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唐栗忐忑了一路。

回到沈家, 踏入客廳,率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貼在落地窗玻璃上的彩色氣球,歪歪扭扭的拼出“生日快樂”四個大字。

客廳的布置十分孩子氣,沙發上還擺放着足有唐栗那麽高的布偶熊。

一個整體呈藍色調的三層生日蛋糕安安靜靜放在茶幾上面,蛋糕最上層,一只可愛的鯨魚從蔚藍的水面躍出。

唐栗走近後, 才看到最下層蛋糕上還寫了一排字。

——我的小栗子,哥哥永遠疼你。

唐栗愣了一下, 頓時眼中泛起層層疊疊的喜悅,他的眼眶和鼻頭甚至有些發酸, 好似有股滾燙的液體要從眼睛裏溢出來。

這無疑是他收到過最好的生日禮物。

唐栗擡頭, 看向至始至終都背對着他坐在沙發前面的沈玉,輕輕喊了一聲:“沈玉哥哥。”

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敏感, 他總感覺客廳裏的氛圍有些過于沉寂, 包括張叔和陳嬸在內的傭人們低着頭, 悄無聲息站在客廳角落, 不敢往他們這邊看一眼。

而沈玉明明聽到了他的呼喚聲,卻不肯轉過身來面對他。

“沈玉哥哥。”唐栗用奶聲奶氣的男孩子喊着,他試探性的往前邁出兩步, “你怎麽了……”

話音未落, 就被沈玉頭也不回地打斷:“你別過來。”

唐栗前行的腳步霎時停住, 他想了想,迅速退回到之前的位置上,不安地扯着嘴角笑道:“沈玉哥哥, 是不是我哪裏惹你不開心了?”

回答唐栗的是一聲若有似無的冷笑。

“當初一口一個沈玉,怎麽說都不改口,現在做賊心虛,就知道喊哥哥了嗎?”

唐栗身體僵硬地伫立在原地,他仿佛在這一瞬間意識到什麽,臉色逐漸發青,連嘴角的笑容都變得極為勉強。

“怎麽了?”唐栗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沈玉沒有說話,操控着輪椅緩緩轉過身,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用陰郁來形容,唇角弧度緊繃,冰涼的目光在唐栗臉上游弋。

唐栗被看得很不自在,微微扁起嘴巴,波光流轉的鳳眸裏充斥着可憐兮兮的意味。

“沈玉哥哥……”

小反派像往常那樣用軟軟糯糯的聲音喊出沈玉的名字,像極了一只犯錯後乞求主人原諒的小奶狗。

然而這次,沈玉無動于衷。

他直勾勾地看着唐栗,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唐栗的表情。

沒有惶恐……

沒有擔憂……

更沒有一絲絲悔意……

有的只是在做出那樣惡劣的事情後,還能賣萌裝可憐的恬不知恥!

沈玉閉了閉眼,感覺自己氣得五髒六腑都在發疼,他眼前浮現出下午去醫院時看到的畫面——雷語萌虛弱地躺在病床上,露出來的手腳泛起明顯的淤青,她的手腕上包裹着厚重的紗布,疼得連睡着時都在呻/吟……

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未見,雷語萌已然從活蹦亂跳的可愛少女變成削瘦到幾乎病态的病人。

那一刻,沈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雷母臉色蒼白地坐在病床邊,眼下有着一圈烏青,她單手捂着臉,無聲地哭泣着。

雷父把沈玉喊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低聲下氣地懇求:“沈先生,是我們對女兒的管教不夠,沒能及時阻止她的行為,對唐栗小朋友造成了困擾,我們深感抱歉,明天語萌她媽就會去學校辦理退學手續,希望您能原諒我們。”

面對言辭懇切的雷父,沈玉神情呆愣,久久沒有反應過來。

半晌,沈玉才艱澀地從喉管裏擠出幾個字:“對不起……”

“不。”雷父慌忙擺手,“您別說對不起,要怪就怪傷害語萌的那些學生和她的班主任,唐栗小朋友在這件事中也是受害者。”

沈玉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雷父向他道歉的畫面猶如一根淬了毒/液的尖針,狠狠紮進他的皮膚裏,痛得他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他知道雷語萌的父母并不是真心認為唐栗無錯,而是看在沈家的面子上,不敢計較,還要小心翼翼地向他道歉。

離開時,沈玉讓張叔去打聽雷父的銀行卡號,盡快劃一筆賠償款進去。

可是在回家的路上,他心裏仍然不好受。

他想不通。

唐栗剛滿十一歲,本來應該是什麽都不懂的年紀,哪裏來的心計和手段做出這麽殘忍的事?

