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生辰
納蘭峥魂不守舍一整日,其間被謝氏喚過去一次。謝氏着緊二女兒婚事,因杜才齡那頭的回信模棱兩可,似未有牽線搭橋的意思,便思忖起旁的法子,聽聞顧郎中登門拜訪忙趕了去,卻是到時已人走茶涼了,這才想向納蘭峥探探口風。
納蘭沁的前程如何,如今全系于太孫,她雖為主母,詢問納蘭峥時卻也是放低了身段的。只是納蘭峥此前便說了明白,絕沒有以德報怨幫着納蘭沁的道理,加之因顧池生那遭心裏頭亂得很,便只是耐着敷衍她幾句,以示無能為力。
謝氏便再傲慢也無法在這理虧到天的事上站穩腳跟,只好且這麽算了。至于納蘭遠,她也是不敢尋了。手心手背皆是肉,老爺雖不會真拿沁姐兒如何,卻已不喜極了這個女兒,甚至更不喜她,怪她養壞了沁姐兒。在他氣消前,她們母女倆都得警着神。
晚些時候,納蘭嵘下學歸來去了桃華居,與往常那般捧着書卷向姐姐彙報當日所學。納蘭峥心裏頭有事,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的,竟連他說完了都不曉得。
納蘭嵘有些納悶,小心翼翼試探道:“姐姐?”
她聞言回過神來,随口說:“學得不錯,今日便如此吧。”
納蘭嵘點點頭,猶豫一會兒道:“姐姐,我聽聞今日顧郎中來府上了。”
“是有這麽回事。”她答完瞧見弟弟面上那惋惜神色,就點了點他腦門,“好了,姐姐曉得你想什麽,但你是想都別想的。”
她這弟弟,在兵法武略方面天資愚鈍,卻是早些年意外被她發現了作畫一技上的天賦。她也好字畫,便覺那天賦浪費了可惜,卻終歸想到他得繼承爵位從武,因而只許他閑時擺弄那些。他不聽話的時候,她倒也狠心收了他作畫的物件。
納蘭嵘神色恹恹:“我只是想瞧瞧顧郎中的墨寶,順帶叫他指點我一二罷了,也不會耽誤了課業的。”
納蘭峥心道原本倒的确不是大事,顧池生此人好說話,請他賜個墨寶又有何難,只是眼下卻決計不行的了。他顯然多少猜到了她的身份,且那态度叫她覺得有些害怕。她恐一時難再坦然面對于他了。
“顧郎中又非再不得見,此事來日再議,你先回去歇息,明日太孫生辰,你可還得與父親一道入宮赴宴的。”
聽姐姐未斷然拒絕,納蘭嵘還是高興的,就笑着說:“姐姐,說來這宮宴可得有場好戲瞧了!”
納蘭峥這下倒忍不住彎了嘴角,心道可不是。為掩人耳目,湛明珩往年生辰的規制素是不大的,一幹公侯伯之後從來入不了席。此番卻不同了,那黑心黑肚腸的,向他皇祖父讨了個欽點,硬是将雲戎書院的學生們都給圈了名。
他這是憋了五個多年頭,再憋不住了罷!
“姐姐若能一道去便好了,到時那許多人臉上的神情必然與打翻了醬油鋪似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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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說陛下未曾欽點我,便是點了,我去也是不合禮制的,左右你多瞧着些,回頭與我繪聲繪色說了也一樣。”她說到這裏問,“今日沒有太孫的信?”
納蘭嵘搖搖頭,笑得一臉賊樣:“沒有的。姐姐何必非等太孫來信才肯回話,您又不是不可主動些寫給他,左右交給嵘兒就是了,不會給鳳嬷嬷發現了的!”
