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喜樂
(七)
海棠要很久以後才能意識到,與羊芷在昭陽殿不理世事的那幾年,是她人生中僅有的快樂時光。而彼時,她心心念念的是張辟強的學業與出宮的辦法。
轉眼四年過去。帝紀六年,張辟強已經是一個十一二的大姑娘了,令海棠憂心的是,辟強一點也沒有好人家兒女的氣質,反而在內宮下九流的人群間混得如魚得水。便是旁人也能看出,張氏姐妹相異。
海棠雖為人驅使,卻始終不卑不亢,得衆人禮遇。而辟強則半點也不像張家的女兒,反而像家養的奴仆,形容猥瑣,愛沾小利,處處低人一等。如今剛到了知人事的年紀,恬不知恥的盯着宮中男性不能看的地方瞧,上至蹒跚學步的兒童,下至六十的老頭。
海棠說她“不求上進”等,她就反唇相譏,海棠不是嘴利的人,反而說不過她。海棠又說起“張家的榮譽”,辟強反而諷刺她身為張家的女兒卻為人奴婢,将海棠氣得半死。海棠心裏實在疼這個幼妹,不願苛責打罵,好好的官家小、姐,便長歪了。張辟強是個沒良心的,不體諒長姊為她做的一切,反而将生活的不順都歸咎于海棠的無能。一時姊妹之間生出龃龉。
卻說靜貴人在昭陽殿靜養,主仆二人每日的功課是溫習《公羊傳》,久了,海棠将自己最喜歡的段落念給他聽:
“晉人歸公子谷臣與連尹襄老之屍于楚,以求知荦。于是荀首佐中軍矣,故楚人許之。王送知荦,曰:‘子其怨我乎?’對曰:‘二國治戎,臣不才,不勝其任,以為俘馘。執事不以釁鼓,使歸即戮,君之惠也。臣實不才,又誰敢怨?’王曰:‘然則德我乎?’對曰:‘二國圖其社稷,而求纾其民,各懲其忿以相宥也,兩釋累囚以成其好。二國有好,臣不與及,其誰敢德?’王曰:‘子歸,何以報我?’對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無怨無德,不知所報。’王曰:‘雖然,必告不谷。’對曰:‘以君之靈,累臣得歸骨于晉,寡君之以為戮,死且不朽。若從君之惠而免之,以賜君之外臣首;首其請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若不獲命,而使嗣宗職,次及于事,而帥偏師以修封疆,雖遇執事,其弗敢違。其竭力致死,無有二心,以盡臣禮,所以報也。’王曰:‘晉未可與争。’重為之禮而歸之。”
讀完有感而嘆,問:“你知道這一段在說什麽?”
羊芷知道她讀書人的癡性情又犯了,淺笑道:“你在我跟前念了這些年,我若是還不知曉其中含義,也是白活了。無他,春秋之義也。只是海棠,你也知道,自從我朝滅六國,春秋之義早就不在,你崇尚的,如今只存古書典籍中。你教我春秋之義,我到底是不能行的。”
海棠難堪地別過臉去,心道:“雖如此,這是我的道。”
一時靜谧,兩人相對而坐,想着心事,周遭無人,只有偶爾穿堂的風過,帷幔飄起。
羊芷的奶爹是個年歲高有眼界的,看着這兩人的光景,忍不住皺眉。原來,羊芷自幼是個脾性古怪,好為人先的。這四年來,海棠授業,羊芷執弟子禮。先因男女有別,兩人講授時還有人在一旁伺候。時日久了,衆人知曉海棠是個守禮又自視甚高的君子,做不出犯上的事情。且兩人授學時間長,昭陽殿實在分不出多餘的人随時看着,也就随他們罷了。他們兩人更自在,時常講到深夜。羊芷實在是個勤奮好學的,有什麽疑義非弄明白不可。海棠是個好為人師的,傾囊相授。日子久了兩人之間也沒有上下尊卑,傾吐肺腑之言,倒是知己的模樣。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這裏是永巷,宮侍與宮人都是年少慕少艾的年紀,承恩無望的宮侍,總是要将心放在某一處,不是至尊天子,就是侍衛,太醫,連宮女都有可能。不動心,才是難的。
而海棠怎麽看都是上上之選。
奶爹心裏擔心的是:隔絕外界的昭陽殿給人一種生在桃花源的錯覺,人心裏放縱了,便會滋生一些有的沒的。羊芷再怎麽不理世事,到底是帝紀的宮侍,兩人雖說看起來是懂規矩的,到底年輕沖動,一旦行踏差錯,越過雷池,可是滅族之禍。
羊芷如今二十歲了。當年“是禍非福”的斷言猶在昨日,誰能想到他如今是這樣一番光景。以後,又會怎樣?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摘取《左傳·楚歸晉知荦》篇中大段,有湊字數之嫌,實則是為了表現,海棠心中的道,春秋之義不僅羊芷,她自己也是不能行的。
她後來做了什麽呢?春秋之義沒有教她觊觎君上的男人,犯上作亂的。
遇見情愛後将心中道義抛在一邊,常人難免。所以才說,色是削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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