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夜闖閨房

戌時的梆子敲過不久,湛允披了身厚重的大氅匆匆步入承乾宮,就見主子正仰靠着一把金絲楠木制的交椅閉目養神。他一個激靈放輕了步子,卻不料還是吵着了湛明珩。

“跟你說了,天冷了就走慢些,風都給你灌進來了。”

湛允聞言立刻改了慢動作上前,連說話語速都緩下來幾分,力求不冷到分明一點不怕冷的主子,一面道:“主子,這不是密報來得急嘛,您不預備聽一聽?”

“聽什麽聽?”湛明珩懶得睜眼,一副極其困倦的模樣,“皇祖父好歹不裝病了,也叫我趁機偷閑幾日,有什麽消息直接送去太寧宮就是。”

湛允想說他誤會了,此密報可非彼密報,張嘴卻起了玩心,笑了笑道:“是是,咱們不聽。主子,豫王爺走了?”

“走了。”湛明珩揉了揉眉心,繼續懶洋洋道,“我這位皇叔實在難應付,分明是來求我辦事的,卻還少不得訓我幾句,将我這一月多來處事不周之處列了個三尺長的條子,比皇祖父還能折騰人。”

“王爺待小輩素來嚴苛,實則也是為了您好。如此說來,王爺可是為王妃那茬子來的?”

“不然呢?他豫王府又不缺金銀又不缺美人,還有何可求的。”他說罷冷笑一聲,“若非姚疏桐此番自作孽落了胎,即便皇叔再怎麽如何開口,我也絕沒有放過她的可能。”

“平日倒瞧不出來,王爺竟對這位小王妃挺上心。只是主子,您如此應了豫王爺,可不委屈了納蘭小姐?”

湛明珩聞言一時沒答。湛允見他似乎有些煩悶,就怕自己提了不該提的,于是勸慰道:“不過納蘭小姐大度,想來能明白您的為難。”

“她是對旁人大度,對我小氣的。”湛明珩吸口氣,“我不會委屈她,總要一筆一筆替她讨回來,只是難免需要些時日。先不說這個,備辇。”

“去哪,主子?”

“你的眼力見都叫狼給吃了?”他蹙起眉頭來,“你家主子我自昨日起便沒躺下歇過半刻,你說我要去哪?”

“哦。那您先歇着,魏國公府來的密報咱們就明個兒再看吧。”

湛明珩聞言“唰”一下睜開眼來,只見那眼底一片清澄,哪裏還有半分方才的迷糊與懶散:“你說哪來的密報?”他問完似也反應了過來,坐直了身子,“承乾宮每日須收數十封密報不止,你講話不曉得講清楚些?”

湛允颔首應是,又悄悄擡眼看他:“主子,那您不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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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什麽困?”他剜他一眼,“念!”

“哦。”湛允說着拆了密報,将裏頭的內容一五一十念了一遍。

主子倒并非有意監視納蘭小姐,只是被松山寺那事弄怕了,又沒法将人捆進了宮來擱眼皮子底下,才只得出此下策。

密報之詳盡,從納蘭峥今晨幾時醒的,午膳吃了幾口飯,湯藥剩了多少渣,與誰說了什麽話俱都有了,念得湛允口幹舌燥,完了忍不住讨要了一杯茶水喝。

那期間湛明珩幾次想出言打斷,張嘴卻忍了,盡數聽完才皺眉指出了其中最令他不滿的一點:“那丫頭都沒出過京城,怎麽就曉得他淮安顧家門庭冷清,妯娌關系簡單的?”

湛允深以為然的樣子:“主子,還有顧大人為人重情義重孝道呢!”

他擰着眉頭,絲毫沒察覺湛允嘴裏的調侃意味,還點點頭:“是了,前幾日魏國公似乎也過問了顧池生的案情,他們納蘭家可是對此人關心太過了?”

