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解棋局
從皇廟到卧雲山約莫一個時辰,納蘭峥憋着口氣,百無聊賴坐在馬車內,心想不知嵘哥兒在太孫那邊做什麽。
車隊一直行到卧雲山山腳附近的行宮。
行宮不比皇宮,雖也豪奢,宮室的布局卻簡單許多。納蘭峥該與宮中女眷一道入內宮去,卻因不放心嵘哥兒,在岔路口叫停了馬車,掀開車簾詢問父親弟弟的下落,這才曉得他的确是沒回來。
納蘭遠見她皺着個眉頭倒覺得好笑,叫她不必擔憂,先去了內宮便是。
正這時,忽有宮人前來通傳,說太孫喊四小姐過去。
納蘭峥心裏自然不願,可想到弟弟還捏在他手裏,一時沒法,加之太孫的谕令也不是她能違背的,只好硬着頭皮跟着去了。
宮人領她到了太孫的景泰宮。
小室正中架着個孔雀藍釉八寶紋三足爐,裏頭點了熏香。納蘭峥倒不讨厭混雜在其中的龍涎香氣,只是一想到這兒是湛明珩的地界就覺得連熏香也不好聞了,陰着張小臉走了進去。
湛明珩擡頭時,看見的就是一臉不舒爽的納蘭峥。
小丫頭今個兒不像上回在書院那般衣着素雅,此番赴的是皇家典禮,表的是魏國公府的門面,自然好生打扮過了。穿的鵝黃色裙裝,梳的垂髫分肖髻,頸側垂下一縷燕尾似的細發,襯得整個人嬌嫩欲滴。
可惜湛明珩是欣賞不到這些的,他的注意力全在納蘭峥此刻的神情上。
這是張什麽臭臉,他欠她銀錢了嗎?真要說欠銀錢的人,怕是拿了他字帖的納蘭峥才對,她知道他的手筆千金也買不到嗎?
湛明珩想着這些個糟心事,臉色自然也不會好看。倒是一旁的納蘭嵘見姐姐來了忙朝她招呼道:“姐姐,快些過來幫嵘兒解棋局!”
納蘭嵘早在前頭趙公公來魏國公府那會兒便知曉了太孫身份,因而這回才能得了聖上的欽點。他解不出棋局,太孫不肯放行,只好找了姐姐當救兵。
納蘭峥不高興歸不高興,還是得給湛明珩福身行禮的,完了就問弟弟:“什麽棋局?”
湛明珩分明就在納蘭峥跟前,她卻與上回一樣,反而特意扭頭去問納蘭嵘。精貴的太孫殿下察覺被忽視,登時就怒了:“你這女娃是不是眼神不好,看不見我坐在上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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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叫她女娃!
納蘭峥只得偏過頭來:“太孫殿下是不是耳朵不好,聽不見我方才行禮時喊了您?”
倒是伶牙俐齒!
他冷哼一聲:“得,你來解棋局,若解開了,咱們新賬舊賬一筆勾銷。若沒解開,想來嵘世子将來在雲戎書院也不會過得舒坦了。”
納蘭峥怒目瞪他,諷刺道:“太孫殿下倒是好風度。”
湛明珩可不覺得自個兒失了風度。
他是全然夠拿身份将姐弟倆壓死的,若非不願仗勢欺人,又想叫納蘭峥輸得心服口服,哪會給她清賬的機會。可她竟如此不識好歹。
他手中茶盞“啪”一聲擱下了,将原先心裏想的時辰縮短了一半:“一炷香。”
納蘭嵘忙起身給姐姐讓位。
納蘭峥瞥一眼棋局:“半柱香就夠了。”
這棋局是湛明珩與他豫皇叔對弈時遇着的難題,他都沒想出解法,更不要說這七歲女娃了。方才納蘭嵘花了一個時辰也沒看出個究竟,眼下納蘭峥說半柱香,湛明珩當然不信,就在她對面慢悠悠喝着茶,時不時瞥一眼她。
納蘭峥剛坐下就發覺自個兒将話說得太滿了,這棋局分明不是她乍看之下的那個解法……只是她前世跟父親學過好一陣子棋,不說如何厲害,卻也有幾分技藝在,才沒這麽快認輸的理。
半柱香過去,湛明珩見納蘭峥解不出還一副不肯低頭的模樣,心情都好了起來,頭一遭在她跟前眉開眼笑。
他的五官镌得深,平日又因身份尊貴老愛給人擺臉色,小小年紀卻常是副兇巴巴的模樣,眼下這麽笑起來才真好看。
可惜納蘭峥沒瞧見,一門心思都在棋局上。
不過她沒瞧見的,有人瞧見了。
這間小室一隔兩半,中間是面黃金八角龍紋镂雕屏風,房門敞着,昭盛帝沒進屋,就站在外頭透過屏風镂雕的縫隙往裏瞄,還給門口侍候的一幹宮婢比了個“噓”聲的手勢。
倒是幅好畫景。
