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醫宗昆吾

路小蟬倒抽一口氣, 下意識正要躲到舒無隙的身後。

對面的昆吾一把扣住了路小蟬, 還沒拽過去,舒無隙右手輕輕一彈,一道劍陣忽然張開,向着四面八方延伸而去,靈光飛濺, 立刻震碎了昆吾的醫道大咒, 已經快要扭曲至舒無隙身邊的漩渦倏然煙消雲散。

無數的醫修驚訝地看着這一幕。

昆吾本以為自己扣住了路小蟬, 卻沒想到路小蟬被鎖仙绫給拽了回去, 舒無隙擡起手将路小蟬緊緊扣在懷裏。

路小蟬的耳朵就貼在舒無隙的胸膛上, 他能聽見他的心跳,一聲一聲,沉穩卻又隐隐帶着一分暗湧。

“你方才所為,已經被你門下弟子看在眼裏了。”舒無隙淡淡地說。

原本臉上滿是震怒表情的昆吾壓低了聲音:“你不要碰他……你明知道你一旦碰他……”

“會怎樣?”還沒等舒無隙開口, 路小蟬就問了。

舒無隙一直沒告訴他為什麽,路小蟬一開始以為是舒無隙嫌棄自己乞丐出身有點髒, 到後面舒無隙對他無微不至, 有求必應——又怎麽可能會嫌棄他?

所以這裏面的緣由,路小蟬一直想知道。

舒無隙不說, 但是這個昆吾肯定知道!

他能感覺舒無隙低下頭來看着自己,因為他的氣息就落在自己的額頭上,然後舒無隙輕輕松開了手,就像之前一樣,特別小心翼翼。

昆吾這才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用力拍了一下舒無隙的肩膀:“老弟!你還是那麽厲害!連佩劍都不用就大殺四方啊!”

正在整理藥材的醫修門有的呼出一口氣,有的搖了搖頭,有的無奈地一笑,繼續整理起藥材來。

昆吾雖然裝作只是和舒無隙玩笑切磋的樣子,但是路小蟬卻知道,他方才是真的動怒了。

“随我來。”

昆吾的聲音果然沉了下來,他轉過身,快步而去。

舒無隙帶着路小蟬不緊不慢跟了上去。

他們來到了一間靜室,除了滴漏有規律的聲響,再沒有其他聲音。

靜室中只有一個茶幾,幾上有茶壺,但是當路小蟬跟着舒無隙坐下,昆吾卻一點沒有煮茶待客的意思,而是神情冰冷地看着舒無隙。

路小蟬坐得很不自在,他是來求醫的,可舒無隙貌似和昆吾鬧翻了,別說治眼睛了,一會兒就該把他們掃地出門了。

“舒無隙,你好大的膽子——你竟敢……”昆吾明擺着是要興師問罪。

“竟敢用鎖仙绫困住了他?還是竟然讓我找到了他?”

舒無隙的聲音如常,但是卻帶着威壓,路小蟬聽了心底泛起了深寒,那一邊的昆吾一時半會兒說不出話來。

“你一直知道他在哪裏。”舒無隙的聲音冰冷。

對面的昆吾不言。

“鹿蜀鎮的太淩清源大咒就是你設下的,除了不讓邪祟入侵,就是為了讓我找不到他。”舒無隙說。

路小蟬愣了!原來那個什麽大咒竟然是昆吾設下的!而且還是為了不讓舒無隙找到他!

如果不是這個大咒,舒無隙根本就不用去抓那個叫碧落的靈獸,也不用勾了路小蟬的元神回去才能知曉他在哪裏。

而且路小蟬聽昆吾的聲音像被花生噎死的老乞丐——應該沒錯?

這個老騙子是太淩閣的醫宗!

路小蟬腦子裏亂糟糟的,鬧不明白自己這十幾年到底怎麽回事了!

