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書呆子
“她沒有‘遵師命回玉浮’,是麽?”秦疇夜問左寥夕,“她在哪兒?”
姐妹四人暫時隐瞞了尤道漓的行蹤,惠子塢沒有深究,但秦疇夜卻找上門來了。
左寥夕神色恭謹但語氣冷淡地答道:“道漓不想讓人知道她在何處。”
秦疇夜:“謝瞻白呢,他是不是有些太不關心了?”
晏如寄正想說“關謝瞻白什麽事”,卻被嚴徑柳搶了先:“那閣下是不是有些太過關心了呢?”
晏如寄補充道:“不關你們的事,我們自會去救她。”
“救!?”秦疇夜腦中一根弦突然繃緊,但見眼前四人對自己十分警惕,只好繼續耐着性子好言問道,“她救過我的命,我理當有所回報。除了玉浮與惠子塢,這蜀地處處都不安全……若她身陷險境,還請一定讓我知曉。”
“她在蓉城,暫時無礙。”左寥夕回答,“秦公子想要報答救命之恩,自是誠心一片。但想必公子也很清楚,你離她越近,她越危險,離她遠一些,她反而安全。”
“多謝左小姐提醒。”秦疇夜對左寥夕抱了下拳,踏着夕陽薄晖拂袖離去。
嚴槐枝疲憊地坐下,扶着石案嘆道:“怎麽辦?心裏好沒底。”
左寥夕:“這戰事拖得太久了,軍用匮乏,将士思歸,誰心裏都沒底。”
嚴徑柳:“聽說左愔擅自調兵西鎮,恐對王師不利。若成都王與……”
左愔是左寥夕的伯父,嚴槐枝趕緊用眼神阻止了嚴徑柳繼續說下去。
不料左寥夕自接話道:“若成都王與左愔沆瀣一氣,擒了東越王,并了他的人馬,下一步便是順江而下,直抵王都了。好在如今成都王與東越王暫時休戰,左愔也不敢妄動。”
聽左寥夕都不避左愔名諱,其餘人當然也就無所顧忌了。嚴徑柳道:“所以左……左愔打算如何?坐山等虎鬥?”
嚴槐枝:“他可能想看看成都王與東越王哪邊的勝算大。如果成都王守不住了,他說不定就順勢幫東越王打個勝仗,不只不算謀反,還克蜀有功呢。”
晏如寄:“我不明白,朝廷為什麽不趁現在調軍攻取江陵,端了左愔的老巢呢?他現在遣兵西進,想必後方應是十分空虛啊?”
左寥夕搖頭道:“若朝廷真的突襲江陵,那左愔不反也得反了。”
“篤、篤、篤……”
這不緊不徐的敲門聲,一聽便知是老張。
老張進了院子,拱了拱手道:“打擾各位,少塢主有點急事,想請晏如寄姑娘過去一趟,可方便?”
晏如寄戳戳自己的鼻尖問:“我、我?——”
“你打算怎麽看?”範僧仲正說着話時,忽把身上的铠甲解開了。緊接着褲腰一松,索性除去了上上下下所有遮擋。
“将軍、慢、慢!”尤道漓慌忙用手擋着眼睛說,“所謂望其氣色,聞其聲息,問其病症,斷其脈象,看臉足矣,足矣……”
範僧仲一把抓過尤道漓的手,極不客氣地說道:“書呆子,本将軍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我、我怕将軍感染風寒……”尤道漓此刻真覺得自己跑來軍營中是個極大的錯誤,不只不能殺賊擒王搗蛋,還被逼着研究化解昏毒的藥方,這不是助纣為虐是什麽?她無奈地說:“真不用脫衣服,快穿上吧……”
範僧仲這才将外衣随意一披。
尤道漓:“将軍體內潛伏的東西似毒非毒,極難推斷其究竟來自何處。我毫無頭緒,只能從些瑣碎的問題開始問起了,将軍莫怪……”
範僧仲坐回位子上,說了一個字:“問。”
尤道漓跪在矮幾前,攤開一張尺餘寬的宣紙,握直了筆杆後,方問道:“将軍體內的‘隐毒’……是否有時會讓将軍感到不适?”
