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葷話

湛明珩漸近黃昏才終于回了承乾宮, 想是已初步收拾完了, 剩下的交由下邊人去做即可。

納蘭峥見他滿身的風霜與血泥, 替他卸了铠甲後便想伺候他沐浴,卻被他捏了手腕攔下:“我先送你回府,過後再洗。”

她一愣之下明白過來。如今既已回京, 有些禮數便不可随意壞了。她從前自然也講究這些,卻是習慣了草野日子, 反倒一時思慮不周。

實則她心內隐隐察覺到了,不論是此前金銮殿前那一番鑿鑿之言, 或是眼下如此着急送她回府,皆是湛明珩在費心替她鋪路。路的盡頭, 便是大穆将來的鳳位。

她的出身算不得好,本就難免遭人閑言碎語。何況湛明珩此前因她失行,被那些個牙尖嘴利的參得狗血淋頭,他底下那一派的朝臣或許當真不大喜歡她。好不容易文武百官當面替她正了名,如今萬不可再給人落下話柄, 否則來日難保不會再逢一遭血雨腥風。

她想通這些就長了心眼,也不再小女子姿态, 等湛明珩換了身輕便幹淨的衣裳便随他走了。乘轎攆出宮後瞧見前邊停了兩輛馬車,後頭那輛裏聽說是裝了滿滿一摞益氣養血的滋補品及名貴藥材。

湛明珩知她不怕“吃”苦,卻真怕吃苦,見她眼色頗是畏懼,便出言叮囑威脅:“此前你我離京,鳳嬷嬷也搬出了國公府, 這兩日便會重新回來替你打點事物,親自盯緊了你。”他怕是現下懂得了當年鳳嬷嬷百般阻撓兩人私下來往的苦心,決計洗心革面了吧。

納蘭峥頓感心內一陣郁結,卻也只得忍痛“嗯”了一聲,跟他上了前邊那輛馬車。待車馬辘辘行出午門,隐約可透過翻飛的車簾瞧見外邊損毀了的雕欄玉砌。她為此不免生出一股後怕來。倘使不是湛明珩與卓木青布置的行軍路線及領軍手段堪稱卓絕,近乎奇跡般趕至京城,江山易主當真并非不可能。

思及此,她問出了這幾日始終關切卻無從得知的事:“陛下身子可還好?”昭盛帝于她,于魏國公府皆可謂恩重如山,她身在承乾宮,原本自該去太寧宮探視。只是因顧忌湛遠邺,怕出了承乾宮,離了錦衣衛的護持,有個萬一再叫他擄走,故而不敢添亂。

畢竟湛遠邺這些時日的作态着實叫她覺得古怪。聽聞他此前拒絕了卓乙琅欲意與他合作的提議,并在後來親率一衆錦衣衛防守于太寧宮前,鼓動皇子皇孫們務必與大穆力戰至最後一刻,一副相當為國為政,關切聖上的模樣。

湛明珩擊退敵軍後,他也未曾阻撓昭盛帝上朝,甚至在本不必要的情形下,帶了一衆皇子皇孫入金銮殿,稱皇長孫既是凱旋歸來,此前之事想必另有隐情,手足們萬不可寒了皇長孫的心。再緊接着,又主動幫襯着一道收拾京城裏頭的殘局。

他會拒絕卓乙琅倒是不奇怪。畢竟此人先前便已失信毀約過一次,如今直奔大穆江山而來,對皇位勢在必得。他若應了,以卓乙琅出爾反爾,無所顧忌的行事作風,即便當真除了湛明珩,殺了昭盛帝,大穆的江山也必然不是他的了。一個亡國的皇子會是什麽下場,想也可知。這時候,對付卓乙琅可比對付湛明珩要緊。他還沒蠢到受他蒙騙,任他擺布的地步。

但納蘭峥想不大通的是後來那些。當日情形混亂,他分明随手揀個聖上龍體抱恙的借口便可繼續替昭盛帝出面代理朝事,甚至也大可不必叫皇子皇孫親臨,加深對湛明珩的同情與感激,為何偏這般苦心作戲呢?

他既是到了這關頭仍不肯暴露醜态,只能說明他很可能尚且留有後手。

畢竟謀逆案暫且只查至衛所這一層,尚未順藤摸瓜牽累到他。即便湛明珩恢複太孫身份,也未必能夠在當下就将他連窩端了。

她想事情想得出神,不妨湛明珩忽然叫了她一聲,這才記起方才是她主動挑起的話頭,可他答了什麽,她卻漏聽了。

她當即不好意思道:“你再說一遍,我走神了。”

湛明珩的臉黑得太厲害了,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柄尖刀,咬牙切齒道:“不說了!”

她想個事情罷了,想的還是他的事情呢,他這是鬧的什麽脾氣。

納蘭峥拿手肘推推他:“我只是一時想去了別處,你倒說說,陛下的身子究竟如何了?”

湛明珩一愣,眼底多了幾分不可思議:“你從這句起便沒聽了?”

是啊。他還絮絮叨叨說了什麽別的話不成?

