿佛都渡上了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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