範僧仲:“偶爾腹中隐痛,但并不礙事。若非你說,我也沒想到許是毒素。”
尤道漓:“那将軍平日裏的飲膳、熏香,兵器上淬的毒汁,受傷後敷用的藥物,可有什麽特別之處?”
範僧仲:“從伍之前,吃素。十五歲後便喝酒吃肉,無甚特別。兵器上不淬毒液,也沒用過什麽熏香。小病未曾服藥,傷了便淋半壇酒,加金瘡藥。”
“吃素?”尤道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然而聯想到範僧仲的名字,又仿佛猜到了一半,問,“将軍……莫非,信佛?”
範僧仲:“自小因身體不好被送進寺院寄養,故而取了這樣的俗名。這和毒有關嗎?”
尤道漓:“難說、難說……将軍小時候身體不好,是怎麽個不好法?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好的?”
範僧仲:“小時候脾胃虛弱,春夏季節咳嗽不止,藥吃過無數也不見效,大夫都說活不過十歲。在寺院裏靜養了十載有餘,亦未見好轉,但好歹保住了性命。後來遇上一個江湖郎中,吃了兩粒無名藥,就好了。”
尤道漓:“将軍可記得那郎中是從哪兒來的?吃的無名藥是什麽顏色,有什麽氣味?”
範僧仲:“郎中……我只知好像是個道士。藥是黑的,苦的……許是酸的?哪能記得!?”
尤道漓:“将軍是何方人士?”
範僧仲:“祖上隴西,祖父那輩因戰亂南逃,住在蜀北一帶。你這究竟是在治病,還是要為我作書立傳?”
尤道漓心道:我自然寧可為你作書立傳寫祭文,也不想給你醫病啦。
她翻了個白眼,回道:“我對将軍一無所知,沒奈何只得從頭問起。将軍若不相信我這膿包,不如直接把我咔嚓了……”
範僧仲聽到“我這膿包”四個字,不由得一樂,心想膿包固是膿包,但再不濟也是個長得水靈靈的膿包,咔嚓了有點可惜,姑且死馬當活馬醫吧,便說:“你若真有辦法,再問三天三夜本将軍也照答。”
尤道漓在紙上标了幾處重點,一本正經地說:“自隴西至蜀北一帶,氐、羌二族與漢人雜居。将軍若是自小在那兒長大,又病急亂投醫試過許多辦法,說不定就吃過那族中巫醫的土方——這得查查。将軍……蓉城府衙應藏有不少地方志略,當中或許記載了羌人醫病的方法,可否允許我去查查書?”
範僧仲:“可以。”
尤道漓:“至于那道士郎中所給的藥……這蜀地并無其他修道門派,獨我玉浮一家。那道士該不會給你吃了什麽仙藥吧!?這可是我玉浮嚴令禁止的!……欸,将軍,你能不能……”
範僧仲眉頭一皺,喝道:“有話快說。”
尤道漓:“但凡服用過仙藥的凡軀,燒起來都有仙味。”
範僧仲:“你想燒了我?”
“一根頭發、一根頭發而已……哦不,五根!……也許十根……”尤道漓先伸出一個手指頭,然後又變作五根,最後幹脆豎起了兩掌十指。
但聽刺啦一聲,範僧仲拔出銀晃晃的佩刀。
掌上一陣寒風掠過,留下了一股頭發。
尤道漓雙手恭敬地拿着頭發放進面前的燈罩中燒了起來。
“似有……若無?”她皺着鼻子吸了半天,也不敢确認到底有沒有仙味,只能确定沒有太微紫麻的味道,“話說将軍,你小時候的病情有那麽嚴重嗎?怎麽連來路不明的道士的藥都敢吃?”
範僧仲:“聽我娘說,曾外婆小時候曾遇上一場蜀中的大瘟疫,全村的人都是靠一位道士販售的丹藥才得以活命。家裏多藏了一粒藥,一直藏到我娘那代。我娘本無病,只是經年不孕,便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幹脆吃了那祖傳的藥試試,沒想到很快便有了我——所以她才對長得像道士的郎中都深信不疑。”
“……啊!”尤道漓一拍腦門,想起派中一件舊事。
範僧仲:“想到什麽了?”