自打納蘭峥養傷在府,納蘭嵘便成了她與湛明珩的“信鴿”,隔三差五就攥着書卷來與姐姐讨學問,卻實則是為将夾在裏頭的信箋交給她。不過,說是信箋,實則不過寥寥幾句問候,多數還是鬥嘴的話居多。
譬如有一日,湛明珩竟拿着一道考學題質問納蘭峥,說她當初給他的答案是錯的,害他被先生責罵了。納蘭峥可不記得自個兒告訴過他那一瞧便不靠譜的答案,因此出言争辯起來,說他貴人多忘事,記錯了。就為這樁芝麻點大的事,兩人俱都得理不饒人,叫納蘭嵘連着傳了三日的字條方才停歇。
湛明珩此人,便是打死講不出風雅話來,哪怕寫信也與平日說話用詞毫無分別。納蘭峥自然也不會拿文人那股酸氣對他,因而這傳信的法子倒頗俱風月之意,內容卻真真慘不忍睹。虧得兩人的字都是漂亮絕了的,這才勉強撐出個意境來。
納蘭峥聞言剜了弟弟一眼:“我吃飽了撐的才給他寫信,若非他擾得我煩,我連回話都不稀得給的。”
納蘭嵘摸摸腦袋,心道姐姐與太孫的脾性怎會這般的像。姐姐分明悶得發慌,巴不得出了這囚籠回書院去,見着太孫的信心裏也是高興的,卻還偏要作出一副嫌棄的模樣來。太孫就更厲害了,叫他傳信時那跟誰人欠了他八百兩銀子似的神情,他可萬萬忘不了。
還有,太孫說什麽來着。哦,他說,姐姐前些日子錯認了他的字跡,要叫姐姐好好記清楚,他的字可沒那麽醜。
他想了想說:“姐姐是女孩家,矜持些倒也是該的,不過太孫近日忙碌,興許一時沒那功夫寫信給您。”
納蘭峥這下嚴肅起來了:“朝裏又生了什麽岔子嗎?”
“倒也并非新花樣,還是前頭顧郎中那樁事,聽說陷害顧郎中的主謀被查出來了。”
“你可知是何人?”
“也是位郎中,卻是工部的,說是曾因與顧郎中政見不合,有過幾回争端,可算是私怨了。”
“工部郎中嗎?”納蘭峥訝異地重複一遍,“可這也沒道理啊,便真結了私怨,又非在同一處當差,顧郎中若被撤了職,他能撈着什麽好處?”
“這個嵘兒就不明白了。只是工部下邊出了事,太孫自然一個腦袋兩個大了,您也曉得,工部尚書是什麽人。”
納蘭峥聞言恍然大悟。工部尚書是建安候秦祐,妤公主的夫婿,那便是與湛明珩十分親近的人了。
想到這裏,她更蹙起眉:“秦閣老這般堪稱大才的能人,手底下的官員竟也會出這等岔子。如此說來,秦閣老身為工部尚書,怕也得擔些責了。”
“姐姐莫太擔憂了,便真要擔責也不至動了官位,想來至多減些俸祿。秦閣老爵位加身,無甚大礙的。”
納蘭峥卻搖搖頭:“俸祿自然無礙,要緊的是朝臣對此事的看法。構陷忠良雖算不得累及滿門的重罪,卻也因性質惡劣,關系甚大。秦閣老手底下的人,險些害死了公儀閣老愛重的學生,這若被有心人添上幾筆,可就玄妙了。加之秦閣老那驸馬爺的身份又實在特殊,一點點星子便能燎起大火。莫看眼下瞧不出究竟,來日一旦遭逢契機,必要有反響。”她說到這裏嘆口氣,“朝中諸多不安分,只是我也幫不上忙,只得日日窩在這桃華居裏頭。”
她說完默了一會兒道:“你上回說,太孫罵我沒良心,相識這麽些年竟不曾給他做過點心吃?”
納蘭嵘還思索着姐姐前頭那番話呢,不妨她這彎子轉得忒大,愣了愣才道:“是有這麽樁事。”
湛明珩這些年一直不曉得納蘭峥還做得一手好點心,直至前不久的一日,她因去不得書院侍讀,便多做了些內宅的活計,差人給弟弟送去了一盒子芸豆卷。
那糕點不僅內裏香甜爽口,且還精致貌美,色澤雪白,柔軟細膩,雲戎書院的學生瞧見了都争着想嘗。
納蘭嵘自個兒為人低調,卻自幼以姐姐為傲,因而很是朝旁人炫耀了一番。食盒裏頭籠統八個芸豆卷,一下湧來了好幾位公子哥,可憐皇太孫在一番激烈的思想鬥争後伸出手去時,那裏頭已精光了。
納蘭嵘倒想将手中僅剩的那塊讓給他,他卻嫌棄旁人拿手碰過的吃食,憤然拂袖走了。又聽那些個公子哥将這芸豆卷誇得天上有地上無似的好吃,更是氣得鐵青了臉。
彼時不知哪家公子哥贊了一句:“納蘭小姐日後嫁了人,主中饋必是極佳的。”
湛明珩就冷哼一聲接上:“她用不着!”
未及那少年反應過來,便有另一人提醒道:“傻了吧,你見過太孫妃主中饋的?那皇宮裏的禦廚可幹什麽吃的?”
納蘭峥光猜便知湛明珩得多生氣,想了想就與弟弟說:“宮宴并非能飽腹的場合,尤其他是主人家,更吃不了多少東西了。這樣,明日我起個早,做些點心,你替我拎個八寶盒去宮裏頭。”
納蘭嵘聞言竟比明日将要吃到點心的那人還高興:“姐姐放心,嵘兒一定原封不動将八寶盒好好交到太孫手裏!”
