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唯一的名字
**
中原中也犯了一個身為私家偵探最不應該犯的錯誤——他和被監視對象接觸了,但他确實無法忍受看着一個人在自己面前活活被淹死這種事情發生。月下的男子那時候就像是發現了他一樣,停住了繼續往前的步伐,他側過了身,腰側的海水蕩起了起伏不大的波紋,棱角分明的側臉籠罩暖黃色的月色下,顯得柔和得模糊不清,他垂下了眸,對着自己的方向,莞爾一笑。
——唉?
在一瞬間裏,中原中也又被重新拉進了自己多年以來都無法逃離的噩夢中,懸崖邊的孩子的臉正愈來愈清晰起來,他伸出了手,想要抓住往後摔的孩子,猛然地,宛若有千千萬萬梗根細針争先恐後地用力往他的大腦紮着,甚至是在旋轉着企圖鑽向更深的地方破壞,眼前的事物光影交錯。啪啦的一聲,他用餘光瞥見自己正踏着的地方崩塌了——堕空感,海浪聲,孩子臉上最後瞬間閃過的不明笑意,海鷗的悲鳴,映入他眼中的墨藍色……強烈的陣痛讓他回到現實當中。
記憶在一瞬間膨脹。
那個男人已經淹沒在海水裏。
等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把D先生救上來,甚至還擅自帶到了家裏。
——啧,徹底搞砸了。
他煩躁地屈着手指敲打在沙發的扶手上,抽着悶煙,側眼盯着躺在對面沙發的那個男人——在劇痛強襲他大腦的前幾秒,他看見那個孩子的臉與這個男人的臉竟有幾分相似,簡直就像是D先生的幼年期一樣。
——他是誰?
“你又是誰?”脫口而出的質問,他不得不承認面前的這個男人對他有着攝人心魂的吸引力,這股吸引力沒有源頭,也沒有盡頭,但卻死死地将他引向一個未知的深淵。
桌上的煙灰缸裏早已插滿煙頭,但中原中也毫不介意再插幾根下去。
“在這之前,自報家門不是必須的禮儀嗎?”D先生突然睜開了眼睛,側過頭反問道。
“你什麽時候醒的?”中原中也壓低了聲線。
“在車上的時候就已經醒了。”D先生起身時,身上蓋着的毯子随着他的動作滑落下到地板上,他将濕淋淋的額發用手指往耳朵後面別去,“你的駕駛技術太爛了,正常人都會被颠醒的。”說罷,就無所顧忌拿起放在對方面前的熱咖啡皺着眉喝下去,“嗚哇好苦啊,你家裏就沒有別的可以喝的東西了嘛,你好歹也放放方糖啊……話說回來啊,你比我想象中還要遲鈍呢……啊,難道說失業太久了嗎?”
“前刑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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爐火裏的一塊火柴炸開了,血紅的火星散開,朝着他們這個方向飛來。室內的吊燈沒有打開,外面的濃霧還沒有散開,月光自然而然就照不進來,整個會客廳幾乎沉浸在一片深邃靜寂的黑暗裏,只有搖曳的火光能映着他們,D先生側起了腦袋,鬓發順着滑落了下來。
只有秒針轉動的聲音。
“你知道的事情有多少?”他咬着有些微微開裂的下唇追問道,警惕地看着那個男人。
“不如這樣吧!”D先生突然想到了些什麽,語調變得興奮起來,“我用未婚妻付給你的十倍價格來委托你……”
“喂?!你這家夥到底有沒有聽別人說……”他略顯焦慮地打斷。
“我當然有聽。”D先生眸子彎得狡黠,宛若裏頭藏着鬼主意一般,聳聳肩,“實際上從你一開始跟蹤我的時候,我就發現了。”
“不過我覺得挺有趣的,所以就任着你來咯。”
“啧。”他瞪了眼D先生,想要揪住對方衣領時,又半空頓住了,“你這家夥耍我耍得好玩嗎?!”
“當然是非常好玩。”
“當然我沒有把發現了監視這件事告訴她聽。”他語氣明顯比剛才穩重不少,“所以要和我來做一場交易嗎?當然在這場交易的同時,你能繼續接下我未婚妻的委托,同時也能受到我這邊的委托的報酬。”他伸出了兩根手指在對方面前晃了晃,“這可是兩份報酬喔。”
“你覺得我會接下破壞職業操守的工作?”中原中也譏笑道。
“和我交往,然後告訴我聽——”
“藍色是怎麽樣的。”那人的眼裏點綴着情深一往,突如其來地用手指輕輕摩挲過他的下颚,他的臉頰,最終順勢挪動到了他的外眼角。
“是這樣的顏色的嗎?”