不過此時此刻看着唐栗毫無悔意的臉,沈玉突然明白了。

唐栗本身就是原文裏最大的反派。

這麽做,不是正好符合反派殘忍□□的人設嗎?

哪怕沈玉再用心的對待他,哪怕沈玉再積極的想把他從邪道上拉回來,都無事于補……只因為唐栗是貨真價實的反派,是天生的冷血動物。

就算沈玉把石頭捂熱了,也捂不熱唐栗那顆心!

沈玉咬緊唇,居然難過得想哭,他趕緊深吸口氣,才把湧上眼眶的熱意逼退回去,只是已經浸入骨髓的絕望感仍在絲絲縷縷地侵犯着他的神經。

“張叔。”沈玉把目光從唐栗讨好的臉上挪開,嗓音沙啞地說,“把家裏的布置都拆了。”

“是。”張叔低聲應道,轉頭對陳嬸和其他傭人使了個眼色,一群人立即行動起來。

唐栗當場愣住了,小臉上寫滿了迷茫,似乎沒聽懂沈玉的意思。

“沈玉,你不高興嗎?”唐栗怔怔地問。

沈玉沒有理會唐栗的話,甚至連餘光都沒有分給他一點,轉眼看到放在茶幾上三層蛋糕,沈玉眸光微閃,随後又對張叔說:“把這個也扔了。”

“是。”張叔點頭,大步流星走到茶幾前,便要拿起墊在蛋糕下面的紙盒子。

唐栗見狀,頓時急了,他踉踉跄跄跑過去,展開雙臂擋在蛋糕前,忙道:“這不是送給我的生日蛋糕嗎?為什麽要扔?不能扔!”

張叔面露難色,扭頭看向沈玉。

沈玉面無表情坐在輪椅上,平靜的眼神猶如一汪蕩不起漣漪的湖水,連吐出來的氣息都浸着一股子涼意:“我說扔了。”

這下張叔不再猶豫,繞過面前的唐栗,端起茶幾上的蛋糕就往外走。

哪知道他才走出幾步,唐栗突然像是瘋了一樣地沖過來,試圖搶走張叔手裏的蛋糕。

張叔被唐栗突如其來的動作吓了一跳,條件反射性地往右邊偏了一下,結果正好和唐栗的身體撞個正着。

三層生日蛋糕的重量不算輕,即便是作為成年人的張叔抱着都有些吃力,這會兒又被唐栗狠狠撞了一下,頓時身體重心偏離,手上沒穩住,整個蛋糕直挺挺往唐栗身上栽去。

唐栗沒有絲毫躲避的意思,還伸手去接蛋糕。

可惜蛋糕哪裏經得起這番折騰,落得滿地不說,還糊得唐栗臉上和身上都是白花花的奶油。

張叔愣住了,詫異地看着舉止瘋狂的唐栗:“唐栗少爺……”

唐栗的表情略顯呆滞,低頭看了眼糊在自己身上的蛋糕,又看了眼想抓住什麽卻有空空如也的雙手,茫然得如同在森林裏走丢的小獸。

“這是我的蛋糕,是你們送給我的蛋糕……”唐栗嘴裏呢喃,委屈得好像快要哭出來,“為什麽要把我的蛋糕扔了?不是你們送給我的嗎?你們不能不經過我的同意就把我的蛋糕扔了……”

張叔有些于心不忍,沉默地轉過頭。

坐在不遠處的沈玉從頭到尾都安靜地看着這一切,聽到唐栗的話後,他嘴角諷刺的弧度愈發明顯,聲線清冷地開口:“所以你在學校的所作所為經過了我的同意嗎?你讓雷語萌遭受那些傷害經過了她父母的同意嗎?”