只見那紫檀木案幾的兩端,一端的女孩家皺着好看的眉頭,咬着唇極認真地盯着棋盤,白嫩的指間撚了枚玉色的棋子,有一下沒一下敲着盤沿。另一端的少年則一瞬不瞬盯着對面人的神情,手中的茶盞舉了多時,竟都忘了湊去嘴邊。
昭盛帝伸長了脖子往裏瞅,他身後,趙公公掩着嘴,笑得眼睛都瞧不見了,卻聽裏頭小太孫忽然幹咳了一聲。
趙公公霎時大驚,昭盛帝也跟做賊被發現似的忙縮回了脖子,給宮婢們打了個“朕沒來過”的手勢,扭頭輕手輕腳走了。
小室裏,納蘭峥可沒想到堂堂天子爺竟有偷窺他人的陋習,壓根不曉得方才發生了什麽,聽見這聲奇怪的咳嗽才擡起頭來,眼色疑問。
湛明珩下意識看向她。
這一瞧,就見納蘭峥頰邊一縷鬓發被窗子外的風吹到了嘴邊,而她唇齒一動,剛好将發絲吃了進去。
他張了張嘴要說什麽,看她渾然不覺的模樣又覺得好笑,便存了戲弄她的心思,趁她還不明所以盯着自己,擡起一根食指伸了過去。
納蘭峥埋頭思考許久,滿腦子都是縱來橫去的棋盤,原本就有些懵,這下子更是愣得忘了動作,眼看那根食指明目張膽湊到了自己的頰邊。
湛明珩在她臉頰上飛快地刮了一下,将發絲從她嘴裏順了出來。
坐在一旁的納蘭嵘見此一幕張大了嘴,只覺整間小室像一下子凍成了冰窖,刮人的那個和被刮的那個都跟冰塊似的凝住了。
這動作,說得不好聽點叫輕薄,納蘭峥吃驚的反應合情合理,可湛明珩卻是惡作劇的那個,倒是僵得不明不白的,半晌才硬作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你……吃頭發不嫌髒?”
他話說出口,舌頭都險些打了架,自個兒也不明白何以失态成這樣。
分明只想擺個假動作吓吓她的,卻不意指尖觸及那剝好的鴿子蛋似的臉頰,比上品的絲緞還滑手,還帶着幾分清爽的涼意,實在熨帖極了。
他一個沒忍住,就刮了一下。
完了才驚覺做了什麽逾越的事,自己也懵了。
納蘭峥聽完湛明珩“強有力”的反問才曉得他的用意,可女孩家的臉哪能随便給人碰,便是皇家子弟也要忌諱的。上回在書院與湛明珩接觸,那是事急從權,眼下卻哪有什麽急的?
她從驚愕裏緩過神來,記起方才一瞬,陌生的指腹在頰邊暈開的溫暖觸感,立時漲紅了臉,也不知氣的還是羞的,亦或兩者都有。半晌沒說出話來。
湛明珩可不曉得小丫頭還懂害羞,因他自個兒就不懂。納蘭峥那張透嫩透嫩的臉,每每稍動些怒就紅了,他也見過幾次,眼下自然只當她是生氣。
只是做都做了,難不成他還能纡尊降貴道歉不成?
當然不成!
所以他反倒愈加理直氣壯了:“愣着做什麽,這棋局你還解不解了?”
納蘭峥簡直服了他這潑皮無賴樣,也沒了解棋局的心思,狠狠瞪他一眼,憤然起身,手一拂将棋盤上的玉子捋了個亂:“解完了!”
說罷牽起納蘭嵘就朝外走去。
湛明珩不可置信盯着眼前的棋盤,呆了良久才明白過來這丫頭的意思。他叫她解棋局,她竟打亂了算數?
這女娃怎得總叫他氣得胸悶!
他忍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咬牙道:“湛允!”
外頭立刻有人閃身進來,還不等他開口就先急忙解釋:“主子,我看您沒說要攔人吶,要不我現在去攔?”
“攔什麽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給我拿弩來!”
湛允聞言大驚:“主子,使不得啊!人家再怎麽惹怒了您,那也是國公府的小姐,是皇後娘娘的外甥女,是條精貴的人命啊!”
湛明珩白他一眼:“你腦袋裏裝的都是什麽,漿糊嗎?拿弩來,跟我去圍場。”
哦,原來小主子是要獵幾只兔子出氣。湛允飛似的領命跑了。
……
景泰宮這廂進進出出的動靜很快傳到了另一間宮室,一位幕僚模樣的人立在桌案前恭敬颔首,碩大的鬥篷遮沒了他的臉,只聽得見他低啞的嗓音:“目标已離開景泰宮,是否提前行動?”
仰靠着交椅的人唇角笑意淺淺,慢悠悠道:“急什麽,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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