湛允繼續深以為然:“的确,不僅關心太過,竟還有了結親的想法。主子,以魏國公如今的地位處境,實則并不宜與朝中要緊的文臣來往過密,您若借此說辭提醒納蘭小姐,豈不既能表達您對魏國公府的關切,又不顯得您這個人太小氣嗎?”

湛明珩這下反應過來了,擡頭就是一個眼刀子殺了過去:“湛允,你皮癢了是不是?想來十月裏的冷風該好吹得很,莫不如将布置在魏國公府周邊的錦衣衛調回來,換了你去值崗?”

湛允聞言哭喪起來:“主子,屬下錯了。”

他默着想了一會兒:“看在你出了個好主意的份上,且饒你一回,叫他們傳話給岫玉,吩咐她旁敲側擊着與納蘭峥說說。還有,嚴笑坤倒臺了,戶部侍郎的位子也空缺了不少時日,提醒提醒底下人,該是時候填了。”

湛允聞言一愣,好一會才恍然大悟過來。顧池生身為戶部第三把手,頂頭上司倒臺了,原本該是上位的不二人選。可他這官位卻是兩月前方才得來,尚且未能坐穩當,接連升任未必能叫衆人信服。要說再往下的杜才齡吧,倒是比他更早進戶部,能力也算得上卓絕,只是亦難有越級晉升的道理。

可哪怕這倆人最終都撈不着這個官,既是抛了誘餌出去,又如何不叫他們間生點嫌隙?畢竟杜才齡此人肚量實在算不得大,恐怕早便對顧池生心生妒意。到時,謝氏再想通過他與淮安顧家的子弟攀上姻親,可就不那麽容易了。

戶部不幹淨,主子這一招,一來試探朝臣心思,二來不給納蘭沁好出路。

想通這些,他誇贊道:“主子,并非屬下誇大其詞,您可真是太絕了,實在是給屬下一百個腦袋也想不到的!”

“盡說廢話,要不然你來做這個主子?”

“屬下不敢。”湛允忙低下頭去,這一垂眼便見剩下一封信箋內裏鼓起的物件,“對了,主子,弟兄們在山裏搜了一整日,好歹找着了納蘭小姐的簪子。”

他說着就從夾層中取出一支雙層鎏金點翠蝴蝶簪來,赫然便是阮氏托雲央贈給納蘭峥的那支。只是上頭沾了泥巴與血污,簪頭的部分也有了彎折的痕跡。

湛明珩擡手接了,又從袖中取出那枚自納蘭峥處收回來的金葉子,垂着眼細細摩挲了一番。

他前頭收回它,是因誤會了納蘭峥,還道她起始便是奔着替顧池生說話才使了他的信物的。後來卻從宮人嘴裏得知,她聽聞顧池生出事是在金銮殿前。也就是說,她最初進宮是為了他。

他卻一時沖動将她氣走了。

總想着待回了書院再說幾句好聽的也來得及,卻不料出了松山寺那檔子事。也是那會他才驚覺,他太習慣她的存在了,以至根本未曾想過沒了她自己會是副什麽模樣。可事實是,她未必就始終站在他一回頭便瞧見的地方,她興許會消失,也興許終有一日不能伴他左右,成為他人的妻子。

并非一切都來得及,恰恰相反,這世間有太多來不及了。就像母親,還有父親。

想到這裏,他幾乎一刻都不願再等,朝杵在跟前的人道:“備馬。”

湛允一愣:“主子,您要騎馬回去歇息嗎?”

實在是湛明珩思維跳躍太快,也怪不得人家湛允這般反應。他一時氣極,連罵人的話都省了,咬牙蹦出兩個字來:“出宮。”

……

納蘭峥是被窗子外忽然大灌進來的冷風驚醒的,醒來一剎察覺不對,猛然坐起的同時攥起床沿下邊貼着的一柄匕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旁側刺去。

她是習慣了點燭就寝的,只是方才那一陣大風将屋內的燭火都熄了,因而眼下正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來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刀鋒一驚,忍不住低聲道:“你個女娃還貼身藏刀子?”