尤道漓:“哎!那就沒錯了,百年前玉浮曾有兩個道士私自下山販售仙藥,看來有一粒流落到了令堂腹中。難怪剛才燒頭發時我覺得好像有仙氣好像又無!”
範僧仲:“那便确定了,是你們玉浮的仙藥可以解昏病?”
尤道漓:“不不不,沒有這麽簡單。将軍容我再查查書,琢磨琢磨……”
範僧仲:“我這就下令叫人給你運書過來,明天日暮前,給我答案。”
此時已是日薄西山,範僧仲的意思就是讓她通曉看書,尤道漓只覺得兩眼一黑。
範僧仲:“可有異議?”
尤道漓:“将軍也知道這是強人所難,若我明日之前沒想出個所以然,将軍是不是打算宰了我?”
“宰了你?哼……”範僧仲掰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地說,“沒那麽便宜。”
尤道漓不置可否地揚了下眉毛,倔強地想道:雖然我現在使不出靈力又手軟腿軟,但你要弄死我,我也不會讓你有好果子吃的。
範僧仲見她一臉傲氣,心中越是想笑。
回到宿處時天已全黑,好心的田九淵得知了尤道漓的遭遇,特地為她熬煮了一大鍋提神湯藥,以便她挑燈夜讀。
尤道漓其實已經大概猜到了範僧仲不受太微紫麻影響的原因:許多仙藥的藥性都互相排斥,如果先服過其中一種,往往就能對另一種産生抗力。所以範僧仲娘親吃下的仙藥,并非能解太微紫麻之毒,而只是預防了太微紫麻在範僧仲體內發揮作用。
所以那個百年前的仙藥之方是無需研究了。
眼下最讓她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麽太微紫麻的藥性會這麽烈?她一心兩用地邊翻地方志,邊思考着仙藥藥性變化的可能。
不行不行,還是得求教于外援。
确認田九淵已然睡下,周邊亦無其他可疑人士,她才躲進被窩中,拼盡靈力施展傳音術,向左寥夕匆匆敘述了她的疑問。
不過片刻,左寥夕就回複了尤道漓。
答案很簡單:太微紫麻不只溶于水,更溶于各種毒!它本身不過是使人昏睡的一種麻藥,藥性也并不強,但一與其他毒素混合,藥力加倍。
“尤道漓啊尤道漓,要不怎麽說你是豬腦子呢!”尤道漓茅塞頓開,“難怪燒屍體的毒煙竟能把我迷暈,可不就是因為屍毒與太微紫麻相融了麽!說起屍毒……”
尤道漓撥開滿床的地方志,尋出其中兩本,就着昏暗的燭光用力地從頭翻到尾又翻到頭,終于找着了她想看的東西:羌族有趕屍傳統,為防止活人被屍毒感染,族中巫醫制出了幾種抵禦屍毒的藥方。這些方子有時也被用來醫治命不久矣、面有屍氣之人。
那範僧仲既有娘胎裏的仙藥對抗太微紫麻,又服過預防屍毒的巫方,當然就沒毛病啦。
次日清晨,尤道漓帶着烏黑的眼圈出了營地,在兩個衛兵的監視下查看水源與糧倉。
踅來踅去,一直摸到距離魚凫關百尺之處,她才被嚴令不得再前。
四周充溢着令人作嘔的腐敗氣味,頭腦昏脹的感覺也越發強烈,她捏着鼻子問衛兵:“前面……都是死屍?”
得到了肯定的答複。
她憋着氣往回跑了一裏遠,等停下來時,一片空白的大腦中忽然冒出一個極其可怕的猜想:
莫非,太微紫麻之毒,是被塞進了那些堆積如山的死屍口中?
因夏季風往西吹,這些死屍便一面腐爛,一面使混合了屍毒的太微紫麻之毒一點點溶于水,融于氣,往西播散,弄得蓉城中無處不毒!所以根本就不需要有人天天投毒,那毒早就一次性投好了,全靠屍體緩慢地釋放着……
是誰?是誰把毒喂進了一具具死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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