她剜他一眼:“誰說要你交給他了?你就拿着八寶盒往他面前晃悠一圈,他若眼饞了,你便拼死不給,待他動手搶了再松口!”
……
唯“姐”是從的納蘭嵘自然照做,待翌日宮宴一了便興致勃勃奔回桃華居。
晚宴為家宴,皇室以外子弟未有資格入席,因而納蘭嵘等只走了個午宴,可單是如此,便夠叫他與姐姐說上大半個時辰的話了。
他往姐姐跟前一站,小手一背,就差打起副快板來,從太孫一身衮冕潇灑入席講起,講得那叫一個滔滔不絕。
納蘭峥是曉得的,她這弟弟早便被太孫“收服”了,若是個女孩想來也該成為湛明珩衆多仰慕者裏頭的一個。她只是有些不可思議地,發現原來弟弟還有說書的潛質。
可惜又是個瞎不正經的天賦!
“姐姐,你是沒瞧見姚元青那模樣,就差将下巴磕到了湯水裏!太孫還特意出言關照,問他席間酒水膳食是否合胃口,他哪裏還有胃口的,臉都白成那席上的面皮了!回頭不遭晉國公一通鞭打就算走運的了!”
納蘭峥笑笑,心道湛明珩不可謂不黑心,當然,姚元青是該的。前頭松山寺那樁事,起先作妖的可不正是他與那張管事。
他這心黑得很合她意。
納蘭嵘又說旁人:“不過,我瞧倒也非人人都有那般大反應的。”
她點點頭:“自然。書院裏頭并非皆如姚元青那般的纨绔,這些年總有些經了旁門左道得到風聲的,實則不是人人都被蒙在鼓裏。只是那些人聰明,知道卻裝作不知。”
“如此說來,既是有人及早瞧出了真相,太孫假作明三意義何在呢?”
她想了想,不答反問:“嵘兒,你可知我朝政局動蕩的症結何在?”
“嵘兒不知。”
納蘭峥就用淺顯的話與他解釋:“症結在‘武’,或者說,在我們這些公侯伯世家。太祖皇以武力征服前朝,自然當以前朝為鑒,謹防我朝成了下一個前朝。當年為打江山,太祖皇賜予我們的祖輩無限榮光,不僅封爵賜賞,甚至将實打實的兵權都交到了祖輩們的手中。如此,江山是打下來了,可兵權易付不易收,不能不說留下了無窮後患。公侯伯世家林立,一代代承襲下來,其中的變數太多了。陛下自登基以來便致力于整治這些,卻并非一朝一夕能夠成就,這擔子最終還得落在太孫肩上。太孫本非去書院念書的,那些東西他一樣也用不着學,因早便融會貫通……你可明白?”
納蘭嵘細想一番道:“嵘兒明白了。太祖皇設立雲戎書院并非僅僅培養武将能人,陛下叫太孫去念書亦非鬧着玩。書院裏的學生将來都得承襲爵位,太孫及早與咱們往來,便及早摸清了咱們的底細——能力、心性、乃至家族背景。哪怕太孫的身份被發現了,那也是有好處的,太孫可因此知曉,哪些人是心有城府的,哪些人是在宮裏頭暗中培植安插了勢力的。至于諸如姚元青之流,将來注定沒有好果子吃。”
納蘭峥點點頭贊賞道:“說的不錯。”她講道理講乏了,便問弟弟,“不說這些了,倒是那交待你的八寶盒如何了?”
納蘭嵘就笑起來:“姐姐,你不曉得,那席間的精致吃食太孫一樣沒碰,光捧着你的八寶盒了,完了連空盒都不肯還我,非說咱們國公府小氣,連這破玩意都要讨回去!”
她一噎,心道有那麽好吃嗎?轉念思及湛明珩或有的罵罵咧咧神情卻忍不住彎了嘴角。又聽弟弟說:“還有呢,太孫非将前頭書院幾名公子哥吃過的芸豆卷舉得高高的再往嘴裏放,那幾人一瞧,自然猜到這點心出自誰手,有個同好便出言調侃太孫,這下竟是滿席的人都曉得了!姐姐,你的手藝可傳遍京城了!”
納蘭峥聞言一愣,随即便哭喪了一張臉。
她這好弟弟,那将要傳遍了京城的哪是她的手藝,怕是她對湛明珩所謂的“思慕之情”才對罷!
她做什麽芸豆卷啊,這下臉丢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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