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争執

納蘭峥耷拉着小臉看向湛明珩,實在找不着借口,只好咬了咬唇小聲道:“是我想事情太入神了……”

這語速相當緩慢,态度也算難得誠懇。湛明珩聞言觑她一眼,暫且忍了,朝椅背仰靠了去:“你倒說出個究竟給我聽。”聽完了再決定要不要與她計較。

納蘭峥覺得,一月不見,湛明珩行止間像是威嚴了不少,那審犯人似的語氣竟叫她都有些慌了。實則也難怪,畢竟這些時日對羽翼初成的皇太孫而言實在是非常磨砺人的。

只是他并未看她,而将目光投落在遠處,她就曉得,自己非得說出個令他滿意的答案方能叫他氣消。

随意編個無足輕重的理由他自然不會信,可她被他沉聲說話的樣子壓迫得沒法細細思量,一時間哪想得到好說辭。況且人命關天,偏他又是最清楚顧池生那樁案情的人,因此她猶豫過後還是說了實話:“我聽說……戶部郎中顧大人下獄了?”

果不其然,湛明珩的臉立刻黑了。他甚至一點也不想忍了,“唰”一下站起來,一雙手撐着案面,微眯着眼冷笑道:“納蘭峥,你似乎不是頭一回這般關心我的朝臣了。”

納蘭峥是猜到他會生氣的,畢竟她瞧得出來,他不知何故似乎一直不大喜歡顧池生,卻也沒料到他能發如此大的火。

她可從未見過他這般針對過自己。

納蘭峥被吓得也“唰”一下跟着站了起來,站完了又覺得不對。

她這是要和他掐架嗎?她可不是這個意思啊。

果然見湛明珩的臉色更陰沉了,盯着她掩在袖中的手說了兩個字:“拿來。”

她一愣,攤開手心就看見了那枚金葉子。書房的窗子未阖,有淡淡的日光照進來,映襯得那物件熠熠生輝,耀得人眼都發暈。

湛明珩見她遲遲未有動作,自然不會魯莽到如五年前那般強取豪奪,只淡淡朝湛允道:“既然納蘭小姐關心顧大人安危,你就替她去牢裏瞧瞧,好好拿銅鞭慰問一下人家。”

納蘭峥霎時瞪大了眼。

湛允亦大駭,結巴道:“主……主子,此話當真?”

他看也不看如遭雷劈的兩人,緩緩道:“我說出口的話,何時作過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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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允倒也并非有意拆主子臺,實在是覺得不妥才多勸了一句:“主子,今日朝議替顧大人求情的官員實是太多了,且顧大人也已足足受了三日的刑,再要如此,怕鐵打的人也扛不住啊!屬下的意思,您還是先給朝臣們一個說法較為妥當。”

“我的話就是說法,你再慢上一步,連你一道罰。”

湛允不敢再有疑,匆匆領命去了。

納蘭峥起初還道他說氣話呢,看到這裏卻是忍不了了,上前一步道:“湛明珩,且不論顧池生是否當真有罪,你這般草菅人命也實在有失明德了罷!”

她氣急之下又喊了顧池生的全名,叫湛明珩耳朵都疼起來。他隔着一方窄窄的桌案俯身向她,看那眼神足能冒出火似的,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再替他多說一句,信不信我連全屍都不給他留?”

兩人離得太近了,納蘭峥被氣得胸脯一起一伏,連帶出口熱氣都噴在了湛明珩唇上,叫他忽然有些呼吸發緊。

只是她很快便朝後退開了去,點着頭冷笑道:“好,好!湛明珩,你真是好極了!”她說這話時下意識攥緊了拳頭,察覺手心裏什麽東西硌得慌,低頭一看便将那金葉子扔了過去,“要這個?還你就是了!”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湛明珩在原地僵立了許久,直到納蘭峥跑沒了影才回過神來,半晌動了動喉結,幹澀道:“湛允。”

立刻有人聞聲進來,正是本該去往天牢的湛允。此前轉身那剎他得了主子的眼色,只做了個假動作,悄悄候在了拐角。

湛允進來後見主子臉色發白,猶豫一會兒道:“主子,納蘭小姐還未走遠。”見他似乎未有要追的意思,又問,“您為何不告訴納蘭小姐,顧大人的案子的确存有疑點,您表面上按兵不動,實則卻早早開始了查證呢?”

湛明珩深吸一口氣,仰靠着椅背坐下來,閉上眼冷靜了一會兒,再睜開時,眸底那點渾濁已然不見,神色亦恢複了清明:“将此前搜集到的證據交給三法司,最遲明日,我要見到案子的最新進展。”

湛允颔首領命去了,方才轉身又聽他道:“午後有雨,派一隊錦衣衛去看着她,看到魏國公府為止。”

……

納蘭峥這回真是被氣懵了,直至回了國公府臉都還白着,又将自己關在房中足足整日,誰說話也不搭理,是夜裏父親回來方才開了口,詢問了顧池生的事。

不論如何,那個孩子是她不能不管的,她可還未來得及還他當年的救命恩情。

倘使他當真有罪,她亦無話可說,可卻須得叫真相水落石出了。她不信,那些個替他求情的官員都是瞎了眼的,湛明珩實在太胡來了!

