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共食

納蘭峥一懵。是他無賴在先,她不過小施懲戒,如何便牽扯了國業?這話可不能亂說的。

兩人姿勢暧昧,她想起身再與他談論此事,卻是整個人都栽在他懷裏,倘使不借力便難以平穩,因而伸出手去想撐一把床榻。

湛明珩面色鐵青,哪裏還有半分前頭拿手爐烘出的潮紅。他“嘶嘶”吸着氣,見她非但不悔悟,竟還一副要往哪裏摸去的樣子,立刻便攥住了她伸出的手:“你做什麽去?”

她能做什麽,她要爬起來啊。難不成任由他這般輕薄她?

納蘭峥就幹脆借了他的手力往後退去,站回到塌前不高興道:“我不過要起身罷了,你怎還一副被輕薄了的模樣?哪有人像你這般反咬一口的!”

距元宵已過月餘,只是那之後兩人未曾碰過面,照舊書信往來,因而她說完便記起當夜落在頰側的柔軟觸感,臉蹭蹭地紅了。

她可還沒算他上回的賬。

湛明珩卻心道她這話說得精辟啊,他可不被她輕薄了!那碎冰不是一般的寒涼,他雖體質偏陽,旁的地方夠受,那處卻哪能歷經這等磨難摧折!若非他蹿起得快,還不知得落個什麽下場。

只是納蘭峥顯然一時失手,并不知曉實情,他便不好主動捅破。畢竟倘使她對此事留了個印象,時時惦記在心,來日冤枉他某處不帶勁該如何?

使不得,使不得。

他幹咳一聲,決計将這苦默默吞了,坐直身子端正姿态道:“納蘭峥,你可別亂說話,我何時咬你了?”

她又氣又委屈,卻覺這話再論下去吃虧的必然是她,就剜他一眼道:“你哄騙我來此就為了捉弄于我?我要回去了。”說罷當真扭頭就走。

湛明珩緩了緩已覺無大礙,長腿一伸從床上下來,跨幾步上前,那雙大手便從後邊圈住了她。見她生氣,聲音都放輕了:“我不是聽說你哭了,這才來逗你高興的?你府上有鳳嬷嬷,我又不好随意闖了去。”

他的手太熱了,幾乎都要燙着了她的肩。偏他圈了她還不夠,又拿下巴磨蹭着她頭頂的發,出口氣息都噴在她額際,叫她癢得不敢動。

只是她的确心緒不佳,方才不過被他鬧得一時轉移了注意力罷了,此刻聽他提及,不免複又低落傷感。生老病死本人生常态,可祖母于她并非旁人,那臨終的模樣豈是她一扭頭便能忘的,偏她于祖母卻已是外人,連吊唁送葬都全無資格。

她一句話不說,又不敢叫眼眶裏霎時盈滿了的淚珠落下。這樣未免太奇怪了,她沒法解釋自己為何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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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明珩垂眼見她隐忍模樣,便攬她更緊些,一面輕拍着她的肩道:“想哭就哭了,有什麽的?我又不是沒見過。”

他手勢輕柔,就像彼時的祖母一樣。那恰到好處的力道叫納蘭峥幾分熨帖,實則心內已松懈不少,卻還是作了個确認,低聲說:“……那你不能問我緣由。”

“我不問。”

湛明珩話音剛落便見那淚淌了下來,一滴滴地,将他中衣的袖口一點點浸染成鉛灰色。他俯低一些,拿臉貼着她耳際鬓發摩挲幾下,嘆一聲道:“洄洄,我在呢。”

納蘭峥默了默點點頭,忽然回身向他懷裏鑽去。

她的手垂在身側,并非男女情愛狎昵相擁,而是太想躲一會了。

她還有哪裏能哭呢。便是在唯一知曉實情的顧池生面前也怕流露太多,叫他為她再沉迷往事。倘使連湛明珩都不能叫她全心松懈,她就當真無處可去了。

她并不哭出聲,湛明珩就攬着她,也是一句不問。

袅袅藥香氤氲在屋內,芳沁襲人。其實哪是用來哄騙納蘭峥的。他知道這些把戲騙不了她,那裏頭混了調制好的沉香,是拿來給她安神的。裝病也不過故意惹她生氣罷了。

她生氣了,就少難過一些。

湛明珩垂眼瞧了瞧她的頭頂心,相識數年,她頭一遭這般的主動,只是他也曉得,此刻所謂軟玉溫香在懷,不過是這塊軟玉在外頭受了欺負,才叫他趁機蹭了一懷的溫香。

她若是好了,他哪還有這等福享。

可惜禍福總相依,不過一會他的呼吸便漸漸發緊了,被碎冰惹寒之處也因此灼燒起騰騰的熱來。

他松開她一些,悄悄朝後撤了一步。

這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氛圍又太安靜,她再不哭完,他就有點受不住了。

湛明珩幹咳幾聲,說:“好了,盡管哭。這中衣雖精貴,給你弄髒了就得扔,但我是不缺銀錢的。”

納蘭峥聽見這話就是一個抽噎,從他懷裏鑽出來了。這人竟這般嫌棄她?

眼見不動聲色覆滅了這盆火,沒給她瞧出端倪來,湛明珩只覺自個兒當真是天縱的智慧。

納蘭峥被他惹得分了神,也實在哭得疲累了,便拿巾帕揩了淚,背過身平複一些道:“做太孫的還這般小氣,大不了我賠你件衣裳就是了。”

“你倒是利用完了人扭頭就走,誰稀罕你賠的衣裳?”

“那你還想如何了?”

