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初潮

湛明珩與湛允齊齊看向她,眼色疑問。

納蘭峥的指腹來回摩挲着袖紋,默了許久才下了決心道:“杜才寅殺的或是公儀府的四姑娘,公儀珠。”

兩人神色俱都一變,随即相視一眼。

湛明珩先問:“洄洄,你如何會生此懷疑?”

納蘭峥已在心底斟酌好了說法,答道:“我方才去牢裏探望長姐,她與我說,長姐夫是清白的,杜才寅此人絕非善類,早年就沾染過人命,便是那公儀府早亡的四姑娘。”她說及此處一頓,“此事理當為家族密辛,長姐也是偶然聽聞,若非到了這節骨眼絕不會往外說。當然,陳年舊事的,也不确切就是了。”

納蘭峥只有這麽說了。湛明珩在查案,她不能知情不報,可她畢竟只心存懷疑,不敢篤定杜才寅便是兇手,因而說了“不确切”。至于她的身份,事出緊急,她哪裏做得準備道明,只好暫且推給長姐。

湛允聽罷想了想,道:“主子,納蘭小姐此言并非沒有道理。此前您命我去查公儀小姐的案子,但屬下死活找不着一星半點線索,彼時您猜是被誰人刻意處理掩藏了,如今可不恰好對上?杜才寅的确也在當年的宴客名單裏。”

納蘭峥聞言一愣,湛明珩查她……不,查公儀珠做什麽?只是方及要問卻想通了。此前她被請去圓祖母臨終遺願,後來哭了一通,憑湛明珩的性子,雖答應了不問她,卻怎麽也得查查吧。

她就不與他動氣了,畢竟他也是關切她。

湛明珩思量一番蹙眉道:“公儀珠是十三年前春夜死的,但杜才寅卻在此後照常科考,直至第二年得了進士名頭才被送往涼州……”他說及此停了停,“如此反而說得通。”

湛允點頭以示贊同:“倘使他在公儀小姐死後立刻遠走,便會叫人生疑,如此安穩地過上一年才可謂明智之舉。這樣說來,或是有人在保他了,他卻為何心生怨氣,倒打一耙?”

他說罷就見主子擱了茶盞,起身道:“備車,我親自審他。”

納蘭峥也跟着站了起來,嚴肅問:“能不能帶我一起去?”

湛明珩自然回絕了,關押杜才寅的并非一般牢獄,莫說那裏頭異常污穢雜亂,光審訊犯人的場面便血腥殘暴,絕不是她該看的。

納蘭峥極力堅持,眼看嘴皮子都磨破了他也不答應,只得不與他嚴肅說理了,換了個法子,死乞白賴抱住了他胳膊。一副他若不帶她,有本事就甩開她的樣子。如果他舍得的話。

湛明珩沒法,心道這妮子無賴起來也是頗有一番功夫,若非事态緊急必然要好好磨她一頓,但現下沒時辰瞎鬧,只好捎上她,叮囑她一會兒只可在他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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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點頭應了,在路上順帶說明了長姐的事。湛明珩便立刻安排人去接了納蘭汀回國公府,竟是說,如此也算省了他一樁事,他原本還打算買通了醫官,叫她長姐來個假孕的。

納蘭峥真被他這膽子給吓得後怕。

牢房的獄卒見太孫光駕,自然預備好生招待一番,但湛明珩沒這心思,也不要那些人備什麽好椅子,只叫他們将裏頭整頓幹淨些,免得吓着了納蘭峥。又給她披戴好幂籬,從頭到腳遮了個嚴實,這才往裏去。

牢房已被匆匆處理了一番,但血腥氣與鐵鏽味一時去不掉,納蘭峥進到裏頭便皺了皺鼻子,隔着面黑紗也幾欲作嘔,卻是不敢表露分毫,怕湛明珩立刻将她攆出去。

她跟在後頭落了座,并不東張西望。這酷刑場面的确可怖,反正她也認不得杜才寅面孔,想知道的用聽便夠了。

晦暗非常的牢房裏點了火燭,然那火苗突突地跳,時明時滅的,反不過将此地襯得更陰森。獄卒給吊在刑具上的杜才寅潑了桶鹽水,将他弄醒了,道:“太孫殿下親自來問你話,老實着些!”