這話一出,唐栗整張臉唰的一下變得慘白。

如果說剛才,他只是懷疑沈玉知道他和雷語萌交往的事,那麽現在,他很确定沈玉不僅知道這件事,還知道雷語萌遭受的種種霸淩,以及他一直在袖手旁觀。

想到這,唐栗頓時感覺渾身發冷。

“沈玉……”他下意識說道,“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沈玉忍無可忍,猛地抓住輪椅扶手,拔高聲量道:“那還能是什麽樣?!”

唐栗怔住,聲音戛然而止,他怯弱地看着沈玉。

“唐栗,我已經向你詢問過很多次,可是你每次都在撒謊,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個字的真話。”沈玉眼中溢滿了無法掩飾的失望,“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單純的早戀而已,沒想到你做得更加超乎我的想象,你竟然利用那些人去霸淩一個女生!”

“沈玉,不是那樣的……”唐栗向來冷淡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如此恐慌的表情,他把腦袋搖成撥浪鼓,走過來想握住沈玉的手。

但下一秒,就被沈玉毫不留情地揮手打開。

“別碰我。”沈玉冷聲道。

“要不是她死乞白賴地纏着我,還用你來威脅我,我根本不會出此下策。”唐栗臉上和身上都沾着蛋糕,看起來狼狽至極,他聲音發抖地解釋,“雷語萌遭受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沈玉氣笑了:“就因為她纏着你,你就縱容別人把她逼到在學校自殺的地步?”

唐栗說:“欺負她的人不是我,讓她自殺的人也不是我。”

事不關己的口吻聽得沈玉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用手扶着額頭,憤怒道:“你這樣做和那些人又有什麽區別?只是血沒濺到你手上而已,你才能說出這麽無所謂的話來,別忘了,你是間接導致雷語萌自殺的兇手!”

你怎麽能這麽殘忍?

你怎麽能眼睜睜看着一個女生因為你而受到霸淩?

你怎麽能在事後像個局外人一樣若無其事?

一時間,無數個問號和感嘆號填滿了沈玉腦海,他情緒不穩,靠在輪椅上微微喘息着,灼熱的眼神仿佛要看穿唐栗的身體。

他低聲嘆道:“我以為自己能改變你,能把你從那條道路上拉回來,直到現在,我才發現,那些人設已經滲透到了你的骨子裏,你天生就是這樣的人,你就是你,我改變不了你。”

頓了頓,又說,“唐栗,你有感情嗎?”

沈玉沒有得到唐栗的回答。

也不知道唐栗有沒有聽懂他這番莫名其妙的話。

沈玉撇下目光,忽然再沒精力去觀察唐栗的反應,待陳嬸等人把客廳收拾幹淨後,他擺了擺手,讓傭人們先離開。

然後,他問張叔:“學校附近有我的房産嗎?”

張叔低頭,心領神會地回答:“有兩套,一套是桂花園的精裝套二,距離盛華國際學校只有十多分鐘的路程,另外一套在鹿港小區,是兩百多平的錯層,去學校需要開車半個小時,勝在安保更好,交通更方便。”

“你決定吧。”沈玉閉上雙眼,疲憊地揉着眉心,“等會兒就把唐栗送過去,從今以後就讓他住那邊,一個月再回來一次。”

沒等張叔回答,唐栗已經崩潰道:“為什麽?”

沈玉睜眼,淡淡注視着滿臉震驚的唐栗:“我教不了你了。”

很快,他又補充說,“不過既然我曾經向你承諾過會撫養你到長大,我就一定遵守諾言,你不用擔心。”

唐栗直勾勾地盯着沈玉,目光陌生得好像在看一個從未認識過的人。

漸漸地,唐栗那雙漆黑的眸子裏蒙上一層水霧,萦繞在眸底的悲傷宛若要凝為實質。

唐栗動了動唇,用不可思議的語氣開口:“就為了雷語萌?”

沈玉回:“與她無關。”

“那跟什麽有關?還是說你早就嫌我礙眼了,正好現在有個合理的借口把我趕出去?”

