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臨終
納蘭峥翌日便不見了那幾名宮婢,雖未聽岫玉向她交代什麽卻也猜到了究竟。
她是不願輕易懲戒了下人的,可但凡牽扯了東宮便不再是小事。湛明珩須立威服衆,倘使随便一個東宮的婢女就能違背了他的意思,那他這皇太孫也不必做了。她因此未替她們求情。
再見鳳嬷嬷倒無甚不同,這位太孫的乳母照舊一面對她板着臉孔,一面将桃華居諸事安排得細致妥帖,似權當前頭那出不曾有過。
納蘭峥曉得,這般人物便是後院着火了也不改姿态,自然不會給人瞧出了內裏的心思。實則以湛明珩的性子,怕昨夜回宮已與她鬧過一場了。
用過午膳,有下人來桃華居傳話,說二小姐制婚服,太太問四小姐可要一道幫着去參謀參謀。
哪裏真要她參謀,謝氏是在想方設法叫姐妹倆和解。可納蘭峥與納蘭沁不尴不尬了這麽些時候,逢年過節也不過皮笑肉不笑地彼此招呼一聲罷了,何必多做這無意的表面功夫呢。
鳳嬷嬷便借由替她回絕了,又與她說:“四小姐做得不錯,二小姐的親事有太孫看着,您放心便是。”
這話裏頭自然有話。
前頭謝氏打了許久淮安顧家的主意,卻是未能撥響這如意算盤,後又因湛明珩三不五時地差人來提醒,說府上二小姐年已及笄還未許配人家,話裏話外似預備插手她的親事,只得忙不疊換了路子。
這不,出路太好的太孫要阻撓,出路太差的她又不忍心。左思右想只得再尋交好的杜家幫忙,湊個過得去又不惹眼的。碰巧杜才齡那任涼州知州的長兄正妻亡故三年,如今恰要新添繼室,便說通了這樁親事。
杜知州杜才寅年二十八,任從五品的地方父母官,身份背景倒也不差。只是涼州那地界複雜,一面是富庶的西北商埠重鎮,一面是毗鄰北疆異族的軍事要塞。在那裏當差,肥水不少,日子不差,卻得小心腦袋。
太孫很滿意這樁親事,默許了,納蘭峥就猜那杜才寅大約不是什麽好人。何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倘使湛明珩真想針對納蘭沁,她逃到涼州又有什麽用呢。
偏生陛下允了太孫處置此事,謝皇後亦是無能為力,謝氏求天不應求地不靈,只覺能将女兒交給杜才寅托庇都算好的了。畢竟她那倔女兒至今連個錯也不願認,皇家不肯松口是情有可原的。
如是這般從年前籌備至年後,兩家人擇個了二月末旬的吉日作為婚期。只是涼州距京城路途遙遠,男方沒可能在大婚當日來魏國公府親迎,因而是納蘭沁及早去了涼州,先且安頓在了當地的新府。
此去涼州,納蘭遠身為大家長自然缺席不得,否則便太失了國公府顏面。謝氏及已嫁作人婦的納蘭汀也一道陪同,謝家那邊亦派了納蘭沁的表兄表嫂充場子,作全了禮數。納蘭涓與納蘭峥則不好抛頭露臉,便連二姐夫的面都沒見着。
魏國公府的嫡小姐,這般嬌貴的出身卻遠嫁外省,此後天南海北難得娘家護佑。納蘭沁這下場,不能不說已夠慘的了。當然,或許還有更慘的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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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末旬,一家子啓程離京的次日,納蘭峥在閨房安安分分做女紅,忽聽下人傳話,說公儀府派了人來,懇請她上門走一趟。她一頭霧水之下帶了岫玉與綠松出桃華居,卻見候在正堂的人是顧池生。
