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神說不可以讓他認識自己

**

在學校後山上的小樹林裏,有一個隐蔽的小小的湖畔,那裏一直都是中原中也的‘秘密基地’。今天是他回來後,第一次重新踏上前往那裏的羊腸小道。雨後的腥味摻雜着泥濘的馥郁,它們的睡眼還惺忪着,就順着春意從底下攀着了一陣陣的風,一同吹到了他的臉上,裏頭的沙粒刺得他的眼流起了淚,漸漸眼前牽起了一張朦胧的薄紗,他也懶得去擦拭,只顧着向前走。

他聽到了一群人在喧嘩的聲音,越來越近了,眼前的那層薄紗也終于被風給吹走——然後他看到了一群高年級的學生圍在了一起,對一個與他差不多年齡的黑發孩子拳打腳踢,那孩子似乎察覺了在樹後的自己,把視線擡到了這邊。

茶色的眼睛倏地映出了不屬于它的顏色。

或許是出于自己的‘秘密基地’被占領的不滿,或許是他心底裏那股正義感促生的一時沖動,總之他想這樣做了,就這麽做了。他不顧衆敵,沖了過去往那些人甩了幾拳,之後落得一臉的傷不說,衣服變得破破爛爛還沾滿了泥濘。

“喂,你沒事吧?”他随便用手背抹掉臉上的血跡,兇狠狠地瞪了那些高年級離去的方向幾眼,便轉過頭想伸手扶起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沒說話,眨巴着眼睛,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很粗糙,手掌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疤,觸感不好,也很冰嗖嗖的。

“笨——蛋——”他睥睨了對方一眼,“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說‘我是中原中也’了。”

“你這算是哪門子出手相救的人應有的态度啊。”他嘟囔抱怨道,“喂……你到底是怎麽樣知道我叫什麽的?!……還有就是,你還能走回去嗎?”

“那群人來找你的茬,我就說我是你咯。”他起身抹了抹嘴角的血跡,滿不在乎地繼續道,“‘假裝’是你結果被一眼識破,然後你還像個笨蛋一樣沖過來。”

“你需要為素不相識的人做到這樣嗎?”中原中也追問道,“那些家夥都是沖着我來的混蛋而已,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那你又怎麽回事?”那孩子哼出了笑聲,“初——次——見——面——啊”

“我們不是初次見面。”

“哈?”

黃昏的餘晖灑在了湖面上,一陣陣的風劃過了那兒,漣漪閃爍着殷紅的光泛起,映得孩子蒼白的臉頰稍微有點了紅潤,卷發吹得淩亂,纏在頭頂的繃帶經過剛剛的那輪折磨後,随着滑落了下來,疏松地漏出底下的另外那只眼。那個孩子比自己高出了半個頭,于是他稍稍地低頭,才能緊貼住自己的額頭,這下子中原中也看得更加清晰了。

那只孤寂的眼睛裏映出的是湛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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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并不是初次見面。”

“我等你很久了——終于又見面了。”

“我想再一次見到你。”

他的嘴角勾得喜形于色。

醒來的時候,中原中也發現自己頂着一張被黑色馬克筆亂畫的大花臉,平日的挂在挂衣架頂上的帽子也不見了蹤跡。

——以及他的耳釘少了一枚。

“如果你想救回被綁架的D先生,請晚上七點準備到G街的R購物中心前的那棵聖誕樹前。啊——順帶那頂品味極差的帽子也會扔回去給你。”

他懷着一股被捉弄後的怒火,棒讀黏在鏡子上的便利貼上的語句,然後洩憤撕下便利貼,揉成紙團用力抛向不遠處的垃圾桶裏。

“誰會去啊!”

然而七個小時後,傻愣愣地站在G街R購物中心正門口的中原中也算是給自己打了臉,邊凝視着接踵而來的人群和雪花飄落下來的軌跡,邊打着哈欠自嘲自己竟赴約這個對方根本不會出現的惡作劇,得是腦子多有病才陪那人瘋。

“哇——”向自己這個方向走來的D先生浮誇地撐圓了眼睛,作出十分驚訝的神色,“看起來這麽惡作劇的邀請也只有笨蛋和中也才會來的吧。”

“啊,不過我覺得我會出現才是最大的惡作劇才對呢。”他緊接着補充。

“我來了還真是信了你的邪。”中原中也撇了撇嘴,皮笑肉不笑地繼續道,“您可——看起來真是安然無恙啊。”

“當然啦,多虧偵探先生的保護。”

“啧,那快把東西還我。”

“不這樣做的話,中也根本不會出來吧?”他手指夾着兩張門票晃了晃,眨眨眼,語調上揚,“這是約會啦——約會啦~”

說罷,D先生便自說自話地握住他那一小節沒被皮制手套包裹,裸露在外的手腕,健康的小麥色皮膚被捏得紋理微微凹陷。他完全不顧路人上下左右方向各來一遍的詫異眼神,笑得一臉沒心沒肺的,拉起他就走。劇院今天來的大多是些小情侶,小夫妻,小劇院裏擠滿了成雙成對的男男女女,這倆大爺們确實是顯眼得很,這就好比你正看着一堆甜甜蜜蜜的情話,看得幾乎上眼皮都快能牢牢黏緊下眼皮的那種,突然往下一瞄,來了句‘巴頓術警告’一樣不對勁。戲劇演的是神話故事的改編,這劇團裏都是些剛出道的小演員,臉嫩,演技也嫩得欠佳,改編的劇本火候只能說算是個文火,可中原中也本着要尊重臺上演員的最基本态度,也就多多少少看進去了些。隔壁打着哈欠的D先生,過了半場就坐不穩了,手指閑不下,一會兒戳戳那人的臉頰,一會兒卷起他的幾縷後發玩弄起來,最後一米八多的熊孩子的下巴被來了拳,才徹底安定下來。