湛明珩就笑一聲:“不用你賠了,只是我得換件衣裳,你給我穿就是了。”

納蘭峥一噎,回過頭去:“湛明珩,你這臉皮可是千年玄鐵打的?”從前叫她替他打傘也便罷了,如今竟還來了穿衣這一出。她個黃花大閨女哪做得這等事。

他咕哝一聲:“總得叫你有日心甘情願給我穿。”随即轉頭喚了婢子進來,又跟她說,“我已與你府上打過招呼,天黑前自會送回了你,你留下陪我吃些東西總不礙吧?”

納蘭峥就妥協了。晚些時候到了外間,卻見滿桌珍馐皆是她平日喜愛的吃食。

她的喜好必然是岫玉告訴湛明珩的,可他竟記得這般清楚,且這些菜肴多需時辰炖熬,想來是早早便命人備下了。

湛明珩手枕着那黃花梨八仙桌的邊沿,瞧見她這眼色就說:“不必太感動了,免得哭濕了一桌的好菜。”說着夾了片挂爐鴨到她碗碟中。

那肉被烤得外酥裏嫩,果木之氣沁脾,入口齒頰留香。納蘭峥剛吃了一片,又見他給自己夾了只溜鮮蝦來,一面道:“原本叫他們做的蝦仁蒸蛋,只是你喜吃甜,那蛋卻不宜與糖水同食,還是吃這個。”

納蘭峥默默吃了,心道他也太小心了,她就不曾聽過這禁忌。

湛明珩再擡手去給她盛羹湯。她這下有些不好意思了,搶了那湯匙道:“不說是叫我陪你吃的嗎?你倒也動幾筷子,總不能叫我一人吃完這些啊。”說罷就盛了碗雞絲燕窩羹給他遞了去。

那纖纖玉指被碧色的碗沿襯得嫩白如茅,湛明珩垂眼出了會兒神才接過去,然後笑:“倒算你還有些良心。”

下人是被湛明珩刻意斥退了的,原本不過想與她靜悄悄獨處一番,眼下喝了這羹湯才真覺自個兒的主意真真妙至巅峰。

倘使那些個礙手礙腳的婢子在,他如何能得這等待遇。他暗暗點點頭,找準了同她共食的好路子,預備日後都得這般的來。

兩人吃得差不多了,湛明珩才說起旁的話:“你府上長輩除卻老夫人盡去了涼州,近日倘使有什麽岔子便第一時刻知會于我。”

“能有什麽岔子的。”納蘭峥擡起頭來,既是聽他提及了這樁事,便問,“說來我倒不大清楚,那杜知州究竟是怎麽個人物?”

湛明珩冷笑一聲:“十二年前進士出身,過後不久犯了些不大幹淨的事,因而配去涼州為官。”

“不大幹淨的事?”

他一時沒答,噎了半晌才道:“你好奇這些做什麽,與女人逃不開就是了。依我瞧,那些個‘之乎者也’的多表裏不一。”

他這莫非是在暗示顧池生,指桑罵槐了?納蘭峥倒想替顧池生及這天下讀書人喊冤,可他提起“女人”二字,想來必是暧昧之事,她就不好厚着臉皮多說了。

湛明珩又道:“杜才寅第一門妻室是涼州人士,卻三年前好端端不知怎得去了,誰知她是怎麽死的。總之此人絕非良善之輩,表面功夫倒做得全,竟三年不曾再娶,可往裏一打探,卻是沒少去那煙花巷柳之地。”

“杜家有如此嫡子落在外頭,真真令家族蒙羞。只是這般作為的地方父母官,朝廷竟不管嗎?”

“對方女子身份低,家中人拿了銀錢了事,也不伸冤報官,朝廷又說得什麽?倘使連個知州的家務事都得一件件清算,哪裏還管得過來。左右他沒犯旁的事,倘使犯了,自然連皮帶骨抽幹淨。”

納蘭峥點點頭,嘆口氣不說話了。

湛明珩見她如此,觑她一眼道:“怎得,你這還未做太孫妃,便就愁起了民生疾苦?”

她一噎:“與你說話真是愈發好不過三句的了!”

湛明珩只得咳一聲,斂了色說正經的:“再有,我雖未曾與你說過,但須知你二姐生性傲慢,至今不肯低頭認錯,難保将來不會受有心人撺掇。便不是因了你,我身為太孫也不可能放過她。只是你且放心,不會殃及了魏國公府。”

他叫她多過了幾月舒坦日子,等的便是她一朝出嫁,好與魏國公府淡漠了關系,如此便可少些顧忌。

說罷又繼續交代:“最後,下回倘使再與公儀府有所牽扯,莫再獨來獨往,我陪你一道去。你這六年前去一趟落了水,六年後去一趟又是這副模樣,我看那地方便是與你犯了沖的!”

納蘭峥撇撇嘴:“不會有下次的了。”

湛明珩羅裏吧嗦交代完了,眼見天色已近黃昏,便差人将納蘭峥送回魏國公府去,待她走了才喊來早便辦完了事候在外頭的湛允。

湛允見過他,呈上疊信報道:“主子,屬下已查清了,公儀珠此人為公儀閣老嫡四女,十三年前公儀老夫人六十壽辰那日落了湖,香消玉殒了。時年十五及笄,此前未曾有過婚配。要說與納蘭小姐的幹系,怕就是這位公儀小姐故去當夜恰是納蘭小姐的生辰,再者便是六年前,納蘭小姐與其落過同一片湖。興許因了這些,公儀老夫人彌留之際才錯認了孫女……”

他說完稍稍一頓。湛明珩瞥他一眼:“支支吾吾的做什麽,說。”

湛允就撓撓頭道:“還有樁小道消息,據說這位公儀小姐曾得陛下青眼,倘使沒有那樁意外,或是要成為太子繼妃的。”

湛明珩聽到這裏就蹙起了眉頭:“你是說,皇祖父本有意賜婚,而這位公儀小姐卻在那之前十分恰好地……落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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