當然,胡氏也在場,否則他這來訪便太不合規矩了。
納蘭峥步至門檻腳下一滞。顧池生顯然也有些拘謹,卻是神色匆忙,似顧不得許多,不過一頓便向她颔首示意。
胡氏解釋道:“峥姐兒,這位顧大人此番是替公儀老夫人來請的你,至于那緣由,你便聽顧大人講罷。”
顧池生就向胡氏也颔了颔首,繼而看向納蘭峥:“納蘭小姐……”他道出這稱呼後頓了頓,“顧某冒昧前來,還請見諒。實在是老太太病得糊塗了,偏說您像極了她的孫女。顧某見老太太不久人世,惦念孫女,心有不忍,這才來問您一句,可能随顧某去一趟公儀府?便當行個善事,替老太太了了這心願吧。”
……
納蘭峥哪能不應呢,前世的祖母待她極好,與胡氏不一樣,那是真正不圖他物,将她擱在心尖兒上疼的人。倘使到了此刻她還要顧忌顧池生,顧忌自個兒的身份,那就太自私了。
她一路沉默着入了公儀府,過垂花門進內院,到了公儀老太太何氏院內的正房,一眼瞧見那紫檀松壽齊天架子床沉穩端正,其上浮雕精致,交錯盤結,正是她前世幼年常往裏鑽的塌子。
屋裏頭簇滿了人,公儀歇與季氏站在老太太塌前,後邊是聞訊趕來的小輩們。顧池生先納蘭峥一步進門,緊了步子上前拱手道:“老師,學生将納蘭小姐請來了。”
衆人聞言齊齊回過身來,看向扶着槅扇的納蘭峥。小姑娘匆匆趕至,有些許濕氣落在她雪色的狐裘領上。倒春寒的天,凍得她白皙嬌嫩的臉微微透紅。
她站在那裏,看起來竟有幾分不合道理的近鄉情怯。
公儀歇尚不及換下朝服,想是方才從宮中趕回,他的目光先落向納蘭峥緊扣着門框的手,繼而才上移瞧她的臉容。
那目光太銳利了,竟叫納蘭峥心下一跳,随之垂下眼去,端正姿态福身道:“魏國公府納蘭峥見過公儀閣老,公儀夫人。”
公儀歇這才打消了審視,向她點點頭沉聲道:“納蘭小姐沿途辛苦。”
他說話的音色比當年更厚重了,甚至因上了年紀,聽來有些渾濁。
闊別十三年,曾經的父親與她道一句辛苦。
納蘭峥垂眼搖頭示意不礙,又聽季氏道:“納蘭小姐,勞煩你走這趟。想來池生都與你說了,你到塌前來吧。”
衆人俱都瞧着她,心道小姑娘的容貌與四小姐無半分相似,老太太果真病得糊塗了。只是老人家的臨終遺願,他們做小輩的哪有不成全的道理,得虧納蘭小姐心善,才肯聽了那荒唐的請求來這一趟,假作個已故十三年之久的人。
納蘭峥聽了季氏的話走上前去。
倘使她未記錯,槅扇離床榻籠統二十八步。從前祖母練她的儀态,她便計算着步子走這段路,非得将每一腳的大小挪得一寸不差才行。
這短短二十八步,還與從前一樣漫長難熬。
她垂眼走到塌前,就見何氏枕着藥枕,那雙毫無神采的眼眯縫着,似乎就快要阖上了。滿頭的銀絲襯得她面白如紙。
有人說了一句:“老太太,您瞧,四小姐來了。”
何氏聞言竟睜開了眼,也不知哪來的氣力,忽然伸手攥住了納蘭峥的袖口:“珠姐兒來了?”
她的手微微顫抖。納蘭峥見狀鼻頭立刻便酸了。
衆人讓開一些位置,她便順着何氏在塌邊坐下,反握了那只幹瘦枯槁的手說:“祖母,是我……我來了。”
何氏笑起來,伸出另一只手輕拍幾下她的手背,一面與衆人道:“你們瞧,我說什麽來着,是珠姐兒沒得錯吧?”