**

神說:不可以使他認識自己。

少年的父母聽到了神示,說他們的孩子不可以照到鏡子,因為會把他推到不幸的深淵裏,他們便照神的話所撫養其成長,但一直得到衆人寵愛的少年漸漸忘卻了神所言。

少女受到了詛咒,她一生只能不斷去模仿別人的話語,重複着一次又一次,這是神明對她的懲罰。

少女遇到了少年。

她對少年起了愛慕之心,但她卻無法把自己的言語告知給少年,只能等待着‘重複’出正确的話語,終于她說出來了,但少年卻在她的面前落荒而逃。

落寞的她将皮肉獻給了泥土的肥沃,她的骸骨化作頑石,只有她的聲音一直回蕩在塵世,悄悄躲在少年的背後。

少年最終違背了神明的勸誡,失足堕入了幻境裏,不斷對着湖中的倒影重複着:

“——”

即便那并非少年想要對她所說的言語,即使她剩下了的也只有聲音,最終陷入不幸的他在湖畔也化身成為了悲劇的水仙。

——一輩子只能模仿着誰的她,最終說出了自己想要說的話語。

“——”

結束的幕布被拉上了,劇場內漸漸暗下來,觀衆們的鼓掌聲抑揚頓挫地響起,中原中也身旁的人用手肘撐着臉頰時,原本遮擋着耳畔的幾縷頭發滑落了下來,銀色的弱光在他的餘光裏跳躍了下,他才注意到D先生耳廓上新帶上的耳環。

灰色的耳環。

夢境在膨脹着。

“新耳夾?”

“啊,是啊,這可是我專門買的——”

“為了和你老土的眼睛顏色匹配。”

……?眼睛顏色?

“你是哪只眼瞎了才說我眼睛顏色老土?!”

“嗯哼。”

“接着去放煙火吧。”那只手靜悄悄地不知不覺中撫上了他的手背,不重不輕地握住了,那雙眼裏沉澱的顏色似乎浮上了許些,笑意看起來也真情實意了不少。

他咬着下唇,兇狠狠得瞪了回去。

“你倒是說個能說服我的理由啊。”

“碰——一瞬間的絢麗,不覺得很棒嘛!”

“碰地——一瞬間。”

“哎?中也你不玩嗎?”

“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都是幼稚鬼啊。”

D先生回應了句‘你還真無聊呢’,就硬塞了一根過去給那人,接頭了,小小的火星兒從煙花棒的一頭竄到了另一根的那頭,呲地一聲,細細長長的小鐵線被點燃了,橙紅的火光甩出了它一簇簇的流星尾巴,淩空旋着它們幼稚笨拙的舞步,一長一短,一高一低。鐵線的火星快爬到盡了,上頭的灰燼啪啦掉進了沙子裏,最後拖着一點還茍活的火光,像劃過天際的流星一般隕落不見了,只有大片大片的光斑還呆在視網膜上,道着他捏的那條鐵線也曾豔過眼。

‘夢’是時候要結束了。

原本嘴硬着的中原中也似乎也感到了些許的趣味,打了個眼光給D先生,開口詢問:“掃完了嗎?”

“燒完了。”D先生把空了的小紙袋捏成紙團,他頓了下,垂下眸會兒,再擡起眼光,“陪我去個地方。”

是啊,燒完了,這只是一支小小的,短短的煙花棒罷。

燒完了啊,燒完了啊。

手裏也沒有餘下的了。

“然後東西就還給你。”

**

濃霧又毫無預兆地起了,車最終在那座教堂前停了下來。

中原中也并不陌生這個地方,這裏便是先前他跟蹤D先生時的每日行程之一。慘白仍舊大肆地抹在這座哥特建築上,D先生的嘴角平伏,不說話,他的眸子裏浮上了從沒有過的柔潤,就這麽沉默不語地看着他。他的耐性早就被消耗完了,正想質問對方,D先生的嘴唇突然覆了上來,幹燥的紋理漸漸被溫熱的唾液所填滿,他在驚愕之中,甚至還沒來得及推開對方,那人就迅速離開了,雙唇翕動道:

“我愛你。”

“但到此為止了。”

D先生幾乎是奪門而出地離開,漸起的濃霧很快就消去了男人遠去的背影,迅速反應過來的中原中也緊追了上去,但這是他第一次踏入這座教堂的內部,不同于別的教堂的構造,這座建築物一進去便是一個寬闊的圓形大廳,放射地連接着幾條走廊通向不同的地方,男人的腳步聲不斷四處回蕩碰撞,無法辨別源頭。不詳的預感排山倒海地向他沖來,長廊靜谧,燭臺上的燈火搖曳不停,他如同無頭蒼蠅般,焦慮地不斷先前奔跑。

瑪瑙般的眼睛裏但卻陰沉沉的,那底下蘊含着數不清的黯然神傷。

——D先生凝視着他的時候,最後驟變的眼神,在他的腦海裏緩緩地愈來愈重疊上那個孩子。

他無法坐視不管,他那時候沒有抓緊那只手,然後——那個孩子被濃霧吞沒了。

他必須找到D先生。

「碰——」

然後,他聽見大鐘被敲響了,以及類似水袋從高處砸在地面上的響聲。

愈來愈近的警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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