從前自然不會如此,只是納蘭峥此前被姐姐設了套,便在國公府也覺不安穩,這才留一手以備萬一。

她一聽這聲音就慌了,卻奈何揮刀使了大力,一下子止不住那匕首勢頭,虧得湛明珩開口前便先仰開了去,輕輕松松奪過那柄匕首在手心裏掂量了一番,壓低了聲音道:“刀子倒是鋒利,只是功夫還差些火候。”

她驚魂未定,好歹還記得也放輕了聲響道:“你怎麽來了?”一問完了還不夠,緊接着又問,“你怎麽來的?”

外牆府兵與她院中守值的丫鬟小厮都是擺設嗎?這麽大個活人竟就這麽放過了?

湛明珩大搖大擺在她床沿坐了:“這天底下還有我進不得的地方?”

納蘭峥立刻一副避之如豺狼虎豹的模樣,直縮到了床角去,咬着牙道:“你行事也真是越發沒個顧忌了,便是太孫也絕無夜半擅闖女子閨房的理!”

“那你不如試着讓大家夥來評評理?”

“你……!”她被氣噎,他分明曉得她不敢喊人的!倘使喊了人,她還要不要做人了!

湛明珩見她說不出話來,彎着嘴角朝她遞去兩個物件:“氣多了長不高的,我又不是什麽賊人,不過來物歸原主罷了。”

屋子裏太黑了,納蘭峥瞧不清他的動作,只隐約察覺他的手似乎朝自己靠近了些,就疑惑着去接。伸出手摸索時卻偏了一偏,沒觸到他手心裏的物件,反倒握着了他的指尖。

湛明珩是從外頭來的,手自然要比窩在被褥裏的納蘭峥冷些。她一碰到就下意識往回縮了去,也不知是被冰着了還是吓着了。

湛明珩也是一愣,這才反應過來,他是練就了夜裏視物的功夫,可納蘭峥并非習武之人,目力遠不如他,自然什麽都瞧不見。

興許是指尖還殘留着方才那柔軟溫暖的奇異觸感,他多愣了一會才抓了她的手,将金葉子和擦拭修補過的簪子塞了過去。

不過一瞬碰觸便叫納蘭峥認出了兩個物件,她訝異道:“你怎曉得我丢了支簪子?”問完卻覺這對他而言實在不算難事,又換了一問,“這簪子你在哪找着的?”

實則湛明珩是依着她脖頸上的傷口有了猜測,又托人問了阮氏身邊的丫鬟才曉得的,只是也沒事無巨細交代的必要,便只道:“我吃飽了撐的特意給你找這簪子?尋你那會順帶撿着的罷了。”

納蘭峥撇撇嘴:“那簪子我收下了,金葉子你拿回去,我又不是原主。”

湛明珩被氣笑:“納蘭峥,你脾氣再大一些試試?”

“脾氣大的是你!”她心有不滿,卻極力克制着說話的聲響,“我才不收被人要回去過的東西!”

“就這樣你還敢說脾氣大的是我?我告訴你,我送出手的東西也沒有被人退回的理,你不要就拿去丢了喂狗!”

她心裏倒覺好笑,狗是會吃這東西的嗎?嘴上卻不饒人:“那好,喂狗就喂狗!明個兒就叫人拿去丢了!”

湛明珩聽她這話,思及自個兒為她兩日一夜都未歇過,大冷天的還連夜奔馬來還她這些,登時氣得不行,欺身上前便扣了她的手腕道:“納蘭峥,你有膽子再說一遍?”

他這一動作也沒個顧忌,占了納蘭峥大半張床塌不說,手肘還不小心壓着了她腳踝還未消腫的傷處,疼得她“哎”一聲叫了出來。

外間立刻有人聞聲驚起,一面窸窸窣窣穿衣一面似乎還在吩咐什麽旁的人:“快去瞧瞧四小姐出什麽茬子了!”

兩人一聽這聲音都愣了愣,随即驚覺不好。

是鳳嬷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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