衆人忙應承她。
她就繼續瞧納蘭峥:“珠姐兒,這些年……你可曾記恨祖母?”
納蘭峥喉間一哽,強忍酸楚搖頭答道:“祖母,珠兒哪裏會記恨您的。”
何氏笑着嘆口氣:“你說好端端的,祖母過什麽壽辰呢?倘使祖母早些去了,又怎會害得你年紀輕輕便遭了那等禍事?”
“祖母,您這是說的什麽話。”納蘭峥吸一口氣,将眼眶裏的淚生生逼退回去,“命裏有時終須有,那是珠兒的命,珠兒這些年記挂您還來不及,何來怨您的理!祖母的七十大壽珠兒錯過了,如今就盼着吃您八十大壽的壽面呢。”
季氏聞言盯着納蘭峥的頭頂心,神情幾分錯愕。震驚太過,她險些便要出言詢問納蘭峥何以知曉得這般清楚,虧得被公儀歇一個眼色止住了。
老人家話說多了便要氣喘,歇了下才道:“你這小饞貓,怕盼不着咯……!”說罷将手慢慢伸回,摘下腕間那只成色上佳的翡翠玉镯來,“這镯子祖母套了大半輩子……你好好戴着,日後也好免些災禍……”
她說着便要将镯子遞過來,卻實在氣盡,半晌近不得分毫,納蘭峥見狀忙去接,點頭道:“祖母,珠兒會顧好自己的。”
何氏的喘息已十分費力了,勉強道:“你是顧不好自己的……總得有個人顧着你,祖母才安心……珠姐兒的親事可有着落了?”
她這最後一問向的公儀歇與季氏,只是國公府小姐的親事哪是兩人好答的,四下便沉默了。何氏似乎有些不高興,手指着他們說不上話來。
納蘭峥這時候哪敢叫她氣急,忙攥握了她的手道:“祖母,珠兒的婚嫁事宜都已安排妥當了,您就安心罷!”
何氏才和緩了些:“你與祖母說說,是哪門哪戶的人家?可是規規矩矩照着那六禮來,明媒正娶的?”
“是……是很好的人家,必然要将珠兒風風光光明媒正娶了去的。”
她結巴了下,如是含糊答了。何氏點點頭,似說不動話了,便又拍撫起她的手背來,只是這一下下的卻是愈發輕緩了。
納蘭峥僵坐在床榻邊絲毫不敢動,眼見她似要沉沉閉過眼去,忍不住急聲道:“祖母!”
話音剛落,那枯瘦的手便直直垂了下去,“咚”一聲敲在了床沿。
滿屋的人齊齊哀恸出聲,女眷涕淚不止,只納蘭峥臉色發白地死命咬着下唇,一聲不響。
接下來便沒有她的事了。
納蘭峥想将那翡翠玉镯還回,卻見季氏注視着自己的眉眼,許久都未伸手接過,最後只道:“如此便是駁了老太太的臨終心意,你這女孩與珠姐兒有緣,且收着吧。”
屋裏頭一團亂,難免禮數不周些,季氏沒法在這節骨眼親身送她出府,便叫幾名丫鬟代勞,又與她示歉。
她搖頭推辭了,孤身往外走去,只是甫一步出何氏的院子便落了滿面的淚花。
候在那處的岫玉與綠松吓了一跳,忙問她可是出了什麽岔子。她哪裏答得上來,只顧着拿絹帕拭淚,卻不意這淚愈攢愈滿,竟是如何也揩不完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兩名丫鬟回頭瞧見來人,忙颔首行禮:“奴婢見過顧大人。”
顧池生的目光在納蘭峥微微顫抖的窄肩一落,很快便移開,與兩人道:“我想與納蘭小姐單獨說幾句話,就在前頭不遠的湖心亭,你二人可在此處瞧着。”
雖說此地視野寬闊,确能将湖心亭那頭情狀瞧得清楚,岫玉卻仍面露難色:“四小姐?”