杜才寅那身囚衣都被血水浸透了,面目猙獰地“嘶嘶”直抽氣,聽見太孫來了卻放聲大笑起來,失心瘋了似的。

湛明珩不願浪費口舌,開門見山道:“杜才寅,十三年前公儀府四小姐落水溺亡,此事與你可有幹系?”

杜才寅只顧盯着他笑,笑夠了才答:“此話殿下如何來問我,該問您九泉之下的父親才是。”說罷繼續笑。

納蘭峥眉心一跳。

一旁的獄卒一銅鞭抽打下去:“你這賊子死到臨頭還敢胡言!”

湛明珩稍一蹙眉,淡淡道:“不必打了,你們先下去。”

杜才寅“呸”一聲吐了口血沫子,眼看獄卒們都退下了才說:“殿下支走他們做什麽,可是替您父親心虛了?”

他豈會與個階下囚議論亡故的父親,只冷冷地道:“說。”

“殿下既能查到我頭上,如何會不知曉,當年陛下曾預備将公儀小姐許配給太子作繼妃,但您父親對您早逝的母親一往情深,為此竟抗旨不從……”他說及此似乎覺得好笑,頗是輕蔑地冷哼一聲,“是啊,您該猜到了的……當年我杜家曾是太子一系的暗樁,我受太子指使去玷污公儀小姐的身子,原本沒想要她命的……但我的确喝上頭了……”

他頓了頓繼續說:“公儀府也非小門小戶,便當夜賓客衆多,情形雜亂,卻豈可能容我一個外男随意出入內院……若非太子派人暗中替我開道,支走旁人,我如何近得那園子?”

納蘭峥呼吸一緊,掩在幂籬內的手都顫了起來,後背似乎淋淋漓漓下了層冷汗。

湛明珩一動不動坐在那裏,渾身的線條俱都繃緊了。指關節被捏響的動靜十分清晰,納蘭峥覺得,便是他此刻上前一刀結果了杜才寅,她也一點不會意外。但他只是毫無平仄地道:“此事是誰人交代于你的。”

“自然是杜老爺子。”杜才寅不稱呼那人為“父親”,冷笑一聲道,“他老人家說,太子承諾,一旦我辦成此事,但凡考中進士便可前程似錦。我有什麽不願的……仕途,美人,都有了……!”

他說及此深吸一口氣:“可後來呢?我失手殺了公儀珠,太子便出爾反爾,稱未曾有過此等荒唐言論,甚至有意治杜家的罪……我那怕死的父親便犧牲了他兒子的前程,懇請太子放杜家一馬,主動要求将我發配邊關,以此息事寧人,轉頭就去培養我的好二弟……杜才齡那狗東西!他如今的一切本該是我的……”

湛明珩聽到這裏也算明白了。杜才寅已沒必要再審,他的動機一目了然,現下便是報了必死決心要拖家中人與他陪葬,恐怕一時不可能改口。

他站起來,笑一聲道:“杜才寅,憑你的腦袋,恐怕還賣不了國,也僞造不出那些信件……我知你不怕死,也不會拿死痛快了你。你會一直活着,活到你肯說出,你背後究竟還有何人,活到你親眼看見,你父親與你二弟沉冤昭雪。”說罷牽了納蘭峥轉頭出去。

他的步子太大了,納蘭峥被他牽着走,只覺腳下虛浮,似有些難以平穩,待到階下便是一個踉跄。湛明珩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情緒失控,走得太快了些,忙扭頭看她是否有事,這才發現她幂籬下的臉慘白,額頭冷汗涔涔。

