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去巡山

五人按照山中習慣,把床鋪首尾相連圍成一圈,中心擺上随身帶來的夜明珠。

左寥夕見尤道漓有幾分郁郁不樂,不知她是否還在為謝瞻白的事傷懷,便用四指拍拍她的腦門,問道:“想什麽呢?”

尤道漓沒有立刻回答,在床上左翻了個身,右翻了個身,終于忍不住說道:“這惠子塢也不知是站在哪邊的,萬一将來他們趁兩王俱傷時舉兵謀反,我們在這裏治病救人運糧草,豈不是為虎作伥麽?”

嚴槐枝聽言,吓得從床上噌地坐起:“哎呀媽呀,那不是得誅九族!?”

嚴徑柳倒不太擔心,道:“有丞相之女陪着我們,怕什麽?何況我看那莊知濠是心向朝廷的,否則何至于對寥夕如此優待、幾番想特地為之安排上房?”

“不不不……”晏如寄從被窩中探出頭來,壓低聲音說道,“其實我試探過,莊知濠那小子對此事的态度頗為暧昧……他當然不會明着說要造反啦,但想要他擁戴朝廷,恐怕還得聽他讨價還價一番。”

“我想去軍中。”尤道漓此話一出,其餘四人都驚得一愣。

晏如寄:“助東越王克蜀?你別想了,如今蜀道斷絕,魚凫關上把守重重,崖關下的死屍堆積如山,屍毒瘴氣直沖天際!……啊對了,還有道人結界封印靈力,你插上翅膀都飛不過去。”

嚴槐枝:“照你這麽說,那東越王要打過來豈不也是難如登天?”

晏如寄:“可不就是難如登天麽……最好的結果是兩邊各退一步,朝廷将成都王的爵位再升一級,以蜀國國主目之。成都王也別稱帝,每年入個貢……唉!”

左寥夕:“此例一開,豫朝江山恐怕便要四分五裂了。”

嚴徑柳:“好了好了,睡前莫論國事,明朝還有活要幹,大家都睡吧。”

諸人默然,雖不無報國之心,但自知能力有限,只能暫聽周公召喚,去夢中圖謀濟世大業了。

在惠子塢附近的山坳中守株待兔,每隔兩天就能遇上幾個傷兵流民。尤道漓根據老張的要求,把看似讀過書或會武功的人都送進了塢中,其餘的則盡量帶去附近村鎮的義莊中暫住。若見死屍,就地火焚,以免其傳播疫病。

這一日,她禦劍愈行愈東,已能遠眺蓉城之所在。這裏距離官府的勢力範圍太近,按理說惠子塢的人是不許插手的。但她這些天見了太多死于半道的逃難者,實在不想再聞到腐肉焚燒的氣味了,此刻恨不得直接從蜀道上背活生生的人回來,便把心一橫,繼續向東探去。

又翻過一個山頭,隐隐聽得前方有官兵騷動的聲音,她才知此處的确有哨兵守崗。不過林深樹密,前線尚且吃緊,後方這有限的兵力又怎可能守得住每條山道?思及此,她又大着膽子沒有折返,在草叢中一動不動地呆着,想伺機而動,看看有沒有可能擾亂官兵的布防。

“追!——”

不遠處一聲短促而響亮的號令,差點沒把尤道漓吓得靈魂出竅。她一手捂着狂跳的心,一手撥開三尺高的雜草,偷偷向有腳步震動的方向窺去——但見昏黑天色中有一群舉着火把的官兵四散開來,像是在搜尋什麽。

正要弓着身子後撤,腳上突然似被什麽東西緊緊纏住,低頭一瞧,竟是一只淌着黑血的手!

尤道漓差點驚叫出聲,餘光瞥見有一簇火光勻速逼近,緊張得血流凝結,好像一盆川椒水從頭淋到腳一樣渾身發麻。

獨自逃走自然是沒多大問題,可就怕這樣會給惠子塢惹來額外的麻煩。而且,腳邊這半死不活的人,難道就不救了嗎?突然一股熱血直沖腦門,她有了個不是主意的主意。

迅速披下頭發,從傷者的血手上蹭了一點血塗在眼角,接着隔空滅了那逐漸靠近的火把,同時施了一個火咒,使一道幽藍的火焰自下而上照亮自己慘白淌血的面龐。

自從她放棄火系修為之後,便再也點不着真正的道火了,每次都只能從指尖冒出一些藍不藍綠不綠的火光。傷不到人,吓人卻一吓一個準。

那被滅掉火把的兩個士兵先是怔怔地看了一眼木頭棒上焦黑的蠟油,等再轉頭向前時,便瞧見了扮成女鬼的尤道漓。

兩人第一反應便是掉頭瘋逃,但跑出幾十步後,又狐疑地轉身。卻見女鬼現身處唯有藍綠色的火光依舊,而尤道漓已趁那一會兒功夫拼盡全力禦劍,帶傷者行了數十丈遠,暫時隐伏在兩塊大石間。

喘了口氣後,她又探身出去,聲東擊西地隔空點着藍火以吸引士兵注意,然後竭力貼着地面怒行數十丈。

士兵們當然沒想到一個重傷的俘虜能在草叢中疾行如風,所以搜索隊伍向前推進的速度并不太快,也沒有注意遠處的動靜。尤道漓就這樣一邊死死摟緊傷者,一邊蹲着禦劍,直到徹底翻過一座山頭,才直起身,扶着傷者朝惠子塢的方向行去。

