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投名

(四)

永巷,幽深之所。平常鮮少喧鬧,可是這樣平靜的永巷,看上去卻似乎有許多秘密。

海棠接到這樣明顯責難的命令不過一遲疑就答應了。倒是教羊芷懷疑她是否本來就知道來龍去脈,心中越發不自在。本來他這樣說不過是為了給新收留的女子一個下馬威,特意撿了一個明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給她,誰知人家這樣鎮靜。雖然有些惱羞成怒,羊芷的性子卻是越挫越勇的,眼下對海棠将如何交差更感興趣了。

羊芷不方便自己去問,便教了身邊人套話。料定海棠初來朝陽偏殿,不可能無所交游。前去試探的人回複說,“她倒是心大,進了永巷,不僅憂心姊妹的性命,還要憂心幺妹的性情,卻是坦誠。虧得她來了咱們昭陽殿,別的廟還真供養不了這尊大佛,貴人盡管放心。”

“可能看出她心中是否有怨言?”怨恨無端奪取她全家性命的皇帝,還是那個信口雌黃的方士?

來人搖了搖頭。

羊芷擺手讓他下去了,心中想:便是有,豈會現在人前?更何況傳說鬼谷子長于權謀,她的弟子,沒有那麽容易被人瞧了深淺去。她倒是知道眼下緊要的是保住親人的性命,沒有局于仇恨,看來是個識時務的。

海棠就在朝陽偏殿住下,由靜貴人授意,張辟強與海棠同住。既然海棠改了名,昭陽殿人的意思,是不是連着張辟強一道改名,問過羊芷的意思,羊芷讓教她姐姐拿主意。海棠以為,自己棄了張氏,張家好歹是要有人承繼的,不欲張辟強改名。而且,當初爹娘取的名字,不疑,辟強都是柔順存全之意,也許正适合用在永巷。

羊芷就這樣看着海棠尋常度日,與衆人交好,關心各位侍婢的故鄉與親人,眼見三月之期将要到了,她卻連昭陽殿的殿門也沒出,言辭間提也不提皇後與婕妤,白日裏與宮人一同侍奉,夜間教張辟強念《論語》,過得好不自在。

與海棠交好的侍婢前來禀告,說:“臣自幼長在宮中,如今已有十數年了。張氏海棠是臣見過的心智最堅的,又最無所用心的。她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與人交接,如至親至愛,教人心甘情願為她去死。但凡這樣的人物出現,必然有所圖,所圖無不成,只是身邊人難免有所犧牲。此人不可不用,也不可不防,唯貴人用心。”

“知道了,你倒是忠心,賞。”

古時候有這樣的将軍,能讓身邊的人争相為她赴死,照這位宮人的說法,如今在身邊竟然存在這樣的人?也許是因為深宮的日子太寂寥,他聽了這番話本來應該警覺,卻一時驚懼,一時興奮起來。無所事事能教人發瘋,他若不找些事做,可要怎麽打發這無聊的時光?

又過了幾日,晚間海棠本應随着侍奉的人一齊退下,卻等着所有人都退下了還沒走。羊芷見她有話要說的模樣,心下知道了什麽,攔住要呵斥她退下的大伴,問:“你是有什麽事?”

海棠一禮,道:“臣已知曉皇後與婕妤的死因,特來回禀貴人。”

羊芷看見海棠緘默不言的模樣,知道她是有話要說,希望屏退他人。可是他到底是青年男子,不敢與女子獨處,強說:“你說。”

海棠極輕地嘆了一口氣,似乎為了無端卷進的宮人,一字一句地回答說:“是陛下。”

此時已是黃昏,對面女子年輕俊朗的面龐,嘴裏卻說着足以滅族的話。羊芷現在知道為了她一定堅持要屏退他人了,于是讓一旁伺候的全退下。盡心盡責的老人面色憂慮地離開了。好一會兒,羊芷才低聲問:“你怎麽知道的?”

海棠似乎輕輕一笑,問:“貴人以為當今天子如何?”