“你曾經答應過我,有他的消息便會告知我。你騙了我。”舒無隙的聲音更冷了,透露出徹骨的寒意,甚至于……殺氣。

昆吾看向了路小蟬,只說了一句:“小蟬,過來。”

路小蟬一聽,昆吾果然認識他!

他剛想要起身,卻想到舒無隙還沒同意,立刻坐回了原處。

我才不聽你這個老騙子的!

“你給我過來。”昆吾見路小蟬不動,直接伸手去扣路小蟬的肩膀,卻被舒無隙直接擡手擋住了。

昆吾又要結咒,舒無隙的另一只手就要去碰路小蟬的脖子,昆吾一驚,立刻收手:“不要!”

“你若不想我碰他,那現在就治他的眼睛。治好了,我要帶他走。”

昆吾怔了良久,吸了一口氣,擡起手腕,倒了一杯茶,卻忽然朝着路小蟬潑了去。

“哎呀!”

這一回,舒無隙沒有為路小蟬擋下,茶水落在路小蟬的身上,就似被某種力量給吸引了,從他的發梢、臉頰、脖子、肩頭凝聚成細流,竟然流進了路小蟬的耳朵裏。

瞬間,路小蟬除了咕嚕咕嚕的水聲,就什麽也聽不見了。

“我耳朵裏進水了!進水了!”路小蟬爬起身來,歪着腦袋,單腿跳來跳去。

但是耳朵裏的水就像是紮了根,怎麽跳也跳不出來。

“你要帶他去哪裏?”昆吾放下了茶杯,冷冷地看着舒無隙。

“無意境天。”

“你瘋了……舒無隙……你真的瘋掉了……我花費了多大的力氣才保住了他的丹元,但是他當年的修為早就渙散了,沒有修為他如何受得了無意劍海的劍勢威壓,他的丹元會裂開!你帶他上無意境天,就是要他的性命!”昆吾咬牙切齒,直接拿起了茶杯扔向舒無隙。

舒無隙端坐原處,不為所動。

那茶杯被舒無隙驟然釋放的靈壓所抵擋,沒有觸及舒無隙分毫,就跌落在了茶幾上。

“當初你帶走他的丹元,對我說一旦他的肉身再塑,你就會帶我見他。可是你并沒有。”舒無隙也擡起眼,看向昆吾。

原本清寂的目光在那一刻,如有萬千劍意奔湧而來,要讓昆吾灰飛煙滅。

昆吾扣緊了手指,看了一眼還在揉耳朵的路小蟬。

“見到他又如何?你能碰他嗎?你碰他一下,他便會混沌業火焚身。我好不容易為他再塑的肉身,豈能被你破壞!”

“我不會碰他。”舒無隙的聲音還是那麽沉靜。

“不會碰他?你忍得了一時,忍得了三年五載,忍得了數十光陰!你忍得了百年?一個大活人就在你的面前,你不想碰他?”

起初昆吾怒意難平,漸漸卻又平息下來,聲音裏也帶着無奈,甚至于懇求。

“我能忍。”舒無隙回答。

昆吾搖着頭,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般。

“如果你能忍住不碰他,你自然也能忍住不尋他、不見他。你很清楚,他的眼睛是治不好的,那是被混沌業火燒毀的,你就是挖了自己的眼睛給他換上,他也是看不見的。”

舒無隙靜默不語。

“小蟬的心性我也是了解。當初不過讓他留在無意境天三日,他就受不了,九日便哭鬧着要從無意劍海跳下來!我九次登門,你都執意不肯讓我帶他走……”

“可後來,他就再沒說過要走了。”

昆吾輕笑了一聲:“我這個師弟,對修真吾道沒有半點興趣,平日裏最喜歡的就是花花世界三千顏色,研究萬物生長周而複始。你能給他嗎?”

