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雷語萌猶豫片刻, 還是走了。

夜色愈發深沉，恍若幕布的夜空裏沒有絲毫光線，只有密密麻麻的雪花飄然而下，一點點的将整片視線遮擋。

此時夜深，小區裏早已沒了偶爾路過的行人。

周遭靜谧得只能聽到積雪時不時從枝頭簌簌落下的聲音，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唐栗一個人。

他安靜地垂眸看着地面, 雪花落在他的長睫上，很快融化成冰水, 浸進眼裏，涼得他眼眶泛紅, 薄唇也泛起青色。

不知過了多久, 唐栗才勉強動了下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就在他右後方的不遠處, 一個小花壇旁邊, 停放着一輛普通款的別克車, 通體漆黑的車子似乎融入了黑夜裏, 車內沒有一點燈光。

若不是有意去看，很難發現那裏還停放着一輛車。

但是唐栗的視線并沒有在那輛車上多做停留，他只是愣了一瞬, 就迅速将目光撇開了。

如果他沒有猜錯……

沈玉就在那輛車裏。

不, 以他對沈玉的了解, 沈玉一定在那輛車裏，而且要是張叔一個人來的話，就不會偷偷摸摸的把車停在陰暗處觀望。

唐栗抱着雙臂, 感覺自己的大腦被冷空氣凍得有些遲鈍，然而當他眼前浮現出沈玉溫和親切的笑臉時，忽然又覺得一點都不冷了。

好像心窩被一股暖流填得滿滿當當。

恍惚中，他想起不久前雷語萌提出的問題——他為什麽不把這件事告訴給沈玉。

其實沒什麽複雜的原因。

只是覺得麻煩而已。

就像他當初答應陪雷語萌玩談戀愛的幼稚游戲一樣，他覺得雷語萌這個人太麻煩了，幹脆借老師或者那群女的之手給她找點事做。

不過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唐栗也是意想不到。

起初他确實有過愧疚和惶恐，結果離校前從同桌那裏得知雷語萌和那群女的恩怨情仇之後，就只剩下想趕緊結束這件事的心思。

至于對雷語萌自殺真實性的猜測，純粹是他結合同桌的八卦而做出來的試探罷了。

沒料到雷語萌輕而易舉的就承認了。

其實他不介意替雷語萌背鍋，卻煩躁這件破事沒完沒了的發展下去。

更何況在沈玉眼中，他就是個有些暴躁、有些無理取鬧、又有些孤僻的小孩兒而已，他寧願沈玉誤以為他是個冷血的人，也不想讓沈玉知道他有這麽多心思。

下雪的夜格外冷。

沈玉身上裹着厚重的大衣，出門前，張叔還特意往他腿上搭了一條毯子，可是坐在車裏，他還是感覺刺骨的涼氣争先恐後直往他衣服裏鑽。

沈玉冷不丁打了個寒顫，他縮了縮脖子，把大半張臉都埋在衣領裏，只露出一雙漂亮的桃花眼。

張叔坐在駕駛位上，轉過頭，無奈看着沈玉冷得發抖的模樣，于是勸道：“先生，您還是把車窗關上吧，外面太冷，車內又開着暖氣，這麽吹着容易生病。”

“沒事。”沈玉心不在焉地回道，他斜着身子靠坐在輪椅上，單手托腮，目不轉睛望着前面的某一處。

那抹削瘦的身影正在雪地裏艱難前行。

沈玉看得心疼，宛若五髒六腑都被一根細到極致的繩子緊緊勒住一樣，痛得他險些沒喘上氣。

這一刻，他恨不得飛奔下車，就算唐栗不願意，也要強行把唐栗拽過來，然而轉念想到之前唐栗對他的态度——沈玉又猶豫了。

萬一小反派因此更加記恨他的話，該怎麽辦？

沈玉嘆口氣，轉而吩咐張叔道：“給康林打個電話，問他什麽時候能過來，讓他就在小區正門外等着好了，順便把小栗子帶去醫院做個檢查。”

在冰天雪地裏硬生生熬了一天一夜，也不知道唐栗那小身板會不會出什麽毛病。

哦對了！

這段時間裏，恐怕唐栗連一口水都沒有喝上吧？

想到這些，沈玉頓時感覺自己的心髒疼得好像要揪起來似的。

昨天下午他有多麽厭惡唐栗的行為，這會兒就有多麽後悔他以同樣惡劣的方式對待唐栗，小反派再壞也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需要成年人用正确的方式引導。

總不能期待一根掰彎的鐵棍一下子變直。

也許用舒緩的語氣教育要比嚴厲的責罰更加有用。

沈玉亂七八糟地想完這些時，張叔已經給康林打完電話了，他說：“康林還有幾分鐘就到了，不然我們先出去吧……”

張叔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沈玉的動作打斷了。

就在剛才，走在雪地上的唐栗不知怎麽的，忽然直挺挺地往前栽去，然後再也沒有動靜了……

始終盯着外面的沈玉見狀，瞬間吓壞了，甚至沒來得及多想，條件反射性地打開車門，坐着輪椅就要沖出去。

幸好張叔眼疾手快抓住了沈玉的胳膊。

“您在車裏等着，我過去看看。”張叔說完，便下車跑了過去。

沒過多久，張叔抱着昏迷的唐栗急匆匆跑回來，他把唐栗放到後座，趕忙回到駕駛位上啓動車子。

沈玉把搭在腿上的毛毯蓋到唐栗身上，他握了握唐栗的手，冰涼的觸感仿佛要浸進皮膚，繼而蔓延到骨子裏。

“嘶……”沈玉被冰得倒吸口涼氣，卻沒舍得放開唐栗的手。

裹在毛毯裏的唐栗像是有了點知覺一般，往沈玉這邊靠了些，不知道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用小臉磨蹭了幾下沈玉的手心。

