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侍寝

(十一)

宮人引羊芷進殿,為其脫下大氅,領着他僅着白色寝衣跪在屏風旁,報:“陛下,靜貴人前來侍寝。”

帝紀仍伏案批奏章,頭也不擡。帝紀身邊的大宮女承安連忙使了個眼色,那宮人會意地退下。

承安是帝紀做太女時就跟在身邊的老人,他做事穩重細致,心腸軟,人又聰慧,更是忠心耿耿,最得帝紀信任。是以帝紀處理朝政,招幸宮人都是他随侍左右。

殿內寂靜,幾位宮人進出侍奉,連喘氣聲也不曾聽見,只間或傳來“沙沙”批閱聲以及拿起、放下奏章時竹木碰撞案幾的聲音。羊芷跪在青石板上,不一會兒就察覺膝蓋傳來絲絲涼意,心裏自嘲地想:若是海棠在,可不舍得自己跪在青石板上一下下。

帝紀端坐在位低頭批閱奏章,面容隔着九珠冕旒看不太清,不過大抵是位青年女子。遙遙一看,較幾年前沒有大的變化,只是難掩疲憊。羊芷想起這幾年朝堂的腥風血雨,這位天子年少而居高位,能有如今的成就,也算難得,就怪不得面露疲态。

說起來這還是四年來羊芷第一次面聖,自從羊芷決心自絕于宮廷,閉門不出,便連帝紀的面也見不上。如今若不是家中有難,他又怎會自薦枕席?他畢竟有靜貴人的位份在身,想要侍寝不是什麽難事。只是到了這一步再想這些有什麽用?羊芷收斂了心思,眼觀口鼻觀心,直直地望着面前那塊青石板。

夜愈深了,宮人陸續退下,宮中報時的也唱過幾遍,帝紀的奏章似乎要批到地老天荒去。等羊芷跪到三更,膝蓋以下失去知覺,心裏明白過來:這是一個下馬威。她貴為天子,天家威嚴本就不可冒犯,卻在初次侍寝時讓自己一個小小的貴人跪上兩個時辰,便是帝王心術,也過了。

帝紀合上最後一本奏章,總算是将今日的朝政處理完了,正細思這樣處置有什麽不妥之處。承安連忙收拾案幾,看了一眼看起來跪得挺拔實際已支撐不住的靜貴人,輕聲提醒道:“陛下,靜貴人前來侍寝,還跪着呢。”

帝紀看了一眼跪着的人兒,略伸手示意平身,羊芷身旁早有人扶他起來。羊芷跪得太久,下肢早就麻木,卻也知道皇帝面前不是嬌弱的時候,連忙強力支撐着自己站立,不要宮人的攙扶,一邊行禮道:“多謝陛下。”

帝紀看這麽個須眉男子,容顏憔悴,面冒冷汗,搖搖晃晃站也站不穩,卻堅決不要旁人攙扶,就知道他是個性子好強的,心中贊許,誇道:“靜貴人是個有禮的。”

有禮?羊芷心中嘲諷,尚且來不及應對,卻見帝紀突然欺身近前,只手輕佻地擡起自己的下巴,以一副女流氓調戲良家男子的口吻說道:“這麽一看,倒是有幾分姿色。”

宮人見狀,紛紛有眼色的退下。

羊芷難堪極了。想他長到如今,雖不是大富大貴之家,到底是父母嬌養長大的。等到了深宮,他位份頗高,自然也沒受過什麽氣。後來遇到了海棠,對他千好萬好,什麽事情都為他想到前頭,生怕他心中有一絲委屈,半點也不曾違過他的意。什麽時候被人羞辱至此?若真是尋常的小流氓,憑他的氣性,定要呵斥一番。可此人是他名正言順的妻主,又是帝王,他還有求于她,他便是此刻有多少委屈,也要打落牙齒和血吞。

帝紀見這位靜貴人眼圈都紅了,知道他心性高,得人珍視,不曾受過這樣的委屈,一時心中不快,想着:我貴為天子,生平沒有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四處碰壁;你不過是個小小的貴人,竟然沒有受過委屈。是什麽道理?于是收回手,冷冷地說:“聽聞羊禦史得罪了蕭太尉,如今正在獄中,你來,便是為了此事?”

此言一出,羊芷知道自己便是有多少委屈也不能顯,連忙跪下磕頭,語帶哭腔地說:“臣母是冤枉的,求陛下明鑒。”

帝紀在一旁坐了,只一個勁地把玩手中的配飾,眼看也不看靜貴人,好半天才慢悠悠地說:“這就要看你了。”

羊芷看帝紀意有松動,狂喜,膝行幾步上前道:“臣願為陛下驅使,死不恨也。”

帝紀聞言冷笑道:“你一個弱質男流,怎麽替寡人赴湯蹈火?”

羊芷知道自己一時心急,說岔了話,可是他到底是大家公子,自薦枕席的事雖已經做下,話卻一時半會兒說不出口。

帝紀将靜貴人的窘态放在眼裏,又說:“聽聞靜貴人是個小心謹慎的,從不出錯。”

羊芷見帝紀另挑話頭,不知她意在何處,不敢輕易答話,聽見帝紀輕飄飄地問:“如今後位空懸,貴人可有意乎?”

羊芷大驚,猛地擡頭,望着帝紀,嘴唇開開合合,卻沒有發出聲音。好歹反應過來,忙道:“臣不敢……”話音微顫,顯然被吓得不輕。

面觐天子,不是人人都有的機會。便是有,禮法也要求為人臣子者低頭,不得直視天顏。是以帝紀雖然尊貴,可是世間熟悉她面貌的卻在少數。羊芷先前也只知道帝紀的面容輪廓,如今隔的近了,才看到這位聖明天子相貌不是尋常女子的飒爽俊朗,而是帶了幾分男子的陰柔,許是随了前朝那位傾城傾國的皇後。她嘴角含着笑,眉眼卻平添幾分戾氣,可見這些年也不是好過的。

帝紀看羊芷如此吃驚的模樣,也在意料之中,若是王婕妤,便是心裏吃驚,恐怕也早就推辭不疊,這位靜貴人雖然未出錯,但是耽擱的時間太長,果然未經世事,心性天真。不過這樣也好,少不更事,又有弱點,才好掌控。

帝紀高深莫測地笑了起來,她容色豔麗,笑起來嘴邊有兩個酒窩,本是可愛,又是長年殺伐決斷的人,這樣笑起來,更增一分妖異,一時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竟比一般男子的容色,還要豔上三分。

教羊芷看見,一時心悸:帝紀的面相,不似女子。

羊芷一時疑惑,想起皇後入宮三月後暴斃,海棠說的,皇後死得蹊跷,必然是知道了什麽秘密;又想起溫八子對天祈願後的暴斃,王婕妤提起帝紀嘴角苦澀的笑,諱莫如深,都像是有什麽驚天的大秘密的樣子。

秘密。

帝紀又偏在招自己侍寝的時候說起立後的事情。串想起來,羊芷被自己的突然間的猜測驚得五雷轟頂:難道我天/朝的皇帝,竟是男子?

帝紀見到羊芷像是明白什麽過來,眼神震驚恐慌,一下子低下頭不敢吱聲,知道他猜到了。想他自己不過提點幾句,竟然就教猜到自己本是男兒身的事實。不比皇後的愚蠢和王婕妤的遲鈍,這位靜貴人聰慧異常,果然是後位合适的人選。帝紀想到此處,滿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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