“那我便留下,他看他的三千世界,我看他就好。”舒無隙回答。

“什麽?那無意劍海怎麽辦?你不留在無意境天,那片劍海如果傾覆而下,天下蒼生都将被侵沒!你……你就是……”

“啊,原來還可以這樣。”舒無隙側過臉。

昆吾的背脊一片冰涼,他急匆匆看向舒無隙,想要從那沉如琉璃海的眼睛裏看出什麽來,卻只感到了恐懼。

“你……你想幹什麽……”

“你不是說小蟬舍不得三千世界萬物生長嗎?毀掉了,就沒什麽可留戀的了。”

舒無隙擡起手,昆吾一把将他的手腕扣住。

“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把自己的劍留在了無意境天,震住了無意劍海。現在我撤了自己的劍,劍海就會崩頹而下……”

“你別這樣!我幫你!我幫你!”

昆吾生怕他真的将劍給召喚回來,若是那樣,自己便是蒼生罪人。

“哦?怎麽幫我?”舒無隙緩慢擡起眼來,看着昆吾。

那一刻,昆吾才明白舒無隙是在威脅他。

路小蟬還在這裏,他怎麽可能讓無意劍海塌下來,是自己着了他的道。

“你……你讓他留在我這裏……”

“不可。”舒無隙的回答很冷。

“我不會再把他藏起來了。他的手腕上還系着鎖仙绫,上窮碧落下黃泉,你都能找到他,我藏哪兒都沒用不是?”

昆吾看着舒無隙,只覺得自己像是對着一個沒有感情的寒玉雕像在說話。

“他的六百年修為只是渙散了,并不是沒有了。我會教他太淩閣的修真法門,輔以靈丹,收回這六百年修為還是很快的!然後……然後你想要帶他回無意境天自然可以。”

昆吾的手都要抖了,如果舒無隙這樣都不肯,他就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舒無隙看向昆吾,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周身隐隐透着一絲執欲。

“如若……不是你身上還有小蟬的太淩淨空大咒,諸邪不侵……我真的會以為你是……”

昆吾自覺失言,立刻不再說下去了。

“你以為我是什麽?”

“邪神……混沌。”

說完這兩個字,昆吾只覺得舒無隙的靈壓仿佛從九天直墜而下,昆吾頭皮發麻,直不起背來。

“小蟬既然是被混沌的業火所傷,我會一生鎮壓它,不會讓它再傷着他。”

舒無隙言出必行,昆吾呼出一口氣來。

路小蟬跳了半天,耳水都沒能出來,着急的就要到處去摸舒無隙。

眼見着他的指尖就要碰到舒無隙的頭發,吓得昆吾就要撲上去,舒無隙側過身,胳膊一撈,将路小蟬攔腰抱住,卻是很小心隔着衣服,沒有碰上路小蟬的發膚。

他另一只手取過了茶杯,輕輕向上一擡,路小蟬耳朵裏的水就被吸走了,落回了茶杯裏。

路小蟬揉了揉耳朵,忽然明白過來:“你們在說什麽秘密呢!故意不讓我聽見!”

昆吾立刻陪了笑臉:“哪裏有什麽秘密啊!就是逗一逗你這個小娃娃嘛!”

路小蟬雖然看不見,卻臉朝着昆吾的方向,不說話。

昆吾被他瞧得全身發麻,笑着問:“怎麽了?”

路小蟬輕哼了一聲,扯了扯嘴角:“老叫花子,你很可以嘛!”

昆吾愣住了:“你這小娃娃!真是沒大沒小!”

“還裝!我都聞到你身上花生米和老燒酒的味道了!你不是吃花生米噎死了嗎?你真以為我聽不出你的聲音?聞不出你身上的味道?你燒成灰兒我都能認出來!”

路小蟬抱着胳膊,本來還對仙君昆吾誠惶誠恐,畢竟那是求着見一面都見不到的醫仙,但是當路小蟬發覺他就是老叫花子的時候,失望之情無以言表。

“哎呀……給認出來了啊!小蟬,我的小乖乖!”昆吾立刻變了臉,笑的跟朵花兒似的,還想要掐一下路小蟬的臉頰,誰知道舒無隙的目光掃過來,昆吾的手立刻就收了回來。

“誰是你的小乖乖?說!你跑來裝老乞丐是為什麽!”路小蟬可氣了。

“當……當然是為了好好照顧你啊!你忘了,你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昆吾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我信你才怪!你若是想照顧我,為什麽不帶我來這裏?”

