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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最後一學期,校園裏充彌着末日狂歡的氣氛。情侶們面對漸漸逼近的聚散離合,或笑如春花,或淚如雨下,但都不肯放過這日落前的時光,像瘋了一樣在情人身上消耗最後一絲精力。大家去向已定,未來宛在眼前,卻又看不真切,歡樂的表情掩飾不住每個人焦灼的心理。王大頭整日泡在酒缸裏,老大每到下午,就騎自行車狂奔到一個小鎮上看黃色錄像,陳超學會了泡妞,天天到工學院瞎混,穿着花馬甲打臺球,滿嘴的污言穢語。那段時間我們都忽略了李良,他第三次失戀後,變得異常消沉,工作也不聯系,每天蓬頭垢面地只顧打麻将,家裏寄來的那點生活費輸得淨光,還欠了一屁股債。我勸過他幾次都不聽,還罵罵咧咧地表達他對生活的疑問:“他媽的,你說活着有什麽意思?”
有一天熄燈後,老大照例向我們傳授黃色錄像的中心思想,流着口水贊美葉子楣的第二性征,繪聲繪色地描述着各色美女形像,陳超聽得憋不住了,跳起來大喊一聲“我操”,端着臉盆就去沖冷水澡。不到兩分鐘,他咚咚地跑了回來,站在門口叫我,“陳重,快出來,你看看李良!”
那時離畢業只有一個月。齊妍已死,我們眼睜睜看着那堆美麗的血肉漸漸遠去,06宿舍的張軍早變成了飛灰,月光冷冷地照着那張空蕩蕩的床。我走過長長陰暗的樓道,心裏有種異樣的敬畏。李良斜靠水泥臺坐着,一動不動,頭耷拉在胸口,牙刷和香皂摔在地上,水龍頭嘩嘩地大開着,我說李良,你怎麽了?他還是一動不動。陳超探了探他的鼻息,吓得臉色鐵青,說娘呀,李良死了!我兇狠地瞪他一眼,挾手挾腳地拖着李良往回走。其實我心裏也在害怕,懷裏的李良一點熱氣都沒有,四肢僵硬,沒有心跳也沒有呼吸。好容易回到屋裏,我累得氣喘籲籲,老大甩着兩條毛腿過來,幫我把李良扛到床上,我們面面相觑,心裏都在撲通撲通地跳。
那是他第一次發作,後來在校外小酒館裏又暈倒了一次,從那以後,我一直都有個預感:李良死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不會有。
我好長時間沒去他家了。想想人也真是虛僞,那層紙不捅破,大家就是好朋友親兄弟,一旦說出真像,就立刻咬得鮮血淋漓。恩愛夫妻也好,生死之交也好,誰能知道在山盟海誓背後,你懷中的那個人在想些什麽?
王大頭說他親眼看見李良往胳膊上紮針,“密密麻麻的針眼,能吓死人”,他皺着眉頭,無比厭惡地說。我毛發倒豎,責怪王大頭早不告訴我,他說李良不讓說。“你也別管了,李良自己說的,他就剩下這麽點樂趣了。”心裏像有什麽東西被突然打碎了,手腳一齊哆嗦,王大頭也來了情緒,抓起酒杯狠狠地掼在地上,旁邊幾桌驚恐地望着我們,他拍出100塊,瞪着血紅的眼睛罵他們:“日你媽,看什麽看?!”
李良毒瘾不發的時候沒什麽變化,聽音樂、看書、在電腦上作期貨分析。我說戒了吧,男人愛嫖愛賭都不算大毛病,一沾這個可就真的完了。他敲了一下鍵盤,電腦換了個畫面,問我:“你知道葉梅為什麽會跟你上床?”我垂下頭,說我不是人,你就別提這個了。他轉過臉來,說這事不全怪你,“是我不行。”
我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又轉身去弄他的電腦,平靜地說:“我為這個苦惱了十幾年,但想通了也就那麽回事。昨天跟陳超通電話,我就直接告訴他:我老二罷工了。”我心裏像裝了一只刺猬,毛糟糟得難受,澀着嗓子問他去醫院看過沒有,他說看也沒有用,小時候被我爸踢過一腳,踢壞了。說完他站起來走了幾步,在我背後嘿嘿地笑,“你知不知道,陳重,我那天很想把你也廢了。”
李良是我們宿舍最後報到的。九零級的老鄉特意關照,說這屋還有一個四川的,你們要多多照應。那天夜裏十二點多,李良在外面輕輕敲門,用椒鹽普通話說:“同學,請開一下門,我也是這個宿舍的。”我憋着笑,打開門讓他進來,1991年的李良穿一條灰布褲子,提着一個巨大的旅行包,臉上有點害羞的表情;1991年的王大頭睡得呼嚕震天,一只胖手搭在肚皮上;1991年的陳重只穿條褲衩,微笑着向李良伸出雙手。1991年9月15日,那天沒有戰争,沒有名人死去,那天有一些孩子鑽出子宮,面向世界大聲啼哭,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一生将會怎樣,但傳說中,他們都是天上的精靈。
要說服李良戒毒是一件困難的事。他一切道理都明白,直接跟你讨論終極問題:“如果你只有一個月壽命了,你會不會吸毒?”我認真地想了想,說會。他笑了。在我的眼裏,一個月和一百年沒什麽分別,人生不應該是一篇重複抄寫的課文。我寧願在高潮的一秒中戛然死去,也不願意扛着鋤頭在烈日下辛苦一生。你明白了嗎?我說我糊塗了,我就知道吸毒有害健康,你沒看過那些瘾君子的德行?一個個青面獠牙跟鬼似的。他把我拽到鏡子前,說你看看你自己。我瘦了,臉色蒼白,頭發蓬亂,兩眼通紅,眼屎磊落,鼻毛張揚,眼角不知道什麽時候生出了皺紋,鼻翼兩側落滿了蒼蠅屎一樣的斑點。李良說:“你看看你自己像不像鬼?”
從李良家離開的時候,他對我說:“你幫我轉告葉梅,離婚可以,想要我的錢,連門兒都沒有!”我說你自己跟她說吧,我今後不再見她了。他冷冷地看我一眼,說挨你媽的球,她現在只聽你的。