D先生停住了。
他伏下頭,嘴唇輕輕點了點對方眼角。
那張臉太近了,這實在太近了,之前歷歷在目的夢境已經夠讓中原中也心煩意亂,它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膨脹,分裂,打旋,變形。眼前的這張臉就宛若機關一般,強制讓他喚起夢裏的記憶,使得他再一次回到無限的夢中,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那天的懸崖,他聽到的是海浪聲,看到的是前仆後繼的海浪,感受到的是刀削般凜冽的海風——他想知道,他必須知道那張被隐藏起來的面孔,他甚至有一種奇怪的想法,眼前的D先生就是那張被模糊掉的臉。
稍微清醒過來的他,自嘲自己的想法真是蠢極了,然後給那人模狗樣兒的得寸進尺的家夥的臉上狠狠來了一拳。
“你別把我當女人啊?!嗯?你懂不懂啊,你這個花花公子!”
**
“接下來的游戲裏,就是你當警察,我當小偷啦?”
“你可要抓住我呀。”
“緊緊地——不要松手。”
——然而最後我松手了。
記憶在打旋變形着。
「呲——」
——A.M.5:32?!誰這麽大清早過來按門鈴的!?
“早上好呀!偵探先生!”
——啧,為什麽是這個家夥啊?!
中原中也覺得剛開門的時候就應該猛點把這人給撞飛。
“不要露出這種嫌惡的表情嘛。”對方沒管自己的黑臉,就自說自話地直接進來了,“我倒覺得我現在直接過來了,把你過去我那邊監視我的功夫也給省了。”
“滾出去。”中原中也往門口方向比劃了個手勢。
“你不會趕我走的。”D先生把手插在風衣口袋裏,顯得像是有十足的把握,“你肯定還會監視我下去的。”
“你沒睡醒的話,就麻煩您老人家滾回去睡個夠本。”他樂嗟苦咄地抱着雙臂。
“這不是猜測。”D先生沒有接着說下去,他俯□□從冰箱裏拿出一罐咖啡,嘴裏還嘀咕着了一陣‘啊你家除了這個就沒有別的飲料了嗎’之類的抱怨,“是在陳述未發生的事實。”
“而且我也想知道我間斷性失去的記憶裏存在着什麽。”他敲了敲自己的腦門,“如我未婚妻所言,我确實意識自己有某些很怪異的行為。
“但是頭腦裏卻不存在這些行為的記憶,嗯嗯——說不定我真的被惡靈附身了呢。”
他把咖啡扔向了站在門口的中原中也。
“再加上,我覺得偵探先生,啊不……直接叫你中也吧,也在被我吸引着。”他依靠在冰箱門上,玩味地用手指卷着翹起的頭發,“你不覺得嗎?”
“你跟着我并不是單單因為那個女人的委托吧?”雖然室內很暗,但他感覺到了D先生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注視着他,那雙眼睛裏充滿了毫不動搖的自信。
“這場交易很劃算。”
——那兩張臉很相似。夢境裏的孩子在腦海一閃而過。
“誰被你吸引了啊,你這個惡心的自戀男。”
中原中也接住了咖啡,「碰——」一聲後,從門縫跑進來的幾縷光漸漸消逝,室內又恢複了昏暗寂靜,他與D先生擦身而過,走向起居室的方向。
“你他媽愛在哪裏歇着就在哪裏歇着。”
“交易成立的意思咯!?”D先生撐圓了眼,興奮地扯着嗓子喊道。
“時間只能到你未婚妻的委托結束。”中原中也轉過身,指着D先生那張臉,兇狠狠繼續道,“在那之前你給我添麻煩的話,我馬上踢走你!”