納蘭峥已稍許平複,朝她擺手道:“我随顧大人去去便回。”說罷當先向湖心亭步去。
岫玉耷拉着眉瞧着兩人遠走的背影,低聲與綠松道:“這裏有我看着,你快些通報外頭車夫,請他将此間情狀告知太孫。”
綠松遲疑一下,最終在顧大人與太孫間……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太孫。
……
顧池生跟在納蘭峥身後,幾次伸出手去,卻幾次都在離她背脊咫尺之處頓住,到底什麽也沒做。
直到她在湖心亭的石桌旁停下,他才動了動喉結艱澀道:“我方才已與老師及師母作了解釋,稱你與老太太講的那些,都是前頭我向你說明了的,你……不必憂心。”
納蘭峥聞言有些僵硬地回過身來,看着他說:“謝謝你……池生。”
完了便陷入沉默,卻是良久後兩人同時張口。顧池生就停下來,示意她先說。
納蘭峥這才苦笑道:“……對不住。”
顧池生卻像知道她想說什麽:“你不曾虧欠了誰,師母也好,老太太也罷,你隐瞞了身份都是對的。”
這般怪力亂神之事,豈可随便與人說道?莫說未必有人信,便信了也一時難以接受,恐将她視作了異類。他花了足足四月,至今仍覺恍似身在夢中,寝食都難以安寧。更不必說如何氏與季氏這般的婦人家,若她們知曉了真相,怎會不心緒大亂?怕是這平靜的日子自此都要被攪渾了吧。
他說罷見納蘭峥蹙着眉不說話,便知她心內仍在自責,繼續道:“老太太如今也算了了心願,至于師母……不告訴她,才是為她好。你如今身份不同,已不可能回到公儀府,即便叫她知道又如何?多不過存個念想,曉得你還好好活着,除此之外則百害無一利。朝堂之事……”他說及此默了默,“你總歸也在太孫處有所聽聞。”
納蘭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這些年她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
公儀家與納蘭家關系平淡,不單是文臣武将的由頭,實則也與政治立場脫不了幹系。就譬如針對北疆異族及河西商貿,公儀歇與納蘭遠便是持了截然相反的政見。
婦人家本不會摻和朝堂之事,可倘使季氏曉得了納蘭峥身份,來日兩家人利益沖突時,她又當如何左右為難,心生痛苦?
顧池生繼續說:“還有老師處,你須得小心,萬不可暴露了自己。”
納蘭峥聞言咬了咬唇沒有說話。
“你既是活着,便知曉後來的事,必然怨恨老師未曾替你伸冤做主。我亦心有不解,早些年屢屢與老師言及此事卻都無果。在查清此事利害關系前,你不可叫老師知曉你的身份,否則恐不利于你。”他說到這裏停下來,“對不住,當年是我沒護好你……”
“你那時不過八歲,又能做得什麽?倘使父親有心隐瞞我的死因,就不會給人透露分毫,你便查破了頭也查不出究竟的。”
這話的确不假。他猜到她的死或許涉及了某些政治利益,才叫老師默不發聲,卻奈何那些線索皆被處理幹淨,根本無從查起。
他當年真的太小了,什麽都做不了。
他張嘴似想問什麽,納蘭峥卻像知道他的心思,搖搖頭打斷了:“池生,此事你不要再管。父親忌諱這些,你不必為了個死人得罪于他,累及仕途。總歸我如今過得很好。”
顧池生苦笑一下:“你倘使當真不在意了,六年前又何必冒險再入那園子?”
她被問得一噎,只好道:“六年前是我心有執念,如今既從你口中得知父親态度,想來此事必然牽扯甚大。倘使挖掘下去,害了公儀府,害了母親可怎麽是好?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我不查了,也不想知曉真相了。池生……”
她擡起頭來,直直瞧着他,一直望進了他的眼底:“我不是公儀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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