小反派長睫微顫，臉色慘白，嘴唇發紫……

看起來可憐極了。

“栗子。”沈玉小心翼翼撫摸着唐栗冰涼的臉頰，心疼得聲線都在顫抖，“沒事了，我們這就帶你去醫院。”

沈玉還以為唐栗已經不省人事，沒想到他的話說完後，唐栗竟然緩緩睜開眼睛，朦胧的視線逐漸在沈玉臉上聚焦。

那雙鳳眼半阖着，漆黑的眸子裏蒙上一層若有似無的水霧。

“沈玉……”唐栗聲音啞得不像話。

“我在。”沈玉連忙湊過去，試圖摩擦發熱地搓了搓唐栗的臉頰，緊張問道，“還冷嗎？”

随後，沈玉急忙轉頭對在開車的張叔說，“把暖氣開到最大。”

張叔道：“先生，已經開到最大了。”

沈玉又急切又無奈，只得催促張叔再開快點，接着轉回去替唐栗撚了下毛毯，哪知道唐栗順着他的動作緊緊抱住他的胳膊。

“我好冷啊……”唐栗用嘶啞的嗓音近乎哀求地說道，“沈玉，你抱抱我，好不好？”

沈玉低頭就對上唐栗那籠着一層霧氣的眸子，且毫不掩飾其中滿含着的期盼，像條可憐兮兮的小狗似的。

“你快抱抱我……”唐栗還在小聲催促。

沈玉無法拒絕，于是勉強将輪椅換了個方向。

他正面朝向唐栗，剛想把唐栗摟過來，就瞧見剛才看起來還虛弱無比的唐栗一骨碌地鑽進他懷裏，動作極為靈活。

沈玉：“……”

有那麽一瞬間，他還以為唐栗是在裝病。

只是沈玉垂眸看到唐栗躺在他腿上，閉着眼睛，很是困難地用嘴巴呼吸着，眉頭痛苦得打成個結，他又趕緊打消了那些懷疑的念頭。

都這個時候了，他還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沈玉很自責。

他解開大衣的扣子，把唐栗的上半身包裹住。

唐栗察覺到了沈玉的動作，便在他懷裏換了一個姿勢，把臉埋進沈玉胸膛上，雙手緊緊摟住沈玉的腰肢。

“沈玉。”唐栗悶聲說，“對不起，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

唐栗連說話都有點口齒不清，沈玉費了些力氣才隐約分辨出小反派在說什麽。

沈玉愣了愣，輕輕拍了下唐栗的背，說道：“我也有錯。”

“不，你沒有錯。”唐栗在沈玉懷裏搖着腦袋，更緊地抱着沈玉說，“錯的人是我，是我對你說謊，是我做了那些事，可是我已經向雷語萌道歉了，她也原諒我了。”

沈玉嘆息：“我知道。”

唐栗委屈地開口：“沈玉，你會原諒我嗎？”

沈玉撫摸着唐栗的背，溫言細語地說：“當然，誰讓你是我們沈家的孩子呢。”

唐栗頓了許久，又道：“那你還會趕我走嗎？”

沈玉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唐栗還記着自己讓他搬去學校附近的小插曲，頓時哭笑不得，低頭親了下唐栗柔軟的發絲。

“抱歉，我當時在氣頭上才說了那些話，現在我把那些話收回來。”

說完，沈玉明顯感覺到唐栗的身體狠狠顫動一下，他實在怕了唐栗那啞得仿佛要失聲的嗓子，趕忙說道，“別說話了，你先休息下，等會兒到醫院了我再喊你。”

唐栗乖乖點頭。

很快，他便在沈玉懷裏沉沉睡去。

不過到醫院後，沈玉并沒喊醒唐栗，而是讓張叔幫忙把唐栗抱進去。

整個過程中，唐栗都沒有蘇醒的跡象，起初沈玉以為唐栗睡得很沉，就讓醫生和護士動作小一點，別把孩子吵醒了。

後來經過醫生提醒，他才知道，唐栗又昏迷過去了。

這個晚上對沈玉而言，相當的煎熬，盡管醫生給唐栗挂了輸液瓶，可是到半夜，唐栗還是無法控制地發起高燒來。

沈玉坐着輪椅守在唐栗的病床邊，本來他已經趴着睡着了，淩晨醒來，下意識摸了摸唐栗的額頭，下一秒便被那滾燙的溫度吓得臉色煞白。

“張叔！”沈玉喊道，連聲音都變了調，也猛地驚醒在病房外面打盹的張叔和康林。

張叔立即找來醫生，讓醫生給唐栗打完針，唐栗的情況才逐漸好轉一些。

沈玉松口氣，這才後知後覺發現，他在剛才驚出了一身冷汗，汗濕的內衣緊巴巴地貼在皮膚上，感覺很不好受。

康林見沈玉面如土色，眼眶下還泛起了一層淡淡的烏青，便上前建議道：“沈總，您和張叔先回去吧，我在這裏守着就好了。”

“不用。”沈玉搖頭拒絕，“反正天快亮了，不如你們回去休息，明天中午再來找我。”

對于沈玉的提議，張叔和康林自然沒有答應，于是兩個人繼續坐在病房外面的長椅上打盹。

沈玉喝了杯涼水醒神，本打算在病床邊坐到天亮，哪知道沒多久，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十分不舒服。

意識模糊間，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沈玉臉部的皮膚上游走，很輕也很癢，沈玉蹙起眉頭細心感受，覺得那東西貌似是一只手。

在小心翼翼撫摸着他的臉頰。

沈玉有些不耐，倏地睜開雙眼，随即對上一雙略顯慌亂的黑眸，還夾雜着幾絲欲蓋彌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