原以為湛明珩得愈發生氣,卻不想他的臉色反倒好看了一些,道:“我說,這幾日停了那毒害人的湯藥後,皇祖父好了些許,好歹神志清楚了,只是恐怕已無力還朝,須得留在太寧宮靜養。”

納蘭峥嘆口氣,點點頭:“說起來,是否能将這湯藥作為切口,借此查查湛遠邺呢?”衛所那邊查起來着實麻煩,這等錯綜複雜的謀逆大案,沒個數月恐怕審不幹淨,等一級級順上來,誰知是否能給湛遠邺定罪,着實是夜長夢多。倘使能證實湯藥的确有毒,且是出自湛遠邺之手,或許能更快扳倒他。

湛明珩卻搖搖頭:“我自然在查此事,但以湛遠邺謹慎心性,必然不會在如此致命的環節落下把柄,恐怕至多抓着個替罪羊。不過總歸如今我回來了,處置他只是遲與早的分別,你不必多添憂思。”

“如今這些個亂糟糟的事,沒有一件可安心交與旁人,你雖親力親為,卻也莫累壞了身子。”說罷倒是有點心疼地伸手撫了撫他的眼圈。

湛明珩由她摸了幾把,攥了她的手,垂眼觑她道:“你就不好奇,我方才還說了什麽?”

納蘭峥這下有些反應過來了。能叫他因她失神而發脾氣的事,恐怕是跟她密切關聯的才對。她想了想問:“莫不是說,你提了咱們的婚事?”

湛明珩冷哼一聲:“沒有,是你現下主動提的。”

還真是睚眦必報。

她一噎,清了清嗓道:“好好好,是我提的,那你可大發慈悲告訴我罷!”

他這才舒爽了些,目視前方不看她:“皇祖父的意思,希望我們趕在年關裏頭盡快完婚。”

納蘭峥複又一噎。這回倒非是因了湛明珩,而是這句話背後的含義。昭盛帝急着要他們完婚,恐怕是想自己時日無多,怕哪天撒手去了,屆時大舉國喪,兩人這樁婚事得再拖延不說,他也不得親眼瞧見孫兒大喜了。

她心內一時酸澀,剛想開口說話,卻聽湛明珩頓了頓繼續道:“但我以數萬将士屍骨未寒為由拒絕了。”說罷看向納蘭峥,“洄洄,你可會怪我?”

納蘭峥捶他一拳,生氣道:“你問的這叫什麽話,便是你應下了,我也要叫你回頭再去推拒的!”她有這麽不識大體嗎?

湛明珩将她的手拿過來握在了掌心,笑道:“人心裏頭有個念想,總好過萬事了卻,凡塵可抛。我也是想皇祖父能多撐些時日,好歹叫我再陪他老人家守回歲,盡盡孝道。但大婚前的事宜确是要準備起的了,我過幾日約莫便能恢複身份,禮部已照太孫規制去擇定納采問名禮期,你先歇息一陣子,得空則多聽鳳嬷嬷講講規矩,到時一樁樁的,有你忙活。”

納蘭峥前世幼時隐約聽聞過太子納妃的盛況,曉得前後諸儀繁複得足可叫人愁掉了三千發絲,想來太孫與太子的規制當是相同,那些個儀禮行程恐怕比兵法書還難背,一時不敢小觑此事,鄭重地點了點頭。

湛明珩見她毫無怨言地應下了,觑她一眼道:“你當真不急?”

“那是自然,我有什麽可急的。”他如今還敢娶旁人不成。

他輕飄飄瞥她一眼:“那是誰今早黎明非攥着我的衣襟,将我往她被褥裏頭拽不可的?”

“……”

她還做過這等事嗎?她怎麽不記得了。

湛明珩“呵呵”一笑,顯見得說得更起勁一些:“我不過回宮喝盞茶,小坐片刻,竟就遭了你的毒手,險些爬不起身。照我看,你不早些嫁來,恐怕是不得在國公府睡踏實的了!”

納蘭峥剜他一眼,根本不作辯解,只一針見血地道:“那麽大個承乾宮哪兒不能坐,你為何非到我塌子上來?有本事離我遠一些好了!”

“你……我自個兒的寝宮,我愛上哪上哪!我貪戀承乾宮的床榻了不成?鸠占鵲巢還如此理直氣壯。”

“那你來日可別求我占你的巢!”

湛明珩被氣笑,長手一伸掐了她的腦袋按在懷裏:“你這還未嫁來,便已思忖起與我分床了?”

納蘭峥氣也喘不過來,掙紮了半晌大喊道:“……湛明珩,你謀殺未婚妻啊!”

他十分邪性地冷笑一聲:“要殺要剮也得等上了床榻!”

卻不料話音方落,馬車便停穩了。鬧得不可開交的兩人動作齊齊一頓,聽得車夫正色道:“殿下,納蘭小姐,魏國公府到了。”不知為何,語氣聽來有些不忍心。

納蘭峥斂了色,理理皺巴巴的衣裳,等車夫掀了車簾,方及起身,就見府門口站立了一排的人。

祖母,母親,姨娘,弟弟,甚至是八歲的峻哥兒,俱都微微錯愕,微微淩亂地站在燦爛的夕陽下望着她,以及她身後的皇長孫。

他們,顯然都聽見了方才那句葷話。

納蘭峥和湛明珩化成了兩座石雕。

作者有話要說: 洄洄:我仿佛有一種跟男票打啵被家裏人抓包的尴尬……

太孫(摔):臉都丢盡了……!我先走,你斷後!

作者:哎,一回京就鬥嘴鬥不停,我給你們安排那麽多患難與共是假的嘛,啊?簡直無藥可醫!

洄洄、太孫:說得好像我倆鬥嘴不是你安排的一樣……

怕大家急,解釋一下,馬上大婚了,雖然是等過完年,但這段日子會快進,所以占的章節數不多,只是還有幾個情節得交代,重點是,狗糧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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