“好的咧!我會好好添麻煩的。”
“還有——”他突然從起居室裏鑽出了大半個身,“不是交往,只是允許你可以呆在我這裏而已,不要搞錯了。”
**
中原中也又做夢了。
陰霾的天空裏的雪飄蕩不定,最終飄落在少年蒼白的臉頰,逐漸融化成水滴。這片平原早已白雪皚皚一片,灰蒙蒙的。孩子合上了那只沒有被繃帶遮擋住的眼睛,感受着雪飄散在他單薄的身子上,然後就這樣漸漸地被白色覆蓋傷痕累累的身體,想象着自己最終消失在一望無際的雪原。
“你在幹什麽啊……?「T——」”
一個柑色的腦袋映入了那個孩子的視網膜。
——是他自己。
——被刻意消音的名字是什麽?
“你不覺得就這樣漸漸被雪淹埋,也不錯嗎?”那個孩子慵懶地睜開了眼,“白色沒有個性,它也不是什麽顏色……只是不許別的顏色吸收進來而已。”
“它反□□所有的色光,所以它也不能扮演任何事物。”孩子頓了頓,“……我挺羨慕的。”
“你就是你自己吧?”他眉頭皺了下,“做自己不就好了嘛,羨慕來羨慕去的很麻煩。”
“我覺得現在的你就挺好的了。”
躺在雪地裏的孩子無聲地動了動嘴,最後不知道是誰嘆了口氣。
“哈欠——”孩子的眼咕嚕一轉,盯住伏□□看着他的人,“話說,我好冷啊。”
“那你從雪裏出來啊。”
“不要。”滿肚子壞水的孩子露出了惡作劇的得意笑容,突然伸手抓向他垂下的圍巾,往自己的方向拽,“啊我有個好主意——幹脆把你的圍巾給我吧!”
“你……快給呃……我住手……我快被呃……你勒死了……”
……
“中也你是想殺死我嗎?”男子的句末拖着幾絲嘲弄的笑意。
他睜開了眼,看到的便是五官被放大數倍的D先生,那人朝着他眨眨眼,那裏頭難得捎了點溫潤如玉,略長的睫毛也顫抖了幾下,對方的鼻尖輕輕滑過他的臉頰,熾熱的鼻息相互交織,或許是第一次在幾乎緊貼的距離裏細看青年俊俏的臉龐,惺忪的他交叉起夢境與現實,曾遺落的碎片于眼前重疊,竟一時忘記松開手裏扯着的圍巾,甚至更加用力往前拉近。
他另外一只手伸向了那裏,肌膚與肌膚的碰觸,順着傳遞過來的只有冰冷冷。
太過于相似了。
那個夢境越來越膨脹着,它在企圖成為‘現實’。
“……呃……松手……咳咳咳!”D先生被勒得咳嗽了起來,他才晃過神松手,意識到兩人處于相當尴尬的姿勢就馬上踹開了對方。
“你怎麽進來的?”
“你昨天配給我鑰匙了。”D先生癱坐在床邊的沙發椅上,擺出一副無辜的嘴臉,“然後進來就聽見你在說夢話,接着就被你扯住圍巾咯。”
三個月。
那個夢越來越清晰了。
自從D先生的到來之後,夢境上升着。
“我在裏面成為了誰了嗎?”男子略有興致道,然後裝模作樣地捏着嗓子,“還——是——說,終于想索——吻了?”
“你這得寸還進好幾尺了吧。”中原中也鄙夷地瞪了眼,想起剛剛夢境裏呼喚的名字,裝作随口問道,“既然都聽見夢話了,有提到過誰的名字嗎?”
“這麽緊張的樣子,難道是初戀女朋友嗎?啊還真是吃驚,中也居然能交到女朋友。”他語氣一轉,“不過可憐的是,聽起來最後還是被甩了呢。”
“你管那是我女朋友還是我七姑八婆,廢話少說直接點。”
“沒——有。”D先生晃了晃顯示着音頻界面的手機,“我倒是錄了不少超丢人的夢話。”
“要聽嗎?”
眼看播放鍵要被按下,他眼疾手快奪走了那臺手機,立馬删除了錄音,洩憤似地再把手頭裏的手機砸到對方臉上,扔下句‘下次再敢這麽做,老子宰了你!’便走向了盥洗室。
留下卧室裏的青年吶吶自語地重複一次又一次某句言語。
“「T——」。”
熹微的晨光下慢慢地泛進來了,一縷縷的光似乎穿透了青年黯淡的眸子,他眉眼間的憂愁稍稍淡去了些,他用唇語翕動嘴唇道。
唯一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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