沈玉察覺到了唐栗逼近暴走的情緒,他擡眸就對上唐栗那雙激動到赤紅的眼睛,頓感不妙,蹙眉道:“沒有的事。”

剛把話說完,沈玉就看到幾顆晶瑩的淚珠從唐栗眼眶裏滾落出來。

緊接着,那些淚水便猶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争先恐後地奪眶而出。

唐栗卻沒有絲毫感覺,眼睛紅得吓人,額間冒出幾根明顯的青筋,他似乎在極力壓制自己的情緒,看似平靜地說“如果我不那麽做,雷語萌還是會纏着我,日複一日守在我的教室外面,就像楊珍妮纏着你一樣。”

沈玉愣了愣,沉聲道:“盡管我不喜歡楊珍妮,可是我不會做出傷害她的事情來。”

唐栗回得一針見血:“所以你才給了她繼續糾纏你的機會。”

沈玉一下子被堵得啞口無言,不可置信的目光在唐栗身上徘徊了好幾圈。

他簡直無法相信……

這句話居然從一個十一歲孩子的嘴裏說出來。

就在沈玉愣神的同時,唐栗繼續說道:“你拒絕得一點都不狠,讓她以為,就算她像條狗一樣死賴着你,你也沒有一點辦法,你的行為在她眼中就是欲拒還迎,只要她再主動一點,當上沈太太是遲早的事。”

沈玉臉色鐵青,啪的一下拍在輪椅扶手上:“至少她沒有因為我而被逼得自殺!”

唐栗紅着眼眶道:“你真是個爛好人。”

聞言,沈玉氣得連呼吸都有些不穩,剎那間火上心頭,嘴巴先于腦子冒出一句:“對,我要不是爛好人,怎麽會收留你這種問題少年!”

話音落下時,整片空氣都沉寂了。

唐栗沒有再出聲,而是化作一尊雕塑,直接進入了靜止狀态。

沈玉的理智逐漸回籠,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他剛才那句話說得過分了,頓時心軟下來:“栗子,我……”

唐栗沒給他解釋的機會,轉身就走。

很快,唐栗的背影消失在沈玉的視線範圍內。

張叔看了眼沈玉,二話不說便悄無聲息地跟了出去。

·

初冬的夜晚來得很早。

才晚上八點鐘不到,落地窗外的天空已被沉沉夜色覆蓋,放眼看去,猶如一張結實又巨大的幕布,把所有光線都遮擋得嚴嚴實實。

“今晚要下雪了。”陳嬸看着窗外說。

沈玉坐在沙發旁邊玩手機,聞言跟着擡頭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他說:“現在才十二月份,這麽早就下雪嗎?”

“去年也是這個時候下初雪。”陳嬸轉過頭來,不太确定道,“我看天氣預報是這麽說的,就算今天晚上不下雪,可能明後天也會下。”

沈玉哦了一聲。

他低下頭繼續看手機,卻怎麽都看不進去界面上的內容。

旁邊的陳嬸把沈玉心不在焉的反應全部看在眼裏,她嘆了口氣,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沈玉。

雖然傍晚沈玉和唐栗發生争吵時,陳嬸等傭人都被沈玉遣散出去了,但是她在前院清清楚楚看到唐栗步履匆忙地朝大門口走去,張管家則一言不發跟在後面。

看來這次鬧得很厲害……

到底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就是容易出問題。

陳嬸猶豫半晌,勸道:“先生,時間不早了,早點上樓休息吧。”

“嗯。”沈玉點頭,随後收起手機,操控起輪椅準備乘坐電梯上樓,很快他又想到什麽,囑咐陳嬸道,“如果張叔回來了,讓他來我卧室找我,我暫時還不會睡覺。”

陳嬸應道:“好的,先生。”

也許是心事重重的原因,沈玉洗完澡後百無聊賴地靠坐在床頭上,還真是一點睡意都沒有。

他想了許久,還是拿起已經放到床頭的手機,不放心地撥通了張叔的電話。

當他打第二通電話時,才被接通,手機裏傳來張叔有意壓低的聲音:“先生,我在外面陪着唐栗少爺,不會有任何事,請您放心。”

沈玉問:“你們在哪兒?”

“雷語萌的家門外。”張叔說,“雷語萌在今天下午就出院回家了,這會兒唐栗少爺一直在她家樓下守着。”

沈玉很是奇怪:“他要做什麽?”

張叔如實回答:“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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