納蘭遠不曉得承乾宮裏頭的事,只是見納蘭峥那模樣約莫也猜到幾分,寬慰了她幾句,稱會替她留意,便趕她回房去睡了。

納蘭峥卻是一夜未歇好,翌日起早見院中下人們舉止異常拘謹就有些後悔了。她昨個兒反應太大了,怕是整個魏國公府都曉得她與太孫吵架了。下人們擔心她還在氣頭上,因此都警着神呢。

虧她今日是要去書院的,才免了被祖母逮去訓話。否則照祖母那性子,必然不管三七二十一認定是她惹惱了太孫。

反正千錯萬錯都不會是貴人的錯。

納蘭峥憋着口氣,在書院有聽沒聽上了幾堂課,預備打道回府的時候忽得了孫掌院的傳喚。

她為此不免奇怪,孫掌院平日雖常在書院,卻素是不與學生們直來直往打交道的,此番叫她一個侍讀去做什麽?

她想了想就叫弟弟先去馬車裏頭等,自己則随兩名丫鬟去了孫祁山的書房。

丫鬟們領她到門口就颔首退下了,她擡起手剛要叩門,忽聽裏頭傳來了不低的談話聲。

先開口的那個聲音她不認得,聽着約莫是個三、四十年紀的中年男子:“孫掌院可聽說了戶部郎中顧大人那樁事?”

接下來開口的是孫祁山:“朝裏鬧得沸沸揚揚,說是今早案情有了反轉,顧大人似是被冤枉的。”

“是了,太孫已命三司重審此案了。”

納蘭峥聞言呼吸一緊,随即就聽裏頭孫祁山道:“什麽人在外頭?”

她忙恭敬颔首立好:“孫掌院,是我,納蘭峥。”

孫祁山倒也沒責她聽人牆角的事,請進後問了她幾句納蘭嵘的課業。她規規矩矩答了,又謝過了掌院關切,就聽他道:“時辰不早,納蘭小姐回府吧。”說罷笑了一下,“近日多雨,還請納蘭小姐沿途當心,免得宮裏頭有人惦記。”

納蘭峥聞言稍稍一愣,繼而點了點頭轉身出去,見方才空無一人的房門外已立好了守值的小厮。

她撇了撇嘴,冷哼一聲。

惦記什麽惦記,想道歉還非得使這等拐七繞八的法子,拉不下臉自個兒登門來,便去麻煩人家三品掌院。那可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管他哪門子家長裏短的事啊!

想到這裏她又皺起眉頭,深吸了一口氣,誰跟他家長裏短了!

……

顧池生的案情有了反轉,納蘭峥雖未幫上忙,卻也着實松了口氣。她回府不久便從父親口中又聽了一遍這樁事,說是快則明日,慢則後日,約莫就能無罪釋放了。納蘭遠說完便向她問起如此關切顧池生的緣由。

納蘭峥七歲那年落水的事,公儀家給魏國公府的說法是,小女娃為了揀镯子失足落湖,被府上徐嬷嬷所救。納蘭峥因了季氏諱莫如深的态度隐瞞了真相,連父親都未曾告訴。因此納蘭遠覺得十分奇怪,自家女孩何以會在意一名與之素不相識的朝廷命官。

納蘭峥左思右想一番,在父親險些生氣前決計坦白,将五年前的真相老實交代了。左右父親是個口風緊的,也不會到處與人說,瞞着他,她反倒內疚。

誰知納蘭遠聽完就肅了起臉:“這公儀閣老倒是個奇怪人,左右那會你年紀尚小,我魏國公府還能因了這點肌膚之親便不講道理,非要顧家公子對你負起責來不成?再說了,他那門生五年前不過是位解元,能與我國公府的姐兒定親是八輩子也修不來的福氣,他卻還嫌棄上了?”

納蘭峥曉得自己前世今生的兩位父親平日裏關系十分平淡,也不願他們生了嫌隙,免得妨礙政事,便勸道:“父親,總歸兩相得宜,沒什麽好置氣的,且顧大人對我的救命恩情也是真真切切的。”

納蘭遠點點頭:“那孩子倒未有做錯什麽,公儀閣老雖不願我魏國公府明着謝恩,來日上朝遇見了,父親卻還得與顧大人說道幾句的。”

她點點頭,又聽父親道:“如此說來,你與太孫是因這事起的争執?實則父親不願過多插手你倆的事,只是今日聽聞了樁消息,想來還是告訴你較為妥當。”

“您說,父親。”

“照三司的意思,對顧大人有利的那些個證據,可都是太孫幾日來細細搜羅的。”

納蘭峥聽罷幾分訝異,想了一會兒卻還是皺起眉,點點頭:“我知道了,父親。”

納蘭遠瞧她這不鹹不淡的模樣就嗔怪道:“你這女娃如今脾氣倒是大了,怎得,還未氣消?”

她撅起嘴,半晌低哼出一聲:“就是不消!”說罷向父親告辭,徑自回房去了。

納蘭峥起先不曉得自己何以到了這地步還不消氣,畢竟說起來,是她誤會了湛明珩,他雖态度惡劣了些,卻也拐着彎向她道歉了,可她心裏仍很不舒服。

也是到了這會她才意識到,原來她生氣,不光是因了顧池生,更是因了被湛明珩要回去的那枚金葉子。

他究竟曉不曉得,給人的信物絕無要回的道理,一旦要回,那就是一刀兩斷的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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