走一會兒,飛一會兒,再走一會兒,飛一會兒。尤道漓已然精疲力竭。

她将傷者放倒在一道山澗旁,氣喘籲籲地對那滿身血污的人說道:“這裏應該安全了,我稍歇會兒。”

傷者身上幾個大穴都被她封住了,如此才沒有繼續失血。尤道漓探了探他的脈象,基本确認他傷不致死,方松了口氣。

尤道漓:“欸,我不知道你身上有多少傷,也不知道傷在哪裏。現在需脫了你的衣服上藥。但我聲明,我這純屬救人心切,不是想占你便宜,也不會對你的清白負責。你要是不同意,就動動左手的手指,咱們回到惠子塢中,再找男人來給你療傷。同意的話,就動動右手的手指,我這就下手。”

感受到傷者右手一顫,尤道漓也不再婆媽。她三兩下除去了這人的衣服,就着山澗反射的月光,把那破爛的裏衣浸在水裏揉了揉,然後以之輕輕擦拭傷者全身,深一道淺一道的傷口便全展露在了她的眼前。

“我的老天,差點以為你在裝死,沒想到真傷得這麽重——”尤道漓嘴上說得輕松,手卻忍不住有些顫抖,顯然是被這傷勢吓到了。

取出懷中的金瘡藥,用手指蘸取些許,一點點塗在傷口邊緣。因怕傷者痛得受不了,尤道漓只得努力找話說,以分散其注意力:“喂,你是蜀軍逃兵,還是東越王的麾下?……”

尤道漓:“挨了這麽多刀,你還敢往外逃?你就是原地不動也随時可能見閻王你知道嗎?”

聽到傷者喉中發出微弱的聲響,尤道漓趕緊阻止道:“別說話別說話,沒事,我就随便問問。……哦對了,你是不是想喝水?”

尤道漓掬了一捧清冽的溪水,從指縫中一點點漏到傷者唇邊,順便也沖去了那人臉上的泥土與血污。

怎麽……這張臉,好像有點熟悉??

傷者飲下水後,才用嘶啞的嗓音斷斷續續地吐出一句話:“你說過……遇絕境,亦……不可放棄……”

尤道漓:“秦、秦……秦師兄!!”

秦疇夜次日醒來時,已安然躺在惠子塢的客房中。回想昨夜所見之人,他十分懷疑是夢幻一場。

醫治傷者是左寥夕職責所在。雖然她此前與秦疇夜沒有多少交情,可這人畢竟是同門師兄,她又很清楚秦的身份底細,自會對其格外上心。一聽到秦疇夜房中有了動靜,她便推門入內,端來了早點和傷藥。

秦疇夜見到屏風上的剪影時,先是一陣喜悅,但發現來者并非自己所想,又難掩淡淡失落。

“她平時重手重腳,對你倒是輕柔仔細得很。”左寥夕一邊利索地換藥,一邊說,“留疤是難免的了,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秦疇夜:“她……?她在哪兒?”

左寥夕:“她昨晚累得夠嗆,今天大概得睡個懶覺。”

其實尤道漓并沒有睡懶覺,她早就出門巡邏去了。與秦疇夜的久別重逢,使她有些心煩意亂。她說不清道不明為何而煩,只是想離秦疇夜遠一些。

然而同在塢中,總是會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若刻意回避,又難免使人覺得奇怪。想到這裏,尤道漓才決定日落時分去瞧瞧秦疇夜,好歹問一聲安。

“秦師兄,你在嗎?”尤道漓敲了敲門。

無人應答。

尤道漓心想,沒人在正好,反正她是來過了,禮數已到。她沒敲第二遍門,便輕巧地轉身,卻見五步開外,一名男子獨立斜晖,其儀态如孤松獨立,蕭蕭肅肅,神情似春陽映雪,暖而清明。

初見便知他非常人,此刻更無須懷疑他的貴胄身份了。尤道漓一雙波光盈盈的杏眼對着秦疇夜呆視了一會兒後,既羞且怕地向旁看去,紅着雙頰道了一聲:“秦、師、師兄……”

她昨夜把秦疇夜剝了個精光,現在怎能不羞不怕?

秦疇夜也是隔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昨晚天色太暗,他純是通過尤道漓說話的嗓音和語氣分辨出她是誰的,完全沒料到她已出落得如此明豔又水靈,從一個黃毛丫頭長成了青春女郎的模樣。

“師妹……”秦疇夜身上的傷一處都沒好,因躺着更痛,他才下了床。但在這一瞬,他忽覺所有疼痛都消失了,只有一朵煙花自胸口綻開,愉悅的焰火貫透四肢百骸。

夕陽西沉,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尤道漓意識到秦疇夜重傷未愈,不該在外吹風受累,便趕緊讓開道,對其說:“秦師兄,你快回房歇着吧。”

秦疇夜體會到尤道漓神色中的回避之意,那傳遍周身的酥麻感頓時由甜變酸。想到尤道漓多半已與謝瞻白定下終身,心中更感苦澀。他點了點頭,頗為不舍地回望了她一眼後,才緩步邁入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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