他心內一緊,攬了她疾步向外走,一面問:“可是被那刑具吓着了?我與你說了不要跟來的。”

納蘭峥渾身的重量都交托于他,一點氣力也使不上,也不知怎麽了,竟被杜才寅那些話激得頭暈目眩,連帶小腹也一陣陣地墜痛。

湛明珩眼見她連還嘴的力氣都沒有,忙打橫抱起了她,一面吩咐湛允:“回承乾宮,宣太醫來。”

納蘭峥靠在他懷裏,腦袋卻還一遍遍過着方才聽見的話,忽然揪了他的衣襟,勉力道:“太子殿下不會做這等事的,是不是?”

湛明珩将她抱上馬車,摘了她的幂籬,一面替她拭汗一面皺眉道:“你這時候還管這些做什麽,公儀珠的案子與你究竟有何緊要?”

她的小腹太疼了,幾乎都要疼出淚來,卻還執拗地道:“你告訴我,太子殿下不會做這等事的……是不是?”

他拿她沒法子,只得道:“父親軟弱了一輩子,只為母親違抗過一次聖意,便是那樁婚事,杜才寅說的前半是真。但父親絕不會那麽做,這其中必然還有隐情,且是連杜才寅甚至杜老爺也不知曉的。”

納蘭峥這才點點頭,竟不知為何哭了:“我知道不會的,不會的……”她渾身一陣陣冒虛汗,意識都不清了,只攥着湛明珩的衣襟一遍遍重複這句話。

她的确是難受得沒法思量那些事了,實則方才身在牢房就有了不适,只是一直忍耐,以為出了外頭便會好,可如今小腹的疼痛竟絲毫不減輕,身子反是愈發地軟綿了。

這是得了什麽怪疾?她心內不解,直至馬車停穩,湛明珩一把抱起她的時候,身下湧動起一股熱意。

她一下子醒過神來,好像明白了什麽,忽然有了力氣,推了湛明珩一下:“你……你不要抱我了,我沒事!”

她臉都白成那樣了還能沒事?湛明珩被她吓得魂都飛了,二話不說繼續抱着她往卧房走。納蘭峥只得拼命給一旁的婢子使眼色。

虧得那婢子是個伶俐的,見狀竟反應了過來,忙要從太孫手裏接過她:“殿下,您将納蘭小姐交給奴婢便好了。”

湛明珩哪裏肯放,非将她抱上了塌子不可,完了還往那兒一坐,一副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模樣,催促道:“太醫呢?”

那宮婢眼見納蘭峥似快急哭了,只得心一橫咬牙道:“殿下,太醫這就來了。您還是……您還是候在外頭吧……”

嗨喲,這婢子膽子大了!湛明珩幾乎都要以為自己的耳朵長反了:“你眼下可是在趕你主子出他自個兒的卧房?”

那婢子吓得“噗通”一聲給跪了:“殿下,奴婢不敢!實在是……實在是您在此地,會耽擱了納蘭小姐的‘病情’啊!”

“你倒是眼力好的,這太醫都還未來,你便已診出了究竟?”

納蘭峥哭笑不得,心道不是人家眼力好,是他自己太沒眼力見了!她揪着他的被褥,勉力道:“湛明珩,你再不出去我便要死給你看了!”

這丫頭說什麽胡話呢?湛明珩眼睛都瞪大了,還欲再說,卻被她撓了一拳,聽得她吩咐旁的婢子們:“你們趕他出去,我在呢,他要不得你們腦袋!誰趕他趕得最快,回頭便給誰升官發財!”

一幹婢子一下子蜂擁而上。

殿下只是一時未反應過來,想來等弄清真相,必然不會責怪她們,現下還得聽準太孫妃的才是。否則得罪了納蘭小姐,她們也是沒好果子吃。

衆婢女齊心協力,好歹将湛明珩推搡了出去。

一臉不解的太孫殿下孤零零傻在了房門外,只覺秋日的風寒到了骨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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