“自然是聖明神武,衆望所歸。”羊芷面色古怪地回答。

海棠似乎又是一笑,又問:“今上與太尉如何?”

“太尉愛今上如女,今上敬太尉如母如姊如師。”羊芷的面色更古怪了。

海棠了然于心,說:“先帝寡嗣,膝下僅太女一女。今上出生就是太女,弱冠繼位,南面為尊,富有四海,貴為天子。即便是個庸人,在這個位子上呆久了,也非同尋常,更何況今上出生就有聰穎過人的評語。雖然年輕,不可小觑。太尉雖然獨攬朝政,權勢熏天,實則是個不學無術之徒。兩虎相鬥,必有一失。皇後是連接太尉與今上的紐帶,太尉權勢如此,在宮中,沒人能悄無聲息地殺了她的兒子,除了天子。”

“可是,是為了什麽?”太尉可是帝紀之姑,皇後是她庶出的表弟,也算是至親。

“必然是有什麽不可告人之事。比如知道了什麽不該知道的。”海棠淡淡地說,“張婕妤身子骨弱,本就不是個有壽的。永巷是藍顏埋骨之地。”

雖然自己也這樣猜測,只是不敢與人言,如今一字一句地從別人嘴裏說出,聽着覺得怪異,羊芷想了一會兒才問:“你什麽時候知道的?有什麽證據?”

“一早就知道了。”海棠卻不接話,問“貴人以為宮廷生存之道是什麽?”

羊芷有些惱了,卻還是勉強回答:“要緊的是子嗣與帝王的寵愛。”

“不。是宮人。”海棠扭頭向宮人離去的方向,說,“宮中最緊要的是消息,而消息,就掌握在這些不起眼的人手中。貴人要多多與這些小人交好,散布賞賜,收獲人心,有一天,貴人将立于不敗之地。”

“你要說什麽?”明明是問證據,這人卻顧左右而言他,羊芷不禁有些惱怒。

“但不是現在。”海棠胸有成竹的回答,“現在不是收獲人心的時候,所以臣沒有證據,也沒有必要收集證據。知道是誰做的,什麽原因就行。因為現在,臣沒有把握去調查此事,卻不驚動他人。有人深紮宮中十數年,比貴人更能嗅到一點風吹草動。”

是帝紀。羊芷與海棠對視一眼,知道她說的像是別人,其實是帝紀。

“可是,你怎麽能确定?”沒有證據,僅靠猜測?自己也猜測過。

“看得多了,就知道了。”海棠發出一聲低低地耳語。羊芷沒有聽清,皺眉問:“什麽?”

海棠搖了搖頭,示意無須在意。

羊芷見海棠不欲說,也不再問,而是若有所思地說:“你倒是坦誠。”說這樣的話,就不怕掉腦袋?

“臣侍君以忠。”

羊芷一愣,這個女人,竟然像對待主君一樣對自己奉獻忠誠?

海棠見勾起了羊芷的興趣,便抛出自己此次的目的,問:“貴人有什麽心願嗎?”

羊芷但笑不語。宮中男子能有什麽前程?不過生女為帝,貴為太後。

海棠于是說:“臣知道了。那麽,臣必當助貴人履至尊之位。到時候,臣當求貴人一個恩典。”

“你要什麽?”

“辟強養在宮中,就會成為一個奴婢。”話雖未盡,羊芷卻已經懂得了她的意思,可憐天下當姊姊的心,不知為何,一時脫口而出,“那你呢?”辟強出了宮,你去哪裏?

“臣無礙的。”海棠看着眼前的靜貴人,慢慢地說:“從今天開始,貴人可以服用掩蓋容貌的藥了。”

羊芷一驚,兩人細細謀劃良久。

事已,海棠待離開,又轉回來說了一句話:“下次若是有人像臣一樣在貴人面前說這樣的話,貴人叉出去即可。”說完定睛一笑,正是這個年紀應當有的調皮笑容。

羊芷不禁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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