“因為……因為……”昆吾看着舒無隙,心想自己不把路小蟬帶來這裏,可不就是為了躲着舒無隙嗎?

眼睛一亮,昆吾忽然就想到了好理由了:“當然是因為那棵老槐樹啊!它彙集天地之靈氣,你在它的身邊長大才能身強體壯!你不是來治眼睛的嗎?那棵老槐樹的靈性就有利于你雙眼複明啊!”

“什麽?你怎麽不早說!老槐樹已經被陳家人砍了,做成棺材板兒了!”

“啊?那可真是太遺憾了……”

“那之後呢?之後你為什麽裝死?被花生米噎死這樣離譜的死法,只有你想的出來!”路小蟬覺得這些年的傷心都是浪費,老叫花子這不是活的好好的嗎?

“這麽離譜的死法兒,你不是信了嗎?”

“什麽?”路小蟬抓起桌子上的茶壺就要砸他。

昆吾左晃晃,右晃晃,張開雙臂,準備接着自己的茶壺。

“小蟬,你看我……我每日有那麽多的丹藥要煉……正好我得了一株仙草,要煉化成這個複明丹,就是為了給你吃的。可是這個藥得煉上七七四十九年,我都得守在這裏。我尋思着,你都這麽大了,雖然看不見,但是自己能吃能喝的……我就索性裝死,回來煉丹嘛!”

昆吾發揮了自己一直以來忽悠路小蟬的功力,口若懸河,不帶卡殼。

“信你個邪!那你為什麽裝死!你假裝有事離開不就行了?”

路小蟬還是抓着茶壺揮來揮去,準備出其不意砸他個狠。

“小蟬啊!你看我們兩個情誼深厚,我若是說有事離開鹿蜀鎮,你鐵定得哭着鼻子跟着我對吧?我又不能帶你走,你得留在那裏吸收老槐樹的精氣啊!所以長痛不如短痛,一死百了,你也就不會惦念我了嘛!你想想,等到幾十年之後,再見到我,你多驚喜啊!”

“你就繼續編吧!”路小蟬雙手舉着那個茶壺,狠狠砸了出去。

“我的乖乖喔!”昆吾趕緊把自己的茶壺給接住了。

路小蟬拉了拉鎖仙绫,朝着門口的方向走:“我們走!他就是個騙子!他要是能治好我的眼睛,早就治好了!”

“诶!诶!诶!小蟬你別走!”昆吾繞過桌子來想要攔住他。

舒無隙端坐在原處,輕輕一拽,鎖仙绫就把路小蟬給拉了回去,他跌坐在了原位。

“小蟬,只有他能醫治你。”

路小蟬坐在原處,低着頭,眼淚不知不覺掉了下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

“你怎麽哭了?”舒無隙側過身來,他想要給路小蟬擦眼淚,但是卻碰不得他。

昆吾繞了過來,趕緊給他擦眼淚:“哎喲!你哭什麽啊!這都多少年了你還沒長大呢?我又不是真的死了!你這時候應該笑啊!”

路小蟬伸出手臂,一把将他抱住了,鼻涕眼淚蹭了他一身都是。

昆吾睜大了眼睛,看着舒無隙冷郁的目光,頓時覺得自己已經被無形劍氣挫骨揚灰,他只好僵在那裏,拍了拍路小蟬的後背,然後對着舒無隙說:“是他主動過來抱着我的啊!”

“我每年給你燒紙錢!讨了花生米給你供着!餓了都沒舍得吃了它們!你怎能這樣騙人啊!”

“我以後不騙你了!真不騙你了!”

“少來了吧!你要是不騙人,早就被雷劈死了!你這老